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赵翊垂着的眼帘,说:“主公从来没有尝试过主动的迈出第一步吧?”
杨敬没有得到回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赵翊默了一阵子,淡淡地道:“你先退下吧。”
“诺”
……
濮阳的四月,天气已经转暖了,村子里的百姓们已经开始春种了,几个男人刚刚去领了耕牛回来,正飘着鼻环走在田地间。
茅草屋里,灶台上正蒸着羹汤,白花花的热气钻了上来。
邓节身着白色的普通麻布衣裙,正拄着后腰慢慢地走着,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走起路来有些吃力,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产婆说也就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她想再多活动活动,如此生产也更顺利一些。
一会儿,她的里裳就湿透了,脸颊也热得有些发红,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邓节望向门口,道:“进来吧,门没有锁。”
一个身着蓝色粗布衣裳的男子进来,他的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皮肤黑黑的,生得却很精神,一笑还露出白白的牙齿,他对邓节笑说:“产婆我帮夫人叫来了,就在外面呢,夫人不用担心,请的是整个濮阳最厉害的产婆,绝对不会出问题的。”见蒸笼已经冒起了白烟,拿着衣摆擦了擦手,道:“这水煮沸了,我来帮夫人取出来。”
邓节微笑道:“有劳了。”又道:“这段时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也没有多少钱财……”
男子将羹汤取出来,烫得只捏耳朵,道:“都是应该的,夫人不必见外了。”说着掂着白布将羹汤倒出了,正要递给邓节,却见邓节的脸色已经变了,眉头紧紧的皱着,密密的汗珠变得豆大,一颗一颗从额角滑落。
男子连忙放下汤碗,开门对产婆喊道:“快进来!快进来!”
邓节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漫长的,痛苦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一寸一寸,像是把骨头也碎开了,到了最后就连疼痛也变得迟钝了。
模模糊糊地听到产婆道:“是个男孩,还有,夫人还有一个。”
她在婴儿的啼哭声中筋疲力竭,她的身体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出了骨头,两个产婆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笑道:“好了夫人,没事儿,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豆健健康康的。”
邓节这才有了一点点力气,抬起手臂来,气若游丝地道:“抱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他们。”
产婆于是将她的两个孩子放在了她的身边,他们还很小,闭着眼睛安静的睡觉,五官缩在一起,看不出样貌像谁更多一点,看起来还丑丑的。邓节却笑了,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小鼻子,又摸了摸儿子的肉嘟嘟的小脸蛋。她的脸上也扬起了笑容,这幸福于她而言来得太突然了一些。
产婆问道:“夫人想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邓节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产婆问:“姓什么总是知道的吧”
邓节默了默,微笑道:“跟我姓,都姓邓好了。”
产婆说:“夫人自己,也没个人照顾,这羹汤也都凉了,我给夫人去热热吧。”
……
粗布蓝衣的小伙子穿过了几条田间的小路,来到了一间草屋子前,叩了两下门板,里面的人将门打开,是个面目和善的年轻男人,小伙子冲男人笑笑,进到了屋里,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方才开门的小上一些,二十二三的样子,生得很是好看,一双眼睛狭长的,只是看起来不太好接近,十分威人。
小伙子躬着腰,规规矩矩地道:“主子,夫人生了。”说着话,抬头偷偷瞄着眼前的男子,似有似无的,小伙子隐约觉得男子方才微微皱着的眉舒展了一些。
“可平安?”赵翊声音平静如常。
小伙子笑说:“平安,都平安,还生了两个呢,听产婆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健健康康的。”
赵翊说:“行了,下去吧。”
杨敬了然的拿出了赏银给小伙子。
小伙子领了赏赐,谢恩离开了。
关上了门,杨敬笑问:“主公可要现在去看看夫人?”
赵翊摇了摇头,平淡地道:“再等等,不着急。”
他方才一直提心吊胆的,如今知道母子平安,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他光是这么一想,心里就像是长了草,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他们,看看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像自己更多还是像她更多。此刻心底更是喜悦无比,强忍着才没有喜形于色。
也不知道她如何了?他一想她,又皱起了眉头,他不是不急,只是不敢去见她,不知道怎么迈出第一步,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放下那要人命的面子。
赵翊不着急,军师程琬可着急,半个月前说丢下政务就丢下政务跑了,邺城的事项全部都推给了程琬暂代,程琬到底是军师,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日夜盼着他们主公早点回邺城,不想这会儿他们主公自己却说“不急”
“主公当真不现在去看她”杨敬问。
赵翊内心挣扎无比,面前只是沉默,薄唇抿成一条,蓦地,道:“再等等。”听声音却没有那么镇定。
邓节抱着她的两个小小的孩子,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心生欢喜,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分泌不出奶水,产婆便帮她请来了乳母,很健康,专门给她的两个孩子喂奶水。
邓节躺在榻上由找来的村妇照顾,她一会儿摸摸女儿稀疏的小头发,一会儿捏捏儿子肉乎乎的小脚。
她还不知道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好,没有想好,也不着急,她感到格外的快乐和满足。
粗布蓝衣的小伙子每天都会跑来她这里询问她缺什么少什么,有缺的,少的,邓节就会让他跑腿帮忙买回来。
离开了邓节这里,小伙子又匆匆奔到赵翊那里,汇报邓节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是否健康,可又不开心的事,然后着例领赏银。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了两间茅草屋子。
除了小伙子,还有那些照顾邓节的村妇,孩子的乳母,每天都会照例跑来赵翊这边一趟汇报一天的情况。
第九十三章
邓节的身体经过修养, 逐渐的好了许多, 只是仍然没有奶水, 无法喂养孩子, 便就交由了乳母。
这日小女儿刚刚喝饱,邓节从乳母手中抱了回来,哼着歌曲哄着她睡觉,乳母也敛好了衣裳, 笑道:“夫人还是没有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邓节边抱着女儿哄她入睡, 边轻轻摇头, 低声微笑道:“还没有想好。”
乳母目光一收, 试探地问道:“自半年以前夫人来此, 无论出入都是独自一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邓节敛着眸子,看着怀里的孩子, 淡淡地道:“问吧?”
乳母道:“不知这孩子的父亲身在何方?”
邓节沉默了一会儿,见怀里的女儿闭着眼睛,小嘴巴微微翕动,似乎是睡着了, 这才道:“不知道, 因为战乱走散了。”
“走散了?”
邓节点点头, 平静地道:“走散了,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你倒还真是会说谎话。”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低沉的,略显冰冷的音色。
邓节心头一阵, 霎时间脸上失了血色,只见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是一身藏蓝色的袍子,脚下一双黑色的胡靴,狭长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来了。邓节心道。她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知道他会来找她,不会轻易的放她离开。
赵翊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女儿,她登时将孩子紧紧的护在了怀里,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虎毒不食子,但是对他赵翊而言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赵翊挥了挥手示意乳母离开,慢慢地走到榻上,榻上的是正在安睡的他的小儿子,邓节无法拦住他,只用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赵翊本是来服软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味道,冷嘲热讽似的:“怎么,桓文是你养的小马驹,如今呢,同丈夫走散了?不知丈夫在哪里?”他看着她的脸,她却只低垂着眼帘不与他对视,他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道:“夫人可真惯于说话呢。”
邓节方才抬起眼帘,狠狠地直视着他,眼睛是红的,纵使装得再强硬,也还是因害怕而闪动着泪光。
她瘦了,清减了许多,他看着她的眼睛,莫名生了怜悯之情,他放下了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轻轻摸了摸她怀里的女儿的脸蛋。
邓节推开他的手,不准他触碰她的孩子,咬牙道:“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放我离开的。”
赵翊道:“我是说过,不过我只准你离开,没说过你的孩子可以一起离开。”
“你什么意思?”
赵翊说:“这也是我的孩子,他们的身体里留着我的血。”他见邓节咬着不说话,道:“怎么?难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我还没有下休书呢?你还是我的妻子,若是这孩子是别人的,别怪我动手处置了这两个孽障。”
邓节咬着牙,眼泪噼里啪啦的就掉了下来,他冷冰冰地说:“你可以留下,这两个孩子我要带回邺成。”
邓节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却仍旧狠狠地道:“你一夜欢娱,我却要辛苦怀胎十月,忍受痛苦生下他们,如今你一句他们是你的孩子就要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你的心怎就如此的狠呢。”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他想说软话,只是软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反而又惹得她落泪,他看着她流泪,眉头微微皱起,蓦地低头用唇封住了她的唇,和记忆中一样的触感,一样的柔软,他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她了,他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思念她,他也是如此麻痹自己的,可此刻那思念像是汹涌的河水顿时冲毁了他筑起的高高的堤坝,他环抱过她的身体,任凭她如何躲避也逃不开。
直到她狠狠的咬了他的嘴唇一口,他这才松开她。他舔了舔出血的嘴唇,并没有看她的眼睛,只低低地道:“回家吧。”
没有回应,她并不想跟他回去。
“邓节”他叫她的名字,道:“回家吧。”
邓节摇了摇头,声音颤抖,道:“我不回去,赵翊我没办法回去,我不知道你将会拿我怎样,拿我的孩子怎么样,我害怕,害怕你会想对玉儿一样对待他们。”
赵翊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言语实在是太过于苍白,许久他才沙哑地道:“不会的”
邓节只是摇头。
赵翊此刻已不知该说什么,没有办法,人心一旦被推远了,就再难拉回来,纵使表面上平静如常,心里也是疏远了。
他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伸手一把捞起了榻上的小儿子,淡淡地道:“我话已经说尽了,邺城一定要回的,由不得你。”说着推门离开了。
他不能放过她,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不能允许他们流落在外,他摸了摸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其实是真的想她了。
……
邓节没有办法,她逃不掉,到底还是跟他回到了邺城,临上马车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敬,他远远的向她摊手。
邓节知道杨敬还是告密了,冷冷地瞥他一眼,然后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赵翊也在马车里,他怀里是小儿子,此刻小儿子已经睡醒了,似乎是觉得不舒服,呜呜地啼哭。
赵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那里会照顾小孩子,伸手拍了拍他,越拍哭得越凶,简直是要将马车的车盖子给哭掀了。
赵翊的眉头直打结,邓节在一旁看着,道:“兴许是便溺了。”她的怀里有女儿,半是指挥着,道:“把他的小裤脱下来看看。”
她主动与他说话,指唤他照顾孩子,赵翊抿了抿嘴唇,打开了襁褓,脱下了小裤,顿时铺面一股臭味,赵翊眉头拧得更紧了,手足无措的,本是想叫乳娘过来收拾,却听邓节道:“脏了的包起来扔掉,包裹里有干净的,把帕子打湿给他擦干净在换上新的。”
赵翊鬼使神差的怪怪照做了,换了干净,小孩子果然不哭了,他抬眼看她一眼,没得到什么表扬,心中不免悻悻的。
闻了闻自己的手,从来没觉得自己能臭成这样,在铜盆里仔细的清洗的许多遍,这才觉得没有味道,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邓节已经抱着小女儿靠着软垫睡着了。
赵翊看着她的睡脸,又看了看她怀中小女儿的睡脸,明明五官还没有张开,皱巴巴的一团,他却觉得她们母女两个很像,就连睡觉的样子也一样可爱。
此刻,他的脸上带着笑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确实想她了,八个月,自她嫁给他后,就没有分别这么久过,他看着她,只觉得心被一点点填满了,他有妻子,有女儿,有儿子,他从来没同时拥有过这么多亲人。这比他在战场上砍掉敌人的脑袋还要开心。
他伸出手来不能摸上她的脸颊,她就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和他对视,蓦地,她淡淡地道:“你的手上还有味道。”
赵翊又皱眉闻了闻手,奇怪了,他怎一点都闻不出来呢?
一路上,他们同在一辆马车里,女儿邓节照顾,儿子赵翊照顾,邓节不帮他,只是坐在那里抱着女儿指挥他该怎么做,他也不见生气,听她的指挥,有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他打仗都不曾这么手忙脚乱过。
到了后来,已经成了习惯,换衣裳收拾便溺,驾轻就熟。
邓节本是想要惹他生气,没想到他一路都没发过一次脾气,她让他怎么做,他便就怎么做,也不叫乳娘,也不抱怨。
后来她索性靠着软垫看他忙乎,一个大男人在狭小的马车里手忙脚乱的换尿布收拾便溺,她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有的时候他弄得一手,她就转过头忍着笑意。
她以前从没想过,也不敢相信,赵翊也会有变成孩子奴的一天。
她想,他是真的想要孩子。
一路上,他们两人倒是没说什么话,快到邺城的时候,赵翊方才道:“为何没有给他们起名字。”
邓节看着引枕,说:“妾没有想好,不知该起什么好。”她也自知逃脱不掉了,转头撩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色,淡淡地道:“你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