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籍呲着牙,干笑一声。
赵筠露出半截身子来,伸手招了一招,“二姑娘,我和三弟,一人五两。”
红豆摘下三个银镯子,一个挨一个地扔上去,待赵籍接了,说道:“劳烦两位,替我把你家当铺里没人要的帕子、玉器玩件买点子来。”
“要那些干什么?”
“你买来,我自有用处,记住,不要好的。”红豆听蘅姑呼唤她,扭头望见蘅姑手上握着一张字纸,心叹一声好快,忙向蘅姑走去。
赵筠递给赵籍一个银镯子。
赵籍掂量了一下,嘿地一声,低头说:“姨娘,儿子孝敬给你的。”
墙根下,赵籍之母花姨娘接了镯子,把个木屐递上来,“亏得我躲得快,不然就叫砸着了。”眉开眼笑着向对面一点头,“乔家里正炸禾花雀呢,你们不去尝个鲜?”
赵筠走下梯子,好笑道:“人家家里炸禾花雀,姨娘都知道?”
“这杏花巷里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籍哥儿,你去向乔家要十只没炸过的,等我红烧了,给你爹下酒。”
赵籍被踩到了尾巴,他最恨的,就是花姨娘非要当着赵简、赵筠的面露出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我不去!”赵籍把木屐向李家花园里一掷,立时跳下梯子,把梯子下的雪溅得飞起来。
赵筠笑道:“姨娘,等我去吧。”
花姨娘掐着腰,瞪了赵籍一眼,“你瞧二哥儿多活泛,就你是个死心眼!难怪你会在大街上和女孩子打架——还没打赢!”
第025章
“娘, 你真是——”赵籍被气得哑口无言, 猛地一跺脚, 咬牙发狠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死丫头打个鼻青脸肿,赢给你看!”
“嗳!嗳!你这个死孩子, 惹出祸来,看你爹怎么收拾你!”花姨娘只顾在嘴上压制儿子,没料到竟激得儿子说出这种胡闹的话。怕他惹祸,赶紧一把将他擒住。
赵籍还要再嚷嚷几句, 忽地听见一声咳嗽, 他认出是赵颁, 吓得赶紧站好。
“瞧, 又犯到你爹手里了!”花姨娘嗔怨地瞥了赵籍一眼。
赵籍有苦难言, 只巴巴地和赵筠走向梅雪亭。
亭子中, 赵颁背着手, 瞅雪地里玳瑁猫儿抓麻雀,等两个儿子并一个小妾走来, 先对花姨娘说:“隔壁李家来了两个亲家,她家人手少,照应不开,你带着两个上灶的媳妇去帮一把手。”
花姨娘应了一声,走下梅雪亭,见赵颁抬脚踹向赵籍,不由地为赵籍捏了一把冷汗。
“二皮脸的孽障, 还嫌不够丢人?还想去李家找人家女孩子打架?”
赵筠分明瞧见是花姨娘激得赵籍,笑吟吟地说:“父亲,他才多大?说着玩的事,你也当真?”
“你也是,好端端的,和这孽障搅合在一处干什么?”赵颁哼了一声,雪地上的玳瑁猫喵呜一声,窜向山石洞里。
赵籍攥着拳,低着头,他听出赵筠话里的体谅,心想:你也不过是多得父亲的一点宠爱罢了,凭什么居高临下地怜悯我?
心里这般想着,嘴硬道:“我挨了两巴掌,难道不许我讨回来?”
“滚!我这会子懒得收拾你,等闲了,和你一并算账。”赵颁冷冷地一睃赵籍,他也是妾生的,他那会子何等的自尊自重自强,这个孽障,就没有一星半点像他的地方。
赵籍涨红了脸,走下台阶时,腿上一抽一抽地疼,更故意冷哼一声,和赵颁赌气。
“还不滚!”赵颁喝了一声,嫌恶地瞧着赵籍的背影,只觉这个儿子哪哪都不顺眼。过了半晌,他沉吟着说:“这个姓乔的,真是讨厌!”他这边才打算和李家结亲,乔统领就抢了个先。虽不碍他什么事,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爹,靖国公府那边怎么样了?”
赵颁冷笑一声,踌躇满志地说:“大老爷算是栽了,许多御史被康国公操纵着弹劾他呢,又有许多陈年旧账被人翻尸倒骨地折腾出来。你瞧,这世上的事多古怪?朝堂上御史嘴里,把李家说得血流成河、惨绝人寰,李家这边偏正热热闹闹地定亲呢。好似什么事,都和他家没有关系。”
“只怕大老爷不会放过李家。”
“他不放过,二老爷怎么抓他的把柄?”
“那咱们家……”赵筠俊逸的眉微微一挑,在这节骨眼上,和李家定亲反而不好。
赵颁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瞧李家上下,都有点颠三倒四不着调……这样的事,搁在旁人身上,还不把人吓个半死!偏他家,还不当一回事。这才搬过来几天?一天一个是非,叫人不得清净。”
“十八那天,要不要拦着李家人去康国公府?”
赵颁道:“不许附近的人家租借车轿给李家,李家人若能想到旁的法子去康国公府,咱们也没必要拦着。”
“是。”
“你一直在这边转悠干什么?”赵颁忽地喝了一声,站在山石堆后面的花姨娘瑟缩了一下,提心吊胆地走出来,小声地说:“筠哥儿,别忘了去郑家要禾花雀。”
“这种琐碎事,你也敢指派少爷去干?”
赵筠打圆场道:“我正要去郑家走一趟呢。”说着,走下亭子,绕过山石,听见花姨娘嘀咕说“一天到晚耷拉着脸,活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他回头瞥了一眼花姨娘,微笑说:“爹新近事多。”
“那也没有这样子的!”花姨娘虽姓花,但实在称不上一朵解语花。若她不是赵颁生母的娘家侄女,赵颁也不会抬举她做妾。她瞧山石掩映着,瞧不见赵颁了,便抓住赵筠的袖子,小声地说:“哥儿,老三靠不住,你替姨娘干一件事,干好了,姨娘替你做一双好鞋子。”
“什么事?”
花姨娘圆滑得没有下颌的下巴向郑家一点,“我瞧郑家请了宋家老五过去,只怕是宋家要收回叫宋老五放出去的银子呢。”
“不会吧?郑太医这二年穷的快把祖上积攒的古董卖完了。”家里开着当铺,头一桩好处,就是东京城里谁家潦倒了,他家第一个收到风声。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早先赵二太太虽喜欢郑川药,也没请媒人去郑家提亲。
花姨娘道:“怎么不会?这杏花巷里什么事我不知道?郑太太手里有的是银子呢,她至少拿了三五千两雪花银交给宋老五替她放债。先前是瞒着郑太医放的,不过,女人家,没脚蟹似的,遇上事,还不是得叫男人替她做主?宋老五昨儿个吃了大亏,料想他那‘靖国公府舅老爷’的幌子再打不起来了。郑太太一准是怕宋老五拐了她的银子走,才请郑太医出面,请宋老五吃酒,把放出去的银子收回来。”
“姨娘叫宋老五替你放了多少钱?”赵筠听出花姨娘的话音,便直截了当地问。
花姨娘先讪笑着说:“也不多……我手上能有几个钱?”继而,又仔细地端详赵筠的神色,“也就是二百两银子罢了。”
花姨娘厨艺精湛,又能写会算,打从十几年前起,赵家的厨房就交给花姨娘打理。赵筠料到花姨娘的二百两银子是从厨房上克扣出来的,可是十几年,才克扣出二百两银子,也不算贪婪。
“姨娘等着,我去要。”赵筠走出角门,一径地走到院门上,瞥见林三、长顺等坐在门房里,先叫林三去翻当铺库房,挑出些没人赎又卖不出去的零碎物件;又叫长顺向对门讨禾花雀。
长顺进了郑家,没多大会子,拎了半笼子回来,嬉皮笑脸地对赵筠说:“二爷,郑家把二爷看成自家女婿似的,见二爷开口,就叫我赶紧地拎了半笼子回来。”
“不好白吃人家的,去咱家库里,拎一坛子茉莉花酒过来。”赵筠迈步向郑家走去,到了郑家门前,便见李家姊妹三个携手走了过来。
赵筠略略地停住脚步,不想,蘅姑看他的眼神,比看赵籍更加的嫌恶,一头雾水着,被郑家的小厮招呼着走了进去。
“呸!”蘅姑嫉恶如仇地啐了一声,蕙娘小声地说:“别去招惹他!”
蘅姑摸着空荡荡、轻飘飘的手腕,又是一阵的心如刀割。早先红豆许下的二两银子,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如今那二两银子成了雪中送炭。
她见榆钱、绿萼几个都留下照应乔家人了,便赶着搀扶红豆跨进门槛。
才进仪门,郑川药、乔茵茵、乔莹莹三个围了上来,郑川药把一只素白的手向红豆面前一递,“诗呢?白叫我们等了那么大一会子。”
红豆见郑川药仍针对她,笑道:“我昨儿个就说了,我不大识字。叫我做什么诗?你问我大姐、三妹吧。”
蘅姑一怔,才要把自己背熟的诗诵出来,偏生刚才对赵筠呸了一声,把背熟了的诗也啐出去了。
她一慌张,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你等我读给你听。”
郑川药一把将那张纸抢了去,抑扬顿挫地诵读一番,斜地里有人叹了一声“好诗!”,郑川药嘴角嫌弃地向下一撇,继而眉开眼笑地说:“爹,你来瞧,这是蘅姑做的。”
郑太医已年过五旬,他捻着白中泛黄的胡须,走来接过那张纸,叹道:“李举人真是好才学。”
“……这不是我爹的。”蕙娘嗫嚅一声,回忆着杨之谚提笔作诗时的风流蕴藉,脸颊上一阵阵的热浪翻滚。
郑太医道:“这就是李举人的诗!我才看过他的文章,认识他的字。咳,你们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多就在这杏花巷里打转,哪里知道外头的事?”
“外头怎么样了?”红豆心知那纸张的字,分明就是杨之谚的,便猜测,早先有人误把杨之谚的文章,当成李正清的了。
“可了不得了!”郑太医唏嘘着,毫不见外地袖了杨之谚的诗,“经过昨儿个那么一闹,大半个东京城人,都知道李举人的名号了!现在就有人设了赌局,赌李举人至少会中——”
“爹,你又去赌了?”郑川药不悦地蹙眉。
郑太医哼哧一声,“哪有女儿家管着老子的?我知道,你和你娘合起火来捣鬼!先前说没钱过日子,这会子,怎么又兴头着请客?”摇摆着,便向前厅上走。
郑川药气得眼圈微红,乔莹莹忙替她解围道:“川药,你瞧蘅姑多刁钻,竟然拿了李举人的诗来糊弄咱们!等会子,要罚她多喝两杯酒。”
蘅姑咕哝说:“那根本不是我爹的字!”
蕙娘嗫嚅说:“蘅姑,别说了。”莫非,杨之谚是个状元之才?可恨郑川药打断了郑太医的话,杨之谚究竟会中第几名?
郑川药敛去脸上的局促,笑眼弯弯地说:“罚她们吃酒,那也太便宜她们了。我要罚她们,去花园里扫雪烹茶给咱们喝。”爽朗又大方地笑着,撇下蘅姑、蕙娘两个交给乔茵茵、乔莹莹,把红豆揽在怀中,略略地走开几步,便小声地问她:“才刚在门外碰见赵老二了?”
红豆微微地点头,欲言又止地说:“川药姐姐,早先的事,是不是有些误会?”
“怎么会有误会呢?平白无故,我造这口业做什么?”郑川药心里对红豆的鄙夷更深了两分,引着众人进了花园里。
郑家几代人住在东京城中,祖上也曾风光过。他家的花园,比李家的花园更宽大一倍。皑皑的白雪覆盖着亭台楼阁、山石花草,只有几株红梅、几棵松柏点缀在花园间。
蘅姑蹦跳着,踏上没被人踩过的积雪,伸手向地上一搂,“拿茶吊子来,等我给你烧水。”
“好嫂子,你在扬州时没烹过茶吗?”乔茵茵费了老大的劲,才掩藏住对蘅姑的轻蔑,纤纤素手向梅花上一指,“地上的雪,脏兮兮的,怎么能入口?你去收集梅花上的雪。”
“你真是矫情!”蘅姑无法理解这种雅趣,乔茵茵脸色微微地发白,早先不是说蘅姑怕羞不请客吗?怎么如今叫她一声好嫂子,她也坦然地受了?
乔莹莹笑道:“蘅姑,你不知道,那梅花上的雪烹出来的茶水,自带着一梅花的冷冽幽香。”
“真的吗?”蘅姑眼珠子咕噜噜地一转,她打心底嫌恶乔家姊妹二人处处都要踩人家一头,她蹦跳着走到梅花树下,从红梅上抓了一把雪握在手心里,又从地上抓了一把雪,两只手在背后换了一下,便把手向前一伸,“你们闻一闻,哪边的雪更香一点?”
乔茵茵笑得有些刻薄,乔莹莹道:“罢了,罢了,别采什么梅花雪了,倘若冻到了嫂子,叫我们怎么跟哥哥交代?”
蘅姑死死地咬住嘴唇,郑川药笑道:“茵茵、莹莹,臊到了蘅姑,看我怎么打你们!‘嫂子’二字,谁都不许再提。罢了,这馊主意是我出的,那就叫我一个人收集这梅花雪吧。”命篆儿拿了个白瓷坛来,便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去扫梅花上的积雪。
众人不能只叫郑川药一个人留在风地里,少不得替她一起收集。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蘅姑便觉得无趣得很,蕙娘也觉得这事虽风雅,但没必要。
“东边犄角上,还有几株腊梅。红豆,你替我向那边收腊梅雪去,等会子我把几种水都烹了茶,叫蘅姑挨个尝一尝,究竟是哪一种更香一点。”郑川药又将一个干净的柳条篮子递给红豆。
红豆见蘅姑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堆雪人,便叫了蕙娘一声,郑川药不等她说话,便指派蕙娘,“蕙娘,你去采松柏枝上的雪。”
红豆疑心郑川药在支开蕙娘、蘅姑两个,她自认不是雅人,尝不出腊梅、红梅、松柏上面的雪水有什么不同。虽拎着篮子向东边犄角上走,对采雪并没什么热情。走到半路,随便抓了些干净的雪放进篮子里,便走进一座四面封闭的亭子里,一面躲风,一面打量亭子上五彩斑斓的漆画。
这所亭子年老失修,上面的画还是前朝的样式,带着一点点的古意;窗子上的纸似乎是春日里换的,已经暗黄破损。
外面的雪被人踩住,发出吱嘎的声响。
红豆透过雕镂窗子上破损的窗纸向外一瞥,见一个身量颀长、容貌俊雅的少年,穿着一件靛蓝袍子在腊梅树下打转,他徘徊了几次,待要走,又停住脚步,须臾,似乎要向亭子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