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定下来了,还能怎么着?她不好,等她进了门,你好生地教她就是。举人家的小姐,再胡闹,能闹到什么地步?
……
李正白恍然大悟:“瞧我,竟连这事也不知道!该死,该死!”一眼望见乔家门内抬出两坛子酒、四匹缎子,并两个大大的梅花攒盒,乔太太喜气洋洋地领着媒人向李家门上走。
乔统领微笑着,见郑太医、赵颁都从门内走出来,便拿了李正白手上的文章,去给郑太医、赵颁等人看。
扈婆子不由地攥拳捶向眼前的树皮,转身向西边走着,抬手又给自己一巴掌,“你这个该死的老昏聩,放着阳关道不走,非向阴沟里钻!早知道就去乔家走一遭了。”为抚慰自己那颗苍老的心,只把裤腰里那三十两银子摁了又摁。
她嗔怪着自己错失了一笔谢媒钱,兜着圈子绕到大街上,找到一户养驴的人家,租了人家的驴子,便骑着驴子向城西猫儿巷子去。
那驴子嫌她笨重,不肯走路,害得扈婆子走到半道,只得下了驴子,牵着它走。
“不中用的东西!连小骡儿一半都比不上!”扈婆子气得拿鞭子向驴子背上抽,那驴子挨了鞭子,更不肯向前走。
扈婆子和驴较了半天劲,进了猫儿巷,只见钱家院门外围着许多的人。
“怎么了这是?”扈婆子扯着脖子问。
边上一个人认得她,冷笑道°)?理( ?° ?? ?°)?:“还问呢,都是你做的那一门好亲!你瞧瞧去,钱家老奶奶厥过去了,掐了半天人中才救回来!”
扈婆子扯着驴子挤进钱家院子里,只见满地狼藉——一头黢黑的母猪躺倒在地上,身上被横七竖八劈了许多刀,血水流了一地;几片分割好了的猪肉都撒在地上,被人踩得乌七八糟;屋子里,钱老奶奶张着嘴瞪着眼躺在床上干嚎,钱娘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
猪老钱蹲在满是积雪的屋檐下,忽地爆出一声“好他个李正白,他敢退亲,我就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爹!”钱程慌地抱住猪老钱,钱娘子赶着把他手里的尖刀抢下来,哽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要退亲,咱、咱就跟他退了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咱再给程儿说一门好亲。”
钱程脸上仿若开了胭脂铺子,红一块、青一块的都是淤青。他嘴张了张,抱着一线希望地说:“未必是李家打发来的人……”
钱娘子啐了他一脸,“不是他家,还能是谁家?他拖着不叫妙莲进门,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扈婆子拍着巴掌,哎呦哎呦了两声,“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下,家里进强盗了?”
猪老钱冷笑一声,“老妈妈,你总算来了!”
“怎么又冲着我发火了?”扈婆子惊叫一声,拉着钱娘子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钱娘子攥着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是李正白那个畜生,他要退亲,自己个不露面,叫一群泼皮无赖来我们家打砸!你瞧瞧,这个家里,还有样整个的东西吗?”
“等我去告官——”
“你又使性子!没瞧见吗?人家凶神恶煞地又打又砸,连地保都躲开了,不敢露面!八字衙门朝南开,有钱无礼莫进来。咱拿什么跟人家打官司?”钱娘子怕猪老钱冲动,忙把尖刀藏在背后。
猪老钱咬牙切齿地说:“这么说来,天底下就没有公道了?”
“……爹,咱退亲吧。”钱程呆滞地开了口,猪老钱又叫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又没少他的聘礼,又不是强逼他定下的婚约,就算告到衙门,他也要赔我一个儿媳妇!”
扈婆子忙说:“不怕,这门亲事是我老身做下的,我老身负责到底!老钱,你和钱程两个跟我来,我替你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给你们主持公道。”
“老妈妈,别折腾了。”钱娘子眼泪又滚了下来,“人家说,不退亲就叫我们家鸡犬不宁。”
扈婆子拍着胸脯子说:“你信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咱们对付不了他,自有能收拾他的人!”
“别了——”
“你这婆娘,还有点钢性没有?”猪老钱一脚踹飞身前的雪堆,背着手,挺直腰板说,“老妈妈,你说吧,谁能给我们主持公道?”
“你们放心的跟我来,这桩婚事,我老身负责到底。”扈婆子豪气地牵起驴子,猪老钱当即把儿子揪起来,“去,把地上的猪肉背着,我倒要瞧瞧,他李正白有多大能耐。”
“爹……”钱程犹豫了一下,扈婆子攥着袖子给他擦脸,“哥儿,放心地跟老身来!你和莲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放心,老身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成全你们这对金童玉女。”
猪老钱先前还以为扈婆子是个见利忘义之徒,如今见她这样的仗义,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忙说:“等这事了了,我送老妈妈一个猪头!”
“瞧你,又见外了。”扈婆子极力地撺掇猪老钱、钱程父子两个跟着她走,猪老钱丢下一句:“程儿他娘,别哭了,把这母猪收拾了!”踢了儿子一脚,怪他“都是为了你!”,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扈婆子走。
扈婆子一到宋家客店门前,伙计瞅见她,立时邀功地嚷嚷:“五爷,扈婆子来了!”
扈婆子满脸堆着笑,引着猪老钱父子两个向内走,到了内院前,叫猪老钱父子两个先站住,她先走进去。
遥遥地,就听一个年迈的女人在不住地啜泣,她擤了一把鼻涕,哽咽说:“竞哥儿要是个好歹……你妹妹可怎么着?……都怪那个挨千刀的死鬼,我说他没做官的命,他非不信,愣是在京里耗了几十年……瞧吧,把咱一家都耽搁了!”
扈婆子忙避嫌地后退几步,宋五爷铁青着一张脸走出来,眼锋锐利得能割下扈婆子的肉。
“三十两银子呢?”
扈婆子堆笑地说:“五爷,你略等一等……五爷,那李家忒不晓事,生生地坏了五爷的名声。这口气,五爷咽的下去,老身是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你还能怎么着?”宋五爷冷笑一声,本当李家吃了亏,怎么着都会打落门牙活血吞;没想到,他家气性那么大,竟敢把事闹出来。如今,听说有御史写了折子,弹劾柳大老爷欺男霸女;竞哥儿昨儿个,又在他这着了凉……这个深仇,他记下了!
扈婆子笑道:“有来就有往,五爷不想把昨儿个丢的面子讨回来?”
“不要卖关子!”
扈婆子见宋五爷不邀请她进厅上坐着,就拢着两只手、缩着脖子,堆笑说:“李正清没中举时,李正白的女儿和一户姓钱的屠户定了亲。现在,李正白嫌人家穷酸,雇了泼皮无赖,去钱家打砸退亲。我把姓钱的父子领过来了,五爷,你带着他们去李家门前,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又出的什么馊主意?昨儿个你和李家联手坑得我还不够吗?”宋五爷冷笑一声。
“五爷,老身冤枉,老身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坑五爷?必定是五爷这不机密,伙计们到处乱说,泄露了机关!”扈婆子苦口婆心地劝,“五爷,今次咱们领着钱家父子过去,治李家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把他家的名声搞臭!五爷,你想,一个仗势欺人的无耻小人,哪还有脸去指骂人家欺男霸女?如此一来,五爷和柳大老爷的一身冤屈,可都洗清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宋五爷昨儿个气得一宿没睡,此时听扈婆子的话大有道理,沉声道:“我就再信你一次。”负着手,便大步橐橐地向外走。
扈婆子依稀瞧见一道颀长的影站在八角门后,猜测着那应当就是宋十一了,她紧跟着宋五爷出来,一见钱家父子,就说:“还不赶紧给五爷磕头?五爷豪侠仗义,答应替你们主持公道了。”
猪老钱见是一个衣冠齐楚的老爷,忙拽着钱程跪下,砰砰地给宋五爷磕了三个响头,“五爷替我们主持公道,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不必说了,咱们这就去杏花巷。”宋五爷背着手,神色冷峻地向前走,扈婆子赶紧地叫钱家父子跟上。
为叫人助阵,宋家客店里的伙计,只留下一个,其他人,都吆吆喝喝地跟着宋五爷走。
宋五爷在路上,琢磨着怎样疾言厉色、怎样义正辞严,进了杏花巷里遇上乔家、郑家的管事,为壮大声威,先停下脚步,义愤填膺地对众人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枉费他还是个读书人,还是个举人呢!”
“怎么回事?”林三纳闷地望着宋五爷,他还当宋五爷昨儿个狼狈地逃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进杏花巷呢。
宋五爷冷笑着,指了指一身布衣的钱家父子,“他李家的女孩子,早先和钱屠家的儿子定下婚约!如今李家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仗着有些势力,硬要和钱家退亲。”
林三眼皮子一跳,乔家、赵家的人不敢吭声,郑家的人仍在观望,只宋五爷领来的伙计们,声音高亢地骂:“什么读书人,就是个斯文败类!”
“就是!我们不读书的人,也干不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呵,越是不要脸,越是脸皮厚!亏得他家还有脸往咱宋家身上泼脏水!据我看,昨儿个就是他家皮厚心黑,故意设下圈套,讹我们宋家呢。”
……
一堆的骂声里,宋五爷满意地瞧着局势的扭转。
忽地有人大喊一声“李正白,你这个王八蛋向哪走!”,一阵腥风刮起,却是猪老钱按捺不住,瞅见李正白的身影,就冲过去,一把将李正白摁在雪地上,提起铁锤大的拳头,使劲地向他脸上砸。
“叫你吓唬我娘!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叫你给她偿命!”猪老钱气得目龇俱裂。
李正白脸上吃痛,更兼心虚,杀猪似地嚎叫着,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蔺氏听见李正白叫声,赶紧地走出来,认出是猪老钱,又气又笑地说:“亲家,这是怎么了?哎呦,程儿,你的脸叫谁打了?”
猪老钱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冷笑道:“你两口儿别装蒜!我问你们,是不是你们请人去我家打砸,逼我家退亲?”
“这是谁造的谣?我得了失心疯了才干这样的事!”蔺氏瞥见扈婆子眼皮子不住地乱跳,疑心是扈婆子教唆人干的好好事,越是心虚,越是气焰高涨,“是谁?是谁把我女婿打了?好孩子,跟我进来。柳丝,赶紧去大太太那讨点伤药来。”
钱程被她亲热地拉扯着,扭捏了一下,见妙莲从门内似喜非喜地探出头来,不觉痴了,迷迷糊糊地被蔺氏领进门。
柳丝怔怔地站在门畔,瞄了一眼钱程,见他连康国公府中那些贵介公子脚底下的泥巴都不如,想到自己将来要伺候这样的人,不禁冷了冷颤,暗暗地恨蒋丰年办事不利。
“柳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讨药。”蔺氏只当她在看李正白,牙根子一阵地泛酸。
“这就去。”
院门外的雪地上,李正白推开猪老钱,攥着拳,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上一捶,“你个老糊涂,谁想退亲了?昨儿个我们还说你家怎么不来定日子呢。”
“……那究竟是谁去我家闹的?”猪老钱疑惑地拉起李正白,李正白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血水,呲牙咧嘴地说,“谁知道呢?树大招风,我兄弟现在今非昔比了,算计他的人多着呢。”嫌在门外闹得不好看,一定要猪老钱进门里说话。
猪老钱走了几步,回头对宋五爷说:“五爷,你瞧这事闹的……原来是误会一场。”
“一场误会?”宋五爷眯缝着眼,死死地盯住扈婆子,不用看旁人,也知道别人心里眼里怎样鄙薄他呢。
扈婆子身上陡地一凉,她这是,又被算计了?忙慌堆笑着,掏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宋五爷。
“你这个老畜生,给我等着!”原本以为的唇枪舌战、拳打脚踢,一个都没有。宋五爷酝酿了半天,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压根没机会出拳。心里的怨恨,像是水壶里滚开的热浪,烫得他脸颊赤红,却没地儿倾泻。
第024章
“老五, 你来。”郑太医站在门前台阶上, 招了招手。
宋五爷忙整肃五官, 和和气气地走向郑家,进了郑家的门,在前厅上坐下, 他忍不住为昨儿个的事辩白,“那个李家实在不通人性,我家好意提亲,他家不同意就算了——”
郑太医一抬手, 示意宋五爷不要再说, 他略有些为难地蹙眉说:“这年头, 日子越发难过了。老五, 当初你开客店, 我投了三百两本金。现在, 也不要多, 你退二百两给我吧。”
“郑大哥……”宋五爷一口气憋在胸腔,险些把自己憋死过去。郑太医这是笃定, 他那客店开不下去了?
“怎么?你有难处?那么,先送一百五十两过来,”郑太医捻着胡须,一咂嘴巴,“老五,我也不是为难你。你想一想,我去你家瞧病, 几时收过你的诊金?要不是实在熬不过了,我也不向你开这个口。”
“郑大哥,你容我缓两天。”宋五爷袖子一动,碰到了那三十两银子,他忙把银子拿出来,轻轻地搁在桌上,“这三十两,大哥先收下。”
郑太医瞧也不瞧那三十两,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候宋五爷的母亲并竞哥儿,请宋五爷坐了一盏茶功夫,才叫小厮送他出去。
随后,郑太医袖了那三十两银子,径直钻进西边小跨院里。
郑川药的小丫鬟篆儿,扒着院门瞧郑太医递了银子给姨娘魏氏,一溜烟地走进上房里,对坐在西间炕上的郑川药母女说,“老爷问宋五爷要了银子,就给魏姨娘送去了。”
郑太太手上的针,猛地戳到手指头上,她嗦着手指,颤声问:“给了多少?”
篆儿连忙摇头,“只瞧见给了,多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