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追上宋五爷,问问他。”
郑川药冷笑一声,“娘,别叫篆儿去了,事不闹出来,咱还有一分体面在,闹出去了,白叫人笑话。”
“你这孩子,我究竟是为了谁?那个老不死的,连个面都不露,就钻那贱婢屋子里!你瞧瞧,我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这样对咱娘两。我要是死了,这个家里,还有你站的地儿?”郑太太悲愤欲绝地瞪着女儿,继而又不住地啜泣,“要是你弟弟还在人世,那姓魏的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算个什么玩意?”
“还说呢,要不是娘拦着不许向外头请大夫,弟弟也不会叫爹生生地医死。”
“你这个小蹄子,故意戳我的心!”郑太太拿着绣绷子在郑川药身上拍了一下,噙着眼泪说,“那能怪我吗?家里现放着一个太医,还去外头请人,不叫人笑话死了?你爹毕竟是太医院出身,连他都没法子,那就是真的救不得了。”
郑太太虽埋怨丈夫薄情寡性,但忍不住在女儿面前回护他。
“娘,我真看不出来,那个红豆有什么好的?还两淮节度使府上长大的呢,还不是一样的身无四两重,轻浮又下贱!才来没两天,就和筠哥儿勾搭上了。”郑川药忍不住把压在心头的话吐出来。
“不至于吧?——她爹是举人,她就没一点矜持?”
“怎么不至于?幸亏,我先编了谎话,把他给哄住了。”郑川药越想越来气,她和赵筠算得上青梅竹马,为什么赵家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真没想到,看模样,那个孩子还挺老实的。”郑太太把针在头皮上搔了搔。
“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郑川药一时想起自己的五两银子,不由地肉疼起来,心绪烦乱,端茶碗时,险些将茶碗砸在炕桌上。
郑太太叹道:“不是说,李家姑娘们要请客吗?你不收拾了赶紧去?”
“他家的老三和乔家的英才定亲了,说害臊呢,不请了。”
郑太太笑道:“论理,也不该人家请,应当是你和茵茵三个凑份子,先请人家才对。”
“又不是我开的口!”郑川药咕哝了一声。
她母女两个斗嘴时,篆儿早溜去追宋五爷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她就把宋五爷请来了,一等宋五爷进了上房,她就在门外,装作玩雪,替郑太太把风。
“老五,你给老头子多少银子?”郑太太依旧坐在炕上,只郑川药回避到了隔壁屋子。
宋五爷竖起三根手指,郑太太只当是三百两,气得面如金纸,把绣绷子当团扇在面前呼哧呼哧地扇风。
“嫂子,大哥钱要的太急,只怕本月的利钱,不能够及时给嫂子送来了。”
“……你心里千万记得,不要少了我的。”郑太太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放出去的银子收回来。毕竟经过了昨儿个的事,宋五爷的威严几乎算得上扫地了。
郑川药坐在碧纱橱中,瞅着架子上摆着的一个细颈五彩花瓶,花瓶上绘着鸳鸯戏莲。
她既佩服郑太太能够把握时机,赶在郑太医彻底变心前,把官中的银钱腾挪进她的小金库中,据她所知,郑太太单交托宋五爷放出去的印子钱,就有三千两之巨,此外,郑太太在京郊还有一所价值一千多两的庄子,在南边还有两个小小的庄子;佩服着郑太太,她又十分地鄙夷郑太医,若不是他宠妾灭妻,和郑太太分了心,哪犯得着一天到晚的为银钱发愁。
郑太太除了她,再没有其他的子女。郑太太的钱都是她的,她有远超过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哪一点不比那个红豆强?
她一时出神,回过神来听见郑太太和宋五爷闲扯家常,提起了宋十一。
一个念头忽地浮上心头,她从碧纱橱里走出来,含笑说:“娘,庄子里送了两笼子禾花雀,叫人炸了,再买两坛子葡萄酒。我请乔家、李家姑娘在花园里赏雪吃酒;你叫爹出来,陪着五爷、十一爷在厅上说说话。五爷,我爹新近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好歹替我们劝一劝他。”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郑太太摇了摇头,郑川药走来,撒娇说:“你才刚说我们该请人家一请!再者说,爹突喇喇地向人讨本金,简直就是落井下石。叫他和五爷好生地说一说话,解开心结,也免得五爷后头怪罪到咱们头上。”
郑太太一个激灵,暗骂郑太医糊涂,倘若惹恼了宋五爷,叫他拐走她的三千两,那可就要了她的老命了。
“大姑娘,宋某心眼没那么小。”
“那就太好了,我还怕十一知道李家姑娘在,不肯过来呢。说来,也该叫十一避一避红豆,免得再惹是非,”郑川药忽地又停住,略等一等,又笑了,“是我多心了!料想红豆见了十一,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娘,你说那个扈婆子蠢不蠢?她要是把宋十一领到李家去,十一那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样儿,李家太太不乐意,李家姑娘还跟她闹呢。”
宋五爷手指轻轻地敲着茶几,他在郑太太这见过郑川药几次,知道她是个面热心冷、心思诡谲的女孩子,不由地推敲起她这一席话的深意。
郑太太摆了摆手,老实忠厚地嗔道:“就会胡说!那个红豆姑娘才多大,她小孩子心性,见筠哥儿生得俊俏,就……她到底是年纪小,况且又悔过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死揪着不放。”
原来如此!呵,他巴巴地谋划,原来,谋的竟是个轻浮放荡的女子!那李家不是瞧不上他家,不肯和他家结亲吗?他倒要看看,事到最后,究竟是谁求着,要跟谁做亲家!
宋五爷轻笑一声,“既然嫂子、侄女盛情相邀,那宋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辞了郑太太,便回去找自己排行十一的兄弟,宋枕书商议对策。
“你呀!好端端的女儿家,非要搅合进这些混账事里头去!”郑太太嗔怪着,心情好了许多。
郑川药一吐舌头,催促郑太太,“赶紧叫人炸禾花雀,买葡萄酒去——篆儿,就几步路的事,去把乔家两个、李家三个请来。”
“是。”
杏花巷就那么大,往日里住在这四家里的女孩子们经常来往走动,有时一天里就要走动五六遭。
于是,篆儿去乔家走了一趟,乔茵茵、乔莹莹两姊妹,立刻就挽着手过来了,她姊妹二人见了郑川药,不免说一句“真没想到,我们竟多了那么一个嫂子。她、她真是一言难尽。”
“你们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过两天人家成了官家小姐,哪还有你们说嘴的份?”郑川药不见李家女孩子来,又叫楷儿去催。
楷儿还没出门,篆儿就过来了,她笑嘻嘻地说:“冷不丁地叫我去请人,倒把人家吓了一跳,人家还以为姑娘要考她们的才学呢。李家姑娘们说,一等做好了诗,立时就来。”
郑川药待要问宋十一来了没有,又怕太着痕迹,忍住没问。
李家花园中,蘅姑一把将杨之谚摁在梅花树下,当铺买来的棉衣,带着一股子霉味,又像是铁一般僵硬。
杨之谚缩了缩脖子,红彤彤的鼻子吸了吸,将眼前的三个女孩子,不,紧挨着他的一脸坏笑的蘅姑、一脸希冀的蕙娘望了一望,最后目光向稍远两步的红豆身上一扫,又悄悄地看蕙娘脚上彩线编花的木屐。
“这个作诗,不是玩笑的。”软糯的话出了口,杨之谚才要把两只手拢在袖筒里,眼角一扫蕙娘,见她梳着坠马髻,寒风一吹,衣裙烈烈,整个人飘然若仙。他便忍住了,一任两只手冻得红彤彤、冷冰冰。
蘅姑说:“你不要拽文,我们三个认识的字,刚刚装一箩筐。也不要十分的好,你随便诌三首就行。”
蕙娘附和说:“就是,你以红梅为题,随意地胡诌上三首。”
“……姑娘不会作诗?”杨之谚觉得蘅姑未必认识几个字,蕙娘这副钟灵毓秀的模样,她不会作诗,那真是枉费了苍天造物的一片苦心。
蕙娘讪讪地说:“我小时跟着爹认识了几个字……后头就跟着娘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原来如此。”杨之谚大度地原谅了她的粗通文墨。
蘅姑催促说:“你这书呆子,快一点!亏得你还是举人呢,连三首咏梅诗都诌不出来。”
这一树开得最盛的红梅,恰开在墙角下,忽听墙下有人噗嗤一声笑了,继而墙头上露出一个脑袋来。
却是和蘅姑打过架的赵籍。
昨儿个赵家人都爬着梯子进出李家,今儿个梯子还没撤走,赵籍就顺着梯子爬上来,鄙夷地说:“不识字,还学人家作诗!正儿八经地学作诗,还值得钦佩,竟然敢找枪手帮忙。”
“你闲得嘴疼?无故来找我的茬。”蘅姑叫了一声,伸手去抓雪,想砸赵籍,听见红豆咳嗽一声,悻悻地搓着雪,“二姐姐,是他先找茬。”
“英才,你来瞧,这就是你的媳妇。”赵籍低下头,对墙那边招了招手。
蘅姑脸一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红豆轻笑道:“你信他,哪有那么巧的事?”
话音落下,墙那边又响起一声咳嗽,赵籍拍着手,笑道:“怎么着?我没撒谎吧,英才,你媳妇是这个德性,你心里不痛快吧?”
“哎——”墙那边又是一声长叹。
蘅姑攥着拳头,咬牙说:“我怕什么?是你先来找茬。”揉了雪球就要扔过去,红豆摁住她的手,心道就算乔英才真的在那边,就算他真得不满意蘅姑,也不会提线木偶似地,赵籍说一声,他就应一声。猜测是有人和赵籍一唱一和,逗蘅姑玩。听那声音,仿佛是赵筠站在墙根子下。
赵籍故意地挤眉弄眼,“你砸呀!来呀!——英才兄,你真是流年不利,怎地就和这种女孩子定亲了呢?”
蘅姑一咬牙,把雪球扔了过去,赵籍偏头去躲,雪球砸在他衣襟上,碎了,他低头说:“哎呦,英才兄,你头发怎么白了?是落了一头雪?还是知道有这么个媳妇,愁得一夜白了头?”
“哎——”墙那边又叹了一声。
蘅姑又气又急,又羞又恼,抓了雪球,使劲地捏结实。
红豆拦不住她,就说:“砸一次,扣一钱银子!”
蘅姑气得跺脚,赌气说:“我有十六两银子呢!”到底心疼钱,把雪球捏成了冰球,也没忍心扔出去。
赵籍又煽风点火道:“十六两银子?——英才兄,真羡慕你,你媳妇手里有十六两银子呢!十、六、两!这么一大笔嫁妆,真是羡煞旁人。”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蘅姑跳起来,使劲地把冰球向赵籍扔去。
赵籍利索地躲开了,蘅姑气急了,脱下脚下沉甸甸的木屐,拎起来使劲地向赵籍砸去。
赵籍再次躲开,却听一个女子哎呦一声。
赵籍慌忙转头去瞧,旋即转过身来,一惊一乍地说:“你砸到我母亲了!”声音落下,又是一声瓷片裂开的脆响。
蘅姑吓得把手中已经揉成形的雪球丢开,转身待要走,又被红豆一把擒住,“惹了祸,向哪躲?再扣你两钱银子!”
“我不是有意的!”蘅姑慌了,隔着墙说,“赵家婶子,我不是有心要砸你!”
“离这么远,风又那么大,怎么听得见?”红豆拧了蘅姑一把,蕙娘着急地说:“不行,得跟娘说一声,叫娘去瞧瞧,那么沉的木屐砸在身上,有得受呢。”
蘅姑诺诺地说:“……别跟娘说,娘现在和乔家太太说话呢。我、我去给赵家婶子赔不是。”
“赔一声不是,就想了事?”赵籍哼了一声,他身子晃荡了一下,低着头向墙下看了一遍,重又抱着两只臂膀,理直气壮地说,“你刚才把我母亲手里的五彩花瓶砸裂了,那花瓶,至少值三十两银子!现在也不要你多给,你把你的十六两银子交上来。”
蘅姑咬紧牙关,暗恨自己多事,要是不理赵籍,就什么事都没有。
“英才兄,劳烦你把花瓶递上来。不,不行,她还没过门呢,怎么能叫你家赔?”赵籍摆了摆手,把身子向墙后一缩,须臾拿了半个花瓶上来。
“……二姐姐,你看看这个花瓶,值多少钱?”蘅姑吓得嘴巴都干了,躲在红豆身后,大气不敢出。那边邹氏正欢喜地给她定亲呢,她这边就惹出祸来——太丢人了!
“这花瓶,三十两银子向哪买去?”红豆叹了一声,赵籍将花瓶搁在墙头上,忽地扭身挽留道,“英才兄,别走!扶我下梯子!”
“别让他走!”虽对乔英才没什么素未谋面,但才定亲,就把祸事捅到未来的婆母面前,太丢人现眼了!蘅姑急得抓了一把额头,把虚笼笼的刘海抓得有棱有角,翘在额前,“我赔你银子,你、你对乔英才说,这不关他的事!”慌地就把腕子上自从戴上就不舍得摘掉的银镯子撸下来,摘心剜肉似地向前一伸。
红豆接了,“等我递给他们。”借着袖子遮挡,把镯子套进自己的腕子上,又催蕙娘,“赶紧把她领到爹的书房去,别叫她再惹祸了。”
蕙娘怕蘅姑和赵籍再起口角,赶紧地拉扯她向书房走。
恰一阵风吹来,几片梅花瓣飘落,恰有一片落在蕙娘眉间,杨之谚心中一动,忙道:“站住!来了!来了!”
蕙娘唬了一跳,蘅姑以为邹氏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我都赔钱了……你们不许在娘跟前乱说!
“到底什么来了?”红豆也被吓得一愣。
“诗情来了。”杨之谚一扫方才的木楞模样,眉眼瞬时灵活了许多,风流蕴藉地背着手,低头沉吟着便向书房走。
蕙娘被他这变化恍了一下,赶紧地跟上他,提醒说:“不要太好的……读的通顺,也就行了。”
蘅姑心疼自己没暖热的十六两银子,背过身去,暗暗地掐自己一把,听见赵籍轻蔑地一笑,回头瞪他一眼,“我再搭理你一句,我就不算个人!”
“二姑娘,我的银子。”赵籍拍了拍手。
红豆整了整袖子,仰头一笑,“问你家二哥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