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这些日子压在归雪心头的,不仅仅是宋归臣的死和老夫人的病,还有一桩糟心事,就是那李修远给霍廷教训了还贼心不死,隔三岔五地差人送礼来,加上先前还有霍廷表意那一出,真是各种烦心事都挤到了一块儿。
偏归雪又是个内里要强的性子,平素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实则都压在心底下,一样不少。
语嫣一听,回头望了归雪一眼,见她正怔怔地坐在那儿看着老夫人,便转头对连翘道:“我看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姐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今儿哭上一场发发出来倒也好。”
连翘叹了一声没言语。
语嫣走到归雪跟前,在她肩头一搭:“姐姐,你昨儿一宿没睡,还是早回去歇着,这儿有我,不妨事。”
归雪:“没事,我不累。”
连翘:“小姐,您还是听二小姐的话,这几日您人没歇好,脸色也难看得很,要是老夫人病好了,您却有个什么,那可怎么好?”
刚刚陆奉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只是他是骂,而非劝,说她是没个轻重、自以为是。归雪看她们二人神色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由着连翘扶起往外去了。
打帘子一出,恰看到外间端凝着脸坐着的陆奉。
药方子已经写好,他坐在圆桌边没动作,一见归雪出来,目光微变:“大小姐……”
归雪却并不看他,只略一福身,就和连翘一道离开了屋子。
陆奉看着她的背影有几分出神,忽听背后有人道:“人都走了,您还看个什么?”
他一惊,回头一看,就见语嫣两眼清凌凌地瞪着他,不由皱眉:“我……”
语嫣坐到他对面,手支着下巴歪头看他:“陆太医,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
陆奉一愣:“二小姐请说。”
“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要骂人,宫里那些个矜贵娇气的小主子们难道受得住?”
陆奉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对她们不会如此。”
语嫣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做什么成日到晚地欺负我姐姐呀?”
陆奉一噎,脸色变了变。
是啊,他这是为什么?
虽说他年纪尚轻,可进太医院也不是一两年了,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刺头儿,也不知怎么搞的,每每发觉宋家大小姐不好好养身子,这心里头就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
先前他还以为是因着她太不听话,如今给语嫣这样一问,才醒觉,自己仿佛只对宋家大小姐如此,待其他人都不曾这样大动肝火……
语嫣看他话也不说,神色却变幻莫测的,不由捂嘴笑了笑,心道果真是个呆子。
*
叶沐卿被杀一案真相大白,刑部对外称,她是罪行暴露、畏罪自尽。消息一出,京城一片哗然。
叶家那位长公主更是悲痛欲绝,不能自已,得到消息以后,竟连病体都顾不得,说什么都要面见皇上,口口声声称此事另有隐情,一说叶沐卿是给冤枉的,二称她绝不会是畏罪自尽,肯定是刑部在掩盖真相。
可是这回,皇帝却没有那么好说话。
长公主进了勤政殿,不过半个时辰,就灰溜溜地给人架了出来,一路直接送回叶府。听说这一路上,她一反常态,更没有面圣以前那等言辞激烈,反倒是缄默不语,甚至有几分惶恐之相。
长公主是谁?那可是自先帝时,就不可一世的皇家娇女,从没有人见过她脸色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也不知皇帝是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变得如此。
一时间,宫里头都传开了去,一日工夫不到,连宫外都听到了几分风声。
这么一来,京城的人算是看出了几分意思,想来这长公主连同那叶家,往后……是要失势了。
除了这一桩事,这日大早,皇帝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比叶大小姐炸死诬陷王尚书的事更叫人惊异。
这婚赐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一桩事里头的受害者王大人,而被许给王大人的,则是那位刚到京城不出半年的宋家二小姐。
赐婚的旨意一到宋家,宋常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宋家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来过圣旨,时隔多年下了一道圣旨,宣旨太监捧着那金灿灿的圣旨,带着两列宫人浩浩荡荡地进到他们宋家,真可算是奇景了,哪里能料到,他念出来的竟是……
宋常山浑浑噩噩地接了旨,后头的宋归雪和宋语嫣二人也是惊讷难言。
语嫣虽然在那牢中允了王彦婚嫁一事,却不料他会去求皇帝给他们赐婚。她蓦然想起,昨日在马车上,他所言的“办了一桩要紧事”,心里怦怦作响。
归雪看她魂不守舍的,可脸上虽有惊讶,却没有抵触,不禁心底一动。
宋常山安置好圣旨,转回身朝她们二人看过来:“语嫣,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神色颇为肃然。
语嫣心下一紧,忙应声跟上了前。
归雪看着他们父女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摇头一叹:“竟然是真的……”
其实她早就觉得王彦待语嫣的态度有几分不同,只是辈分毕竟摆在那儿,对方又是那样的身份,自然没敢往下想,没料到,还真是……
另一头,语嫣跟着常山进到书房,低着头在他跟前,只等着他问话。
常山却没有作声。
他满脑子都是上回王彦截车回来跟自己说的话,当初他就提过要娶语嫣为妻,如今这道赐婚的圣旨,摆明了是王彦去向皇帝求来的。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此举是为保护语嫣,还是……
不管是哪一种,宋常山都觉得心里有几分不痛快。
“语嫣,你跟为父说实话,你和你王叔叔到底是……”他一顿,改口道,“我是问,你想不想嫁给他?”
语嫣抬头看了常山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只这一眼,常山就看明白了。
他心头一窒,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
“二爷,王大人来了,说要见您。”门外侍从突然禀报道。
宋常山一滞,当即眉头一拧。
语嫣怯怯地巴望着他:“爹爹……”
常山刮了她一眼:“你给我好好地在这儿待着,不准乱走。”
她忙点头,不敢不从。
宋常山出了书房,到另一间小厅见了王彦。
他一进门,看到来人风姿挺秀之相,脚步一凝。
从前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一个人,这会儿落到他眼里,却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王彦当然看到了宋常山难看的脸色,他掀起袍子,竟朝着常山跪了下来。
常山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再如何,王彦这个正二品尚书,都没有向他下跪的道理。
王彦面色不改,并未起身,他直直看着宋常山道:“二哥,我对语嫣是真心实意,此前一直没有向你表露,如今未经你的意思,就去和皇上讨了恩典,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我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宋常山:“你这圣旨都已经讨来了,才想到要跟我请罪,是不是太晚了些?”
王彦:“是我考虑不周,你想打哪儿都成,不过最好不要打脸。”
“这是为何?”
王彦顿了顿道:“伤在其他地方总归看不见,伤在脸上,若是给语嫣瞧见,恐怕对二哥你也不好。”
宋常山立马给他气笑了:“你这……”
他看这人直挺挺地跪在他跟前,脸色淡淡的,口口声声要自己打他出气,却分明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是不是以为有了这道圣旨,语嫣就非得嫁你不可了?”宋常山道,“你信不信我今儿就把她送出城去,叫你一辈子都见不着她!”
“我信。”
常山又是一滞。
他看了看王彦,实在是觉得这副样子不像话,挥挥手道:“你先起来说话。”
王彦不动,宋常山眉毛一竖:“王承安,你连你岳父的话都不听了?”
第100章 相问...
语嫣在书房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眼见宋常山回来,忙偷偷打量他脸色。
宋常山睨她道:“怎么,怕我把你那王叔叔给打了?”
语嫣摇摇头:“您要是对王叔叔动手,那就是殴打朝廷命官,罪可不小……您又不傻。”
常山一噎:“可我怎么觉着,你们这一大一小的,都把我当傻子呢?”
语嫣缩了缩脖子:“绝对没有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指椅子:“坐下,我有话问你。”
语嫣乖乖坐下,两手搭在膝头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宋常山:“你王叔叔是刑部尚书,嫁给他和嫁给其他人都不一样,你可能会成为他的把柄,他的软肋,要是……因为他的缘故陷于危险,你又如何?”
“我、我会尽量保护好自己。”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呢?”
语嫣想到那一回给品莲掳到山崖的事,略微恍惚,眼睫低垂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常山紧紧盯着她足有一刻钟,幽幽一叹道:“真真,你果然是你娘生的。”
语嫣蹙眉,总觉得这话听着是说不出的古怪,抬头一看他,却怔住。
此刻,宋常山神色柔和,早没有了最初的厉色:“好孩子,你过来。”
语嫣缓缓上前,常山端睨着她:“你可知道,当初你娘是怎么去世的?”
语嫣一颤。
自上回在刑部会客厅老夫人当场失态,她就知道自己的娘亲并非是病死。
“我不该骗你,你娘她……不是病死的,”宋常山道,“当年,我和她能结为夫妻并不容易,你外祖父和祖母,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成亲以后,你母亲在一次宴会上给人设计,不小心……冲撞了皇上,那以后,就有人在京城散播谣言,污蔑你母亲与皇上不清不楚。我虽生气那些人的作为,却无法制止谣言。没想到,后来那些谣言愈演愈烈,你娘在外被人编排,在内又受你祖母的冷待,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委屈。”
说到这里,常山顿住。
当年的那段日子,他每每下衙回府,曼娘都是笑脸相迎、温言软语,没有表露分毫难受之意。而他竟然也蠢钝至此,对她当时所受的煎熬毫无所觉。
他没有告诉语嫣,皇帝的确是对曼娘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意图……君夺臣妻。
这也是曼娘会自尽的最大缘由。
当时今上的心思已昭然若揭,甚至显露出要对常山不利的意思。
“是我不该,不该听之任之,不该觉得那些谣言不必去理、总会过去,若非如此,你娘也不会……服毒自尽,”常山握紧了拳头,“是我……对不起你娘,那个时候,我应该什么都不管,带着她和你离开京城才是,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午夜梦回,他总是能想起当年曼娘粉饰太平的温柔模样,那个笑影,越是动人,就越令他刺心。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常山的手背上:“爹爹,您还记不记得,娘临死前是什么模样?”
常山恍惚:“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她在笑……”
语嫣举起帕子擦去他眼角的泪星:“可见她没有怨您,更没有后悔。”
眼前人的眉眼是如此熟悉,恍惚之中,那笑影也是一模一样,真……像极了那个人。
常山突然一把握住语嫣的手,声音拔高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想你走你娘的老路……她走了,走得安心,可我又如何?你又如何?”
“不会的,”语嫣柔声道,“我舍不得您,也舍不得王叔叔,还有姐姐……我比母亲贪心得多,我舍不得……太早离开。”
常山望着她许久,终于松了手:“你想好了?过了今日,你若后悔,我也不会再管你,但若你今日说一句不想,就算是得罪皇上,我也不怕,我立马就把你送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语嫣忍不住鼻酸:“爹爹。”
常山看她落泪却不言语,摇头苦笑:“威逼利诱都不管用,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嫁他了……”
他一叹,面露释然:“千万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语嫣点头应下,却听常山咳嗽一声,一个人推开小门,从次间走了进来。
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她,一动不动。
语嫣吓了一跳,忙看向常山:“爹爹,你们……”
宋常山正色道:“是我要他坐那儿听的,你娘的事,他也该知道。”
语嫣在这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总觉得有什么古怪:“只是这样?”
宋常山把脸一拉:“你以为是什么?”
语嫣说不出话来。
常山轻咳一声,转过头看向王彦:“你可都听到了?”
王彦点头。
常山:“你们二人有什么要说的,最好今日说完,从今日以后,到成亲以前,都不必再见面了。”
定亲以后男女双方不得见面,是大越朝的婚俗规矩。
宋常山既这么说,那便是应了的意思。
王彦立即拱手作揖道:“多谢岳父。”
宋常山眼睛一突,险些给自己的唾沫呛住。
眼看着常山浑身不自在地走了出去,语嫣不禁掩嘴一笑,转头正要和王彦打趣几句,却见他立在方才的位置含笑望着自己,不禁心头一跳,原先想说的话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