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这不可能!要是那么着,老爷能不跟太太说一声?”篆儿既觉得不可能,又觉得十分可能,茅盾得团团转。
扈婆子道:“我也奇怪呢,这样大的好事,郑太医怎么不跟郑太太说?”
篆儿当然没脸说郑太医宠妾灭妻,等闲不去郑太太屋子里走动。
扈婆子又说:“你姑娘家的不要着急,等一等,郑太医自会跟你家太太说。”满足地瞅着篆儿那张拧拧巴巴的脸,离了这边门,见赵筠站在台阶上,故意地问:“赵二爷,杨举人等着你说话呢,你不过去吗?”
“……这便去。”赵筠走下台阶,和扈婆子一前一后向李家走,侧头瞧见郑川药的身影在郑家门内一闪而过,不禁讥诮地一笑:算计什么人不好,非要算计不会怜香惜玉的他。
他几不可闻地问:“如何得手的?”
扈婆子一笑,“这容易得很!郑太医是个出了名的老昏聩,要骗他还不容易?”很是卖弄地说了自己的计谋。
“真是失敬!”
“这算什么?还是我们二姑娘主意大,不是她提,老身抓拍头皮都想不到这条财路,”扈婆子忍不住又牵起红线,“说起来,二姑娘和二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李家三姑娘的事了了,老身替二爷说下这门亲,二爷说好不好?”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妈妈问我一个小孩子家,我懂个什么?”赵筠跨进门槛,就见一层院子里黑漆漆的,只寥寥挂了两盏灯笼;二层院子里灯火通明。叫了杨之谚一声,不见他答应,便猜他也被请去吃酒了。
“二爷,你还在我跟前装蒜!二爷,这种好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比不得旁的事,还许你慢条斯理地货比三家!”扈婆子一笑,听见小骡儿的叫声,忙三两步地走进马房里。
她儿子一见到她,赶紧喊了一声“娘”,又眉飞色舞地说:“娘,二姑娘瞧不上咱家小骡儿,叫我一等你来,就立刻牵它走。”
“你这傻孩子!”一千两银子,不知道能买多少头骡子!
扈婆子这样想时,不敢去看油灯下小骡儿琉璃一样的大眼睛,她伸手摸了摸小骡儿的脑袋,瞧见灰马边上蹲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女孩子,就说:“来了那么多的客人,二姑娘不在房里陪着,来这臭烘烘的马房干什么?”
“你猜?”红豆看过了灰马的蹄子,便站了起来,扭头望见赵筠也在,含笑道:“赵二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李二姑娘太多礼了。”赵筠微微仰着身子,打量灰马。那天她使银子买下这匹灰马,叫他母亲和大哥不住称赞她善良、多情。如今看来,他母亲和大哥也没什么眼力劲。
扈婆子笑道:“你两个何必如此?老身也不是外人,你两个恣意些吧——二姑娘,我猜,相看你的人太多了,你心里不耐烦,这才躲到这的,是不是?”眼神一溜,就去看赵筠。
赵筠微笑不语,红豆道:“真叫老妈妈猜中了。老妈妈,靖国公府大太太娘家姓孙,是不是?”
“二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来了一户姓孙的,牵着我,又看我的手,又要看我的脚,活像是要买妾似的。”
“那不至于……”扈婆子挨近红豆,暗暗地把一叠银票递给她,“八成是昨儿个的事闹得太大,靖国公府大太太叫娘家人来跟姑娘赔不是。”
“不像是赔不是,倒像是给下马威来着。”红豆也不避讳赵筠,拿起银票数了数,递给扈婆子两张,扈婆子赶紧地收了。
扈婆子的儿子问:“娘,咱是不是该走了?”
“没点眼力劲的东西,这会子走什么?”扈婆子嗔了她儿子一眼,虽只分得三百两,只占了个小头,但只要笼络住红豆,以后银子自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如今她在,赵筠还好和红豆说话,她一旦走了,叫她二人孤男寡女的,怎么自在说话?
赵筠笑道:“我还要问呢,二姑娘,外头的事闹得这样大,你们家的人,也未免太气定神闲了。”
“闹大了?管我们什么事?我们哪有力量跟靖国公府闹?不一直都是康国公府在和靖国公府闹的吗?”红豆收了银票,便要走。
扈婆子不禁咬牙:旁人多省事,见一面就一见钟情、约定终身!这二人真是费劲!何必计较那么多,郎才女貌就是一对!
“姑娘,咱们截了二爷的胡,好歹得给二爷留句话。”扈婆子忙拦住红豆。
扈婆子做媒的意愿这样强烈,红豆不自觉地笑了。
赵筠道:“二姑娘这话,纯粹是气话!想要左右逢源,哪有那样容易?就算是富贵险中求,也太冒险了点。”
红豆缓缓地点了点头,“二爷的话极有道理,然而,被人逼到这个份上,不顺杆子爬上去,就要被人一杆子捅下来。”
“太冒险。”赵筠再次重申。
就如红豆早先看出赵筠诡异的亲昵,此时也看出他克制之下的疏离,她对赵筠招了招手。
赵筠迟疑了,终究上前走了两步。
终于等到了!扈婆子心中一阵激动,她就知道,这些小小年纪的男女就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道貌岸然,心底里装的,还不就是那些男盗女娼。
隔着灰白的马槽,赵筠将脸探了过去。
“其实,”红豆捂住嘴,轻轻地说,“康国公没想和靖国公过不去……他是和皇帝过不去!这事呀,我们家熬过去,可享一世富贵;熬不过去……也不会比原先更差。”
暖融融的香气扑到脸颊上,赵筠失态地弯着腰,将两只手摁在马槽上,“你怎么知道?”
红豆笑了,“你忘了吗?我可是江南王的亲戚!‘江南王’这称呼真不错,江南是什么地儿?富甲天下呀!竟也有人敢在那称王。”
“有人来了!”扈婆子的儿子走进来,猛地吹熄了壁上的油灯。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赵筠忙一手揽住红豆的脖颈,将她摁下来,一手捂住她的嘴。
黑暗中,扈婆子瞧见两个脑袋凑在了一处,心中又是一阵的激动。继而,瞧见那两个脑袋是一马一骡,不禁失望起来。
黑暗中,那暖融融的香气更加强烈了。
赵筠捂着红豆的手轻轻地一动,却在她嘴唇上摸了一下。
红豆不解其意,推开他的手,疑惑地想扈婆子先前干过什么事?就算有人来了,只管大大方方地站着就是,何必这样的鬼祟?
赵筠手指上捻着一点滑腻的胭脂,他瞅着马槽后的暗影,狐疑地想:莫非,那些以军功起家的功勋权贵们,联手演戏给天子看?不,看靖国公的模样,他绝对没有演戏。
那么,就是除了靖国公这样根基浅薄的人家,那些历经风雨、煊赫百年的世家,联手演戏给天子看?先麻痹天子,继而……
赵筠年岁不大,到今年方才能独当一面,去江南立庄子、贩货,那些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江南王要干什么?”他探着身子,在红豆耳边几不可闻地问。
暖风吹到耳郭上,红豆才知挨人说话,实在是一桩十分可憎的事。
“是皇帝要干什么。”红豆几不可闻地回了他,虽说那些朝堂大事遥远得很,但倘若能挣钱,她不介意掺和一脚。当然,她人微言轻,掺和一脚,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皇帝要干什么?这是江南王已经开始提防皇帝的意思了。
赵筠眉头皱起来,手掌按着冰凉的马槽,他直觉地猜到,对面的女孩子,绝不会是两淮节度使府家的寻常亲戚。不然,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子,如何会知道这样机密的事?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个女子低声地骂道:“贼囚!怎么办的事?连叫那个杀猪的退亲,这样简单的事也办不成。”
一个男子讨好地回说:“好人儿,我哪知道那姓钱的那么犟,还有胆子找上李家来对质!柳丝,你放心,这事一了,我就求太太接你回去。”
“闲屁少放!我替你把风,你进去把骡子和马杀了,等我用红漆在墙上写几个字。”
“柳丝,你识字?”
“哼,快去干你的活!‘不许出门,出门必死’八个字,我还是会写的。等着瞧,我死都不会陪嫁到杀猪匠家!”
“还是我先替你把风吧——”
“不用费事!他李家拢共才几口人,现在榆钱她们在后头忙得脚不沾地,跟老爷们过来的小厮们都在厅前厢房里取暖、吃酒,鬼才会冒着冷风向马房这来。”
“那我进去了。”那男人说着话,脚步声就离马房越来越近,黑暗中,他瞅见两匹牲口躺在马槽后,便从腰间掏出一柄尖刀。
扈婆子险些把“小骡儿”三个字叫出来。
赵筠趁那男人弯腰去摸灰马的脖颈,忙站起身来,取下壁上的粗瓷油灯,纵身一跃窜到那男人背后,待那男人转身,猛地将油灯砸在那男人脑袋上。
男人无声地软了下去。
灰马嘶了一声,赵筠忙将手搭在它脑袋上,得了旧主的安抚,灰马瞬时安静下来。
扈婆子唯恐小骡子叫出声,也忙去搂住骡子。
黑影中,赵筠模糊地看见红豆矮着身子挪过来,见她伸手向男子身上摸索,不禁皱起眉头。待听见钱袋里碎银砸在一处的细碎声响,一时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贼囚!还有胆子笑!”柳丝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马房里两口牲畜、四个人俱不出声。
“你在哪?快出来,别叫我费事。”柳丝又嗔了一声。
赵筠踌躇着,脚步才刚一动,扈婆子的儿子已经机灵地搂着柳丝,滚倒在干草堆上。
赵筠忙牵着红豆从马房里窜出来,他二人才站直身子,扈婆子也猫着腰钻了出来。
听见马房里叽叽咕咕的动静,北风之中,扈婆子低声地骂道:“这下流种子,几时学会了这个?”
“也是个人才,”赵筠十分的尴尬,手心里那绵若无骨的小手抽走了,他待要咳嗽,又怕惊动了马房里因缘际会凑在一处的野鸳鸯,目送红豆向内院去,就对扈婆子说,“等明儿个,叫你儿子跟着我,替我当差。”
“多谢二爷!”扈婆子才要笑,赵筠忙示意她噤声,指了指马房,也没瞧见看门的小厮,便自行向外走。
扈婆子满脸堆笑地送了赵筠一路,忽地听见柳丝尖叫“你是谁?”,她心里一紧,瞧见自家儿子窜了出来,便高声地叫道:“来人呀!院门敞着,进贼啦!”瞧见柳丝要窜出马房,忙伸出一只脚将她绊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日更的,又失言了。
以前不觉得,现在真佩服那些坚持日更的大神们
第029章
29.
前厅、内院里, 正谈笑风生的众人被惊动, 在灯笼、火把的指引下, 纷纷地向马房涌来。
柳丝顾不得去揉摔得生疼的手肘,慌张地拉扯衣裳,整理发髻, 见一个陌生的肥胖老婆子在嚷嚷,便猛地揪住她,也叫道:“来人呀!快帮我抓住这个鬼鬼祟祟的老贼!”
扈婆子见柳丝倒打一耙,冷笑一声, 叫道:“你别混赖!我刚才听见了, 是你的奸夫进来了!”
“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一个女儿家, 哪来的什么奸夫?”柳丝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 望见醉醺醺的李正清、李正白、邹氏、蔺氏等在一堆老爷、夫人的陪同下走来, 慌地扯住扈婆子, 抢先告状, “老爷、太太,你们瞧, 我把这个肥猪一样的老贼给逮住了!”
扈婆子喊冤道:“老身冤枉!老身只是过来瞧一瞧我的小骡子……没成想,看见这蹄子和个野男人搂在一处……”
“你这婆子就会胡扯,难道老爷、太太不信我,信你这个莫名其妙窜进来的老婆子?”柳丝虽不知道方才抱住她的人是谁,但此时不见她同党的身影,便以为她那同党已经走了。登时有恃无恐起来。
“都闭嘴,”火光之中, 墙上用红漆书写的八个字,显得分外可怖,李正清惺忪的醉眼,在看清墙上的字后蓦地睁大,“‘不许出门,出门必死’?这是谁写的?”
柳丝劈手指向扈婆子。
扈婆子还没来得及喊冤,马房里便传出一阵呻、吟,柳丝吓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李正白打了个酒嗝,他说:“我早料到了!出了昨儿个的事,我家就再也太平不了了!”望一眼靖国公府大太太孙氏娘家的堂族兄弟,不禁讪了一下,“赶紧去瞧是谁躲在马房里!”
奉官、荣安、荣喜三个走进马房,把一个四方脸、浓眉大眼的男子拖了出来,那男子脸上挂着一道血痕,哼哼唧唧着,不看旁人,先去瞧柳丝的眼色。
“爹,你瞧,他带着刀子进来的。”荣安将一把尖刀掷在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李正清一颗心颤了又颤。
李正白唉声叹气地说:“二弟,到这地步了,你还问?我早说了嘛,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孙老爷在这,二弟你向他赔个不是,随后,咱再向靖国公府给大老爷负荆请罪去。”
“等等,”孙氏的堂族兄弟孙廷瑛眉头一皱,觉得李正白的话十分地逆耳,“李大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裹挟着威胁之意的八个字,是靖国公府打发人来写的?哼,靖国公府可犯不着做这等下作的事!”
李正白原是要向李正清显摆自己人情练达,不料醉糊涂了,说错了话,竟把孙廷瑛得罪。他着急地说:“孙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哥,”李正清揉了揉太阳穴,眼角扫过墙上的八个字,待李正白闭了嘴,才瞅着扈婆子说,“老妈妈,你才刚说,这个男人是——”
荣喜忙说:“二叔,她叫柳丝。是康国公府赏给莲姐姐的丫鬟。”瞥了柳丝一眼,见火光中,她嘴上的胭脂晕开,狼狈地染了大半张脸,认定她才干过苟且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