赵翊说:“儿子就叫赵睿,女儿……”他默了默,道:“赵纯。”
邓节放下了帘子,道:“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了邺城的城门。
第九十四章
新的太尉府已经建成了, 军师程琬在正殿正等着赵翊, 赵翊遂先一步下了马车。
邓节则稍后一些, 等着车夫将马车停到后面的侧殿。
此刻, 侧殿的门前已经立好了两排奴婢,只等着他们的主人回来,待马车行驶过来,乳母和邓节抱着孩子下来, 便立刻的簇拥上前, 搀扶着她们进殿。
这侧殿里布置的略显华丽, 一反曾经的俭朴, 但仔细看去却也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 都是寻常富裕人家用得起的薄纱屏风,漆木碗碟,青铜香炉, 以及掺着细金丝线的大穗子引枕之类的。
床榻旁边是两个小婴儿床,床上的小褥子是锦缎制作的,光滑柔软,外面的木头架子是金丝楠木, 这两个小婴儿床是赵翊此前传信令府中人现打出来的。
他是上了心的。
邓节不聋也不瞎, 她多少能够感觉到, 却也没有表示什么,将怀里的孩子放进了小婴儿床里,又将小儿子赵睿从乳母怀里抱出来放在了另一张小婴儿床里,轻轻摇了几下, 两个小家伙也困了,闭着眼睛安稳地睡着。
奴婢端着食物,在邓节身边道:“夫人,一句舟车劳顿,晚膳已经备好了。”
邓节对乳母说:“你先去吃吧,我不饿。”
于是乳母先随着奴婢下去了。
邓节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心想着自己到底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心中百味杂陈,她既是想回来的,又是恐惧回来的。
赵翊身边又那么多的妾室,来日他们还会有别的弟弟妹妹,手足相残实在是不稀奇。此刻,她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不安紧紧的包裹着她。
她吃不进去饭,一点胃口都没有。
“立在这里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赵翊的声音,他已经和程琬议事完毕了,回到了她这里来。
“没想什么”她淡淡地说。
赵翊瞥她一眼,本想责她的话也咽了回去,他上前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回头对她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晚膳不能不吃。”
“妾知道了”邓节说。绕过了屏风坐在案几旁取箸安静的用膳。
赵翊随在她后面,抱着臂站在那里看着她,眯了眯眼睛,蓦地,道:“你对我就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吗?”
邓节一怔,拿着筷子的手更紧了,默了默,回头看着赵翊的眼睛,道:“妾不是没有话说,妾只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到了一半又缄口不言了。
赵翊看着她,问道:“你当真就这么厌恶我吗?”
“我没有”邓节否决,低着头欲言又止。
赵翊道:“我被赵胜关在囚笼里时你还不曾这样,如今有了孩子,你反倒防备,厌恶起我来了,是吗?”他的声音明明很冰冷,目光也明明是睥睨的,可那语气听起来却竟然有那么些许的悲伤。
“不是的”邓节摇了摇头,她说:“我只是……”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清楚自己伤了他的心。
“只是什么?只是不肯相信我?认为我不会保护你们母子?”赵翊道,他问出了一路来都想要问出的话,他不是不在意。
这次邓节没有说话,半响,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以为赵翊会发火,实则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邓节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他的身影了。
站立在油灯旁边的奴婢轻轻地问道:“夫人,菜已经快冷了,要奴婢拿走去热一热吗?”
邓节没有听到一样,望着渐渐冷掉的饭菜出神,许久道:“太尉大人走了?”
奴婢回答:“走了”
“是去孟澜哪里?”她问,她本不欲知道,他去了哪里于她有何干系,却仍忍不住的问了出来。
奴婢怔了怔,细声道:“孟澜?”
“嗯”邓节怔愣地嗯了一声。
奴婢思忖着摇摇头,道:“没有啊。”她说:“自太尉大人回到邺城,并在邺城落府后,奴婢没见过大人身边有什么孟澜。”
邓节慢慢地看向奴婢,有些不可思议。
奴婢道:“府里除了奴婢们,就只有太尉大人和司马将军,白日里军师和主簿他们也会来办公,除此之外没见有什么人。”
邓节心中略略震惊,面上仍然平静如常,道:“此前太尉府中的那些妾室们呢?”
奴婢笑道:“夫人指的是孟夫人,李夫人她们吧。”她微笑道:“她们都在颖都的旧太尉府里呢。”
“颖都的旧太尉府?”
奴婢说:“是的,太尉大人没有接她们来邺城,李夫人她们倒还好,最坐不住的要属孟夫人了,前前后后派人送来了许多封书信,说是思念太尉大人,想要来邺城。”
她像是看了笑话一样,道:“太尉大人就看了一封,随手给丢进火盆里烧了,并且告诉奴婢们,往后再有从颖都太尉府送来的书信,尤其是孟夫人的,不必再呈上了,直接烧了。”她们这些奴婢烧之前偷偷发来看了看,背地里当做笑话笑了好一阵子,缘来那个孟夫人叫孟澜。
邓节的心尖像是被细线轻轻牵动了一下,又道:“现在太尉府离没有别的妾室了吗?”
奴婢冥想了一阵子,道:“有,有一个萧夫人,是赵玳公子的娘亲,只有她一个人在邺城的太尉府里。”
奴婢说:“听闻是赵玳公子请求的,赵玳公子是太尉大人的养子,自从出了赵胜赵爽一事后,太尉大人就有意的栽培自己的身边人,赵玳公子如今也快十四岁了,太尉大人正看重他,准备让他上战场历练历练,不南下,好像是……”沉思了一下,一拍手道:“是西凉,西凉那边不太安分,屡屡进犯,听闻太尉大人想派个几千人去平西凉,让他们安分安分,赵玳公子就将随军,所以赵玳公子一求,太尉大人就同意将萧夫人接过来了,接过来之后一直和赵玳公子住在后面的一处偏院,平常也见不到萧夫人的人影。”
邓节静静地听她说完,心里知道自己方才冤枉了赵翊,一时之间更没有了胃口,简单的沐浴梳洗后躺到了榻上,躺下了,也该睡不着,一时之间辗转反侧。
她冤枉了他吗?
她自己又觉得不是,他这时候没有接她们回来,谁知道以后呢,或许他已经腻味了颖都的那些夫人,准备再河北重新物色一批新的美人。
她不觉得一个人能够就这样突然转变,因为什么?因为有了儿女?所以突然转变了?她不知道,也从来没经历过赵翊这样的人,她只觉得,他迟早还是会收别的妾室的,到了能利用她和她孩子的时候也还是会利用,哪怕是立了她的儿子做继承人,该废黜的时候还是废黜。
玉儿不就是吗?
玉儿,邓节也不知道她在宫里怎么样,她知道天子没有死,知道天子被带回了宫里严密的看管起来,衣食起居,说了什么话,哪怕夜里翻了几次身,都要通通的禀报给赵翊。
如此这般,天子还能善待玉儿吗?会不会将怒火发泄到玉儿身上,玉儿她也不过才十岁。
这么想着,她从榻上起来,赤着脚走到了婴儿床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心道“绝不会让他们落得和玉儿一样的下场。”
赵翊从邓节那里出来,他的心里并不好受,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就名人把赵玳给揪了出来,点着油灯,看着赵玳联系射箭。
此刻,他坐在庭院的案几前,手肘搭在金丝楠木凭几侧,目光阴沉沉的。
远远立着的是红心箭靶子,两侧挂着油灯,夜里的风还有些冷,赵玳缩了缩膀子,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来,搭弓射出,射准了没有奖励,射偏了屁股顿时被赵翊拿佩剑抽打一下,疼得只皱眉头。
赵玳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养父到底不高兴什么,吃了几下打,手指头也冻的僵硬了,这才放下弓箭,偷偷搓了立下手,道:“父亲,可是有人惹您生气了吗?”
赵翊半垂着的眼帘抬起,瞥他一眼,赵玳顿时脊梁骨都冷了,咽了下口水,行了个礼,端正恭谨地道:“儿子可以想办法替父亲分忧解难。”
“哦?你能解什么难?”赵翊这才开了口。
赵玳上前,说:“如果是西凉的事儿,儿子定把那韩括马月的头砍下来给父亲带回来。”
赵翊拍了拍身侧的软点,道:“坐下吧”
赵玳道:“谢父亲”遂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赵翊道:“若不是因为西凉呢?”
赵玳这下子难住了,挠了挠头,道:“那是因为什么事儿,玉儿吗?”
“玉儿”赵翊眉头不自觉的的拧紧,不知赵玳怎么就会提起玉儿。
赵玳也自觉得说错了话,干干巴巴地解释道:“儿子听闻玉儿……不……不是”他磕磕绊绊地,还没说什么,自己已经紧张的不行了,道:“是皇后,儿子听闻皇后好像生了病,一连高烧了小半个月,妄自揣度,以为父亲是在为这事忧虑。”
赵翊没说话,默了一会儿,道:“送去宫中的药材可准备妥当了?”
赵玳道:“都准备妥当了,明天一早就能上路。”
赵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以前吕复身边有几个名医,你挑两个出来,明早让他们一起进宫。”
赵玳顿时知道赵翊这是要让他们给玉儿看病,不自觉的喜上眉梢,连连谢恩,道:“是,是,儿子谢父亲体恤。”
赵翊目光往他身上轻轻一扫,赵玳顿时脸色一青,改口道:“儿子替玉……替皇后谢父亲体恤。”
赵翊何等敏锐,又岂能不知道赵玳的心思,他同玉儿年岁相仿,曾一起读书学习,是十分要好的玩伴,赵翊睁只是眼闭只眼,懒得去管罢了。
赵玳道:“既然不是皇后的事,那让父亲心烦意乱的是……”他沉吟了一阵子,半是猜测,道:“邓夫人吗?”
赵翊没有说话。
一年前的南下,赵玳不曾随军,不过待大军归来,还是听到了一些,也知道邓夫人离开了,到了前些日子再回来时,身边已经多了两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赵翊这边更是不准任何妾室来到邺城,他的母亲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破例被接来邺城。
赵翊的心思难测,赵玳道:“儿子也是听说的,邓夫人似乎不欲父亲与骨肉团圆,邓夫人虽生育了他们,是有大功,但也不能因此就妄图阻止父子团圆,甚至还欺瞒父亲,此番行径实在是有背纲常,也多亏了杨主簿识大体,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否则此刻父亲的骨肉还流落在外呢。”
第九十五章
赵翊听着, 伸出手来揉了两下赵玳的头, 淡淡地道:“倘若你是我?你该如何做?”
赵玳不加思考地断然地道:“邓夫人此番行径已经不配为人母, 更不配为人妻, 又如何能教育得好孩子,应当将她的孩子转交更识大体,懂礼节的夫人抚养。”
赵翊眼睛微微眯起,道:“比如你的母亲?”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
赵玳面色骤变, 磕头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好在赵翊没想与他计较, 只淡淡地道:“行了, 退下吧。”
赵玳于是道:“诺”
人走了, 茶也凉了, 候立在一旁的付伯说:“大人,老奴把茶拿下去热一热。”
赵翊道:“不必了”他看着赵玳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问道:“他跟像我吗?”
付伯笑说:“像”
赵翊目光沉寂如水。
付伯道:“一言一行, 言谈举止,甚至连思考的方式都一样,简直像是和太尉大人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这孩子是太尉大人教大的,像一点也在所难免。”
冷漠, 刻薄, 残忍, 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赵翊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摆弄着一个小茶杯,然后抬头看付伯,问道:“你说, 我真的不配做父亲吗?”他抬头问付伯,茫然的,困惑的,根本不像是寻常那个杀伐果决的太尉大人,更像是个迷失了的孩子。
付伯不知道如何回答。
赵翊低下了头,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自我的挣扎中,他低声说:“我看着赵玳,似乎知道了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肯让我的骨肉来见我。”他问付伯:“你说,到底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他知道如何做太尉,知道如何处理朝政军政,可偏偏的,他不知道如果做父亲,他看着赵玳,就知道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他是失败的,况且赵玳还不是他的儿子。
他在慢慢地去接受一个新的身份,着手做着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就像他没有获得过母爱,所以不知如何去爱一样,他也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父爱,所以不知如何去做一个父亲,况且他本身也很年轻。
付伯看着这个迷茫的大孩子,心生慈爱,问道:“大人可爱宋夫人?”
赵翊目光仍然迷茫,他说:“我不清楚,我曾经确实很喜欢她,现在看来,或许算是爱,又或许不算,我不知道。”
他那时太小了,和如今的赵玳一边大,纵使是爱,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淡了,忘了。
付伯问:“那大人可爱邓夫人?”
赵翊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付伯问道:“为什么?”
赵翊说:“不知道,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知道我不她死,不然一年前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就该杀了她,可是我下不去手了。”
他抬起头看着付伯,说:“我杀不了她了,她拒绝了天子,陪我进牢笼,我不舍得她难过,更不想她恨我,惧怕我。”
他说:“可是我已经犯了错,从一开始就在她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