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什么了?”蘅姑的好奇心极其的旺盛。
蕙娘走到梳妆台前,替红豆戴一副米珠攒成的灯笼耳坠。
郑川药小声地说:“她干的事,咳,论理,我不该搬这个嘴,可我怕你们着了她的道。先前住这宅子的王家里头,也有一位姊妹,乳名叫喜姐儿。喜姐儿和我们三个淡淡的,却和赵梧君——也就是阿梧,好的形影不离,白日里在一起做针线,晚上一起睡在赵家。时间久了,阿梧动了叫喜姐儿做她嫂子的念头,恰好她那二哥哥——就是赵家里嬉皮笑脸,一事无成的那个——也瞧上了喜姐儿。阿梧就做了红娘,叫喜姐儿和筠哥儿白天黑夜的混在一处……”
饶是蘅姑胆子大,也被吓到了。
“后来怎么了?”蕙娘追问,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郑川药的话音,猜测着喜姐儿和赵筠没有好结果,不免为她嗟叹一声。
“后来,赵家和王家反目成仇,王家不许喜姐儿再去赵家。阿梧真不是个东西,亏得她还是女孩子呢!竟满世界地唱扬,说喜姐儿已经是筠哥儿的人了,叫王家送喜姐儿来赵家做妾。喜姐儿几乎没被她逼死,最后嫁出京城,给个老男人做续弦去了。”郑川药叹了一声,眼睫在面上投下燕翅似的一片影。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在这片影下暗暗地打量李家女儿们的神色。
蕙娘捂着心口,小声地说:“怎么可以这样?——那个筠哥儿呢?他怎么说?”
“他?他一个纨绔子弟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把谁放在心上?”
蘅姑又忍不住问:“那个阿梧呢?她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也不怕遭到报应。”
“老天几时长过眼睛?人家现在,在国公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呢。”乔茵茵咬着帕子,笑吟吟地打量红豆,遇上红豆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了。
乔莹莹冷冷地,满是鄙夷地说:“阿梧心大着呢。她现在一天到晚赖在她姑祖母家不回来,做梦都盼着能入了靖国公府贵人们的青眼。有道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逍遥自在的很。就是喜姐儿,哎!也怪她自己个识人不清……听说她夫家已经知道这事了,也不把她当正经的奶奶看,只把她当个丫鬟媳妇使唤。”吸了吸鼻子,握着帕子在眼角轻轻地一点。
蘅姑说:“大娘说得对,都是一池子王八,谁比谁颜色浅?瞧他家老三那个德性,我就知道他家没好货。”
蕙娘唏嘘地说:“士之耽兮犹可脱,女之耽兮不可脱……咱们女孩子,当真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红豆?”郑川药等了许久,不见红豆接话,按捺不住地唤一声。
这年头人都怎么了,拼了命的要送钱给她。红豆用余光把显然很在意赵筠的郑川药一扫,见她戴着鎏金的虫草头面,上着海棠红褙子,下穿鱼肚白裙子。虽打眼看过去,也是披金戴银、遍体绫罗,但禁不住人细看。
坑她五两银子,也就够了。
第020章
烛光摇曳。
红豆坐在梳妆台前,蹙着眉头,心绪不宁地绞着帕子。
“小豆子?”蕙娘纳罕地去撩红豆的刘海。
恰胡六嫂走来说:“姑娘们,赶紧地去厅上吃饭吧,太太说,也不知道老爷、少爷们几时回来,叫太太、姑娘们先用饭。”
“……你们先去,我洗个手就来。”红豆握着帕子,捧着下颌,先怔忪不安地发呆,又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住把柄似地,不敢瞧众人的眼睛。
郑川药爽朗地笑着,给乔茵茵、乔莹莹姊妹做了眼色,“你们先带着蕙娘、蘅姑过去,我在这等着红豆。”
乔茵茵微微地一皱鼻子,左腮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酒窝,揽住蕙娘,瞅着她乌油油的发髻间簪着一支蝴蝶垂珠钗,便笑道:“你这钗上的珍珠不好,一瞧就是河珠,怎么不用东珠?”
语气十分的平淡,好似东珠对她而言,是十分平常的东西。
就像是被人瞧见绸衫之下略有些旧了的里衣,蕙娘再次不安起来。
蘅姑却理直气壮得很,“茵茵,这就是东珠,黑灯瞎火的,你看错了吧?!”
乔莹莹微微一笑,“我这个妹妹,就是爱在这些地方掐尖要强!你们别理她,处长了,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要强,实际上是个实心眼子。”
四个人说笑着,带着四个丫鬟逶迤地走出抱厦。
“……川药姐姐,你也去吧。”红豆握着帕子,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抠弄袖子上的刺花。
郑川药和婉地笑着,扶着红豆的肩膀,矮下身子望着她说:“你怎么了?莫非,是被今儿个的事吓得还没回神?”
“不……”红豆的嗓音带着哭腔,眼眶里盈满泪水,泫然欲泣地避开郑川药的双眼。
郑川药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她方才那一席话说得迟了?呵,都怪爹娘优柔寡断,若是早两年把她和赵筠的事定下来,哪还有眼下这些是是非非?早二年,她家和赵家还是门当户对,现在,倒像是她家高攀了赵家。
郑川药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厚了,试探地说:“要不,等我把你母亲叫过来?”
“不!”红豆仓皇地抓住郑川药的衣袖。
郑川药狭长的眼睛眨了两下,对自己的小丫头说:“篆儿,你先带着榆钱,去外面转一转。”
篆儿答应了,笑嘻嘻地拉扯榆钱的手。
榆钱迟疑了一下,便被篆儿带出了抱厦房。
红豆见郑川药对她家的事一清二楚,竟然连才进门的丫鬟叫什么名儿都知道,越发地肯定她方才那一席话,不是无的放矢。
“好姐姐,咱们也去吧。”红豆低着头,在裙子上一拂,磨蹭着要向外头去。
郑川药冷不丁地说:“红豆,你该不会是和赵家的老二——”
红豆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好姐姐,不是,你别乱猜——别叫人知道!不然,我就死了。”
这是承认了?郑川药诚挚地捧起红豆的脸颊,望着她那一双水雾迷蒙的双眼,“好妹妹,你、你怎么这样糊涂?”
“我也不想……今儿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偏爹又不在家……我瞧他那样热心肠,就、就……”红豆哽咽着,扑倒在床褥上。
郑川药拧眉道:“妹妹,也怨不得你,你才多大,今天的事那么吓人,你被吓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坐在红豆身后,亲昵地一手揽住她,把圆润的下巴搁在红豆背脊上,仿佛在分担红豆的恐惧、不安,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小声地问:“妹妹,你有没有,咳,有没有跟赵筠换什么表记?”
红豆颤抖了一下。
郑川药心沉到了谷底,继而又了然地冷笑。
“……是什么,你拿出来,我打发人替你还给赵筠。不然,叫你爹娘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那厮这样的鲜廉寡耻,你爹娘又这样的爱你,势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她这样的推心置腹,红豆不安着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寄托了全部希望地看着郑川药,“姐姐保证不把这事告诉旁人?”
“一个喜姐儿,就叫我操碎了心!再加上一个你……嘿,我们杏花巷里的女孩子们还要不要嫁人了?叫旁人听说了,还以为咱们杏花巷里的女孩子们没人要了,就只盯着姓赵的一家了!不为你,为我自己,为莹莹、茵茵,我也不会对外头泄漏一个字。”
红豆又羞又愧,“是我连累几位姐妹了……他不曾留下什么,只是把我的一块玉佩抢了去。那玉佩虽是平常的市卖货,也值个六两银子。我家的境况,姐姐是瞧见了的,没了那样一块玉佩,娘一准会发现!”
一抹轻蔑滑过郑川药的眼底,她在心中冷笑:还是举人家的姑娘家,这才搬来几天,就和隔壁家的小子私相授受了!
“妹妹别急,等我去替你要回来。”说罢,又不肯放过红豆,存心要吓唬她,“只是,那个赵老二不是个善茬,他那样的无赖,只怕他会拿了你的玉佩,到外头炫耀卖弄。”
“呀——”红豆颤抖了一下,扑在枕头上,声音虽小,却痛不欲生地说,“我真该死!怎么就、怎么就着了他的道?要是能再买一块玉佩,那就好了……偏生,我凑来凑去,也只有九钱银子!不,我要去找他,叫他把玉佩还给我!”霍地站起来,就要向外头闯。
郑川药唯恐红豆和赵筠见面,戳破了她的谎子,忙一把抱住红豆,嗔道:“你这傻孩子!你去找他,被他纠缠住,闹得沸沸扬扬,越发洗不清了!”
“可是,娘要是问起来……”
“别怕,我替你合计合计,”郑川药掌心里沁出一点汗,李家搬过来的第一天,曹秀儿就从林三那得知,赵颁有意和李家结为亲家。倘若邹氏知晓女儿的玉佩到了赵筠那,势必会顺水推舟,和赵家结为秦晋之好。
“……你可有暂时不穿的衣裳、不用的物件?典了去,再买一块回来。”
红豆呜咽一声,摇了摇头,“这法子瞒不过娘亲……若是瞒得过,我现在也不用着急了。”
郑川药两只手拢在一处,死命地互扣着,李家搬来的第一天,篆儿就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姑娘,赵家隔壁搬来的人家,真是寒碜死人了!乔家的曹秀儿说,那李家拢共就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幺儿”,李家不宽裕,或者说,李家太太十分的悭吝,她确实像那种对女儿有什么、没什么都一清二楚的人。
不能叫红豆再和赵筠接触,也不能叫李家其他人,知道红豆和赵筠的来往。郑川药宽阔的额头上蒙上一层晶莹的汗珠,她咽了一口干唾沫,踌躇再三地说:“那么,我借钱给你。”
“当真?”红豆先是欣喜,感激不尽地望着郑川药,刹那之后,又惶恐不安,“这使不得,这叫我拿什么来还呢?我、我借不起!”
“瞧你,怎这样的见外?咱们是要长长久久做邻居,做好姐妹的。”一呼一吸间,郑川药承受着银钱不凑手带来的阵痛,她诚挚地握住红豆的手,“说是借,谁又会向你讨债?不过是我一片痴心,要救你的燃眉之急而已。你不肯收,是把我当成放债的无耻小人了?”
“不……”红豆握住郑川药的手,抱愧地咬住嘴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姐姐大恩大德,妹妹今生没齿不忘,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姐姐的恩情。”
“多大点事?值当这样?”郑川药随意又洒脱地一笑,“不是我小瞧妹妹,五两银子而已,对咱们这些缙绅之家来说,算个什么?不是我卖弄,咱们杏花巷里四家小姊妹们聚在一处做针线,一时想起来叫小厮上街去买个点心,也要使上一二两银子呢,委实不值个什么。”
“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姐姐几时……”这话难以启齿,红豆又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着急,等住咱们吃饭时,我叫篆儿回家取去。”郑川药拉起红豆,又劝她,“赶紧地洗了脸吧,别挂着个幌子在脸上,叫人家瞧了笑话。”
红豆点了点头,洗了脸,又坐在梳妆台前,郑川药一味地劝她多上胭脂,甚至接了她的胭脂匣子,亲自替她上妆。
红豆早猜中了她的心思,扭捏着催郑川药快去取钱,一等郑川药出去,便把脸上吓人的两坨胭脂擦去。
榆钱又过来催促,红豆披上一件石青色的细毛斗篷,出了抱厦房,只见外面又纷纷扬扬地飞起鹅毛大雪。
她伸手接了一下,感受着雪片从指缝间擦过的凉意,就和榆钱顺着回廊向前面走。
遥遥地听见一个女子婉转地唱着小曲,走到厅上,便见邹氏、蔺氏坐在主位,邹氏左手边,坐着一位梳了高髻、穿着大红袍子的妇人。
这妇人一见红豆进来,便用宛若和风细雨的笑迎她。
坐在蔺氏右手边的两位妇人,彼此做了个眼色,争先恐后地夸赞道:“这就是二姑娘,果然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难怪那姓宋的腆着脸过来骗,就是我们,也想明火执仗地把人抢了去!”
“可不是嘛,瞧她这模样、气质,呵,咱们阿梧可算找到对手了!”
赵二太太微笑着招手,“阿梧也配和人家比?二姑娘,你来,坐在我旁边。”
又是这莫名的亲昵态度,红豆又不傻,怎会猜不到这其中的缘由?她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向前走了两步。
乔茵茵、乔莹莹姊妹两个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一左一右挟了红豆的臂膀,乔茵茵说:“婶娘,抱歉得很,我们先把红豆定下来了。”
乔莹莹笑:“红豆,快来,我们正合计着怎么把阿梧催回来,咱们趁着这梅好雪,起一个诗社,也学了人家来个附庸风雅。”
“你们呀!”赵二太太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又给邹氏、蔺氏敬酒,忽地扭头对一群七个女孩子说,“你们要请阿梧回来?不用着急,她十八那天一准回来。”
“十八?那天不行,康国公府大太太的华诞呢。”蔺氏咕哝一声,赵、郑、乔三家的太太一直吹捧邹氏,冷落她。她早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邹氏点了点头,“也是,人家要认咱们姑娘做干女儿,连见面礼都送来了,不去,实在不像话。”
赵二太太柳眉一挑:什么意思?她特地说十八,就是不想李家人去康国公府,这李家人是听不懂她的话,还是想左右逢源?
第021章
赵二太太以为靖国公府、康国公府的恩怨,人尽皆知。更何况,两拨人今天在李家都打起来了,蔺氏、邹氏两妯娌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然而,蔺氏一直安慰着妙莲,不敢离开倒座房半步;邹氏哭得死去活来,只恐女儿出事,哪有闲情管旁的?虽觉得裴玄家的、蒋丰年家的有些胡别苗头,但也没有多余的想法。
此时,蔺氏觉得受到康国公府的邀请,是一桩十分有体面的事;邹氏以为,今天多亏了康国公府的襄助,不能不知恩图报,二人都认定十八那天,一定要去康国公府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