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直到溅湿了这一双鞋子,沈绾反复想着刚才的场景,想这一场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败局,想萧承衍最后的背影,此刻才发觉今后的路会有多艰辛。
怪不得萧承衍会选择了那样一条路……
“姑娘,前面就是幽琅宫了,这个玉牌给你,到了那里找明姑姑,将玉牌给她看了便好,姑姑会知道怎么回事的。”那宫女似乎有些急切,左右看着人,好像不愿多作停留。
沈绾回过神来,将玉牌收到袖口里,将额头的雨水拂去:“不知姐姐怎么称呼?若是我想要将消息递给殿下,该怎么找姐姐呢?”
萧承衍留在宫中的暗桩不多,每个暗桩都有她自己的行事习惯。
宫女莞尔一笑,道:“我叫安绿,不过此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有什么事,将传递的纸条埋到幽琅宫梅园西墙角的梅树下,注意不要让人发现,会有人将消息递给殿下的。”
她握了握沈绾的手,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保重”。
沈绾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心里像是压上了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
皇宫犹如雀笼,又覆上了黑布,在迷雾中摸摸索索,不知会在何处碰壁,她开始好奇,前世的萧承衍究竟是如何闯出去的。
可纵使前路千难万险,也还是要走。
沈绾踏入雨幕中,踩着一地雨水走进了幽琅宫。
本以为见到明姑姑要通过重重阻碍,却没想到这偌大的幽琅宫里,竟然连守卫的宫人都没有。
萧放后宫充盈,犯事妃子也不少,幽琅宫既为冷宫,里面本应住着许多罪妃,但实际上活到了如今的,也只有一个废后周氏而已。
事先有萧承衍的嘱咐,躲过了幽琅宫正门前的守卫后既是一路无阻,周氏住在幽琅宫正殿,越过一片梅园后就到了。
她看着正殿门口,突然想起前世里周氏的结局。当时她在大聿,大齐发来丧报后都已经过了半月之久,听闻周氏本就缠绵病榻数年,一直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恐怕后来面对这种局面,终归是心力交瘁无力撑下去了吧。
沈绾虽通晓前世今生,可她却无法将这件事告诉萧承衍。
“你是谁?”一个声音打乱了沈绾的思绪,她急忙回头,就见一个杏眼红腮的小宫女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敌意。
沈绾回头弯了弯身,答道:“我是被遣来照顾娘娘的,你可是……明姑姑?”
那宫女面色一缓,再看她时就有些同情,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明姑姑,你唤我小春便好……你也是犯了什么事,被幽廷司罚来做事的吗?”
小春拉着她向前走,丝毫没有戒备。
沈绾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小春便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脸色有些灰败:“进了这里,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谁也不会想到我们的。”
沈绾悄悄打量着她,发现她不过只有十四五的年纪,有些不经世事,恐怕根本不是萧承衍布下的人,所以就将心思收起几分。
“我带你去见明姑姑吧,对了。”小春见她没有要回应的意思,以为她是因为被赶到这里所以心情不好,就转移了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年芳几何?”
“彩月,今年二十。”
“啊?”小春惊叫出声,“明明都快要熬出头了,却被罚进了这里!”
见沈绾脸色不好,小春及时收声,抿了抿唇,企图弥补她刚才的过失,道:“以后我便唤你彩月姐姐吧,此后我们在幽琅宫也能有个照应,明姑姑经常板着一张脸,我都不敢同她说话——”
“小春!”
一声带着严厉的叫喊让小春直接僵直了身体,她急忙放开沈绾,跪下认错:“小春错了!小春不该在背后编排明姑姑,明姑姑念我年纪小又是初犯,饶了我吧!”
沈绾抬眼看去,身前站着一个大致三十上下的女子,听小春的话,她也该知道这人的身份。
沈绾什么话都没说,掏出袖子里的玉牌捧于手上,跪下身递到明妍面前。
明妍皱眉看了一眼小春,冷声道:“你口无遮拦,不是说在这幽琅宫就没人管教你了。去外面跪半个时辰,今日不必来侍候了。”
小春怏怏地领了罚,不敢忤逆明妍,匆匆转身去了雨中跪下。
明妍接过玉牌,凝眉看着沈绾,眼中却是有些急切,丝毫不像方才一般沉稳。
“进来吧。”
沈绾随她进去,才发现殿内已经点上了灯,空荡荡的大殿竟然有些慎人。明妍没做停留,直接将她带到了周槿诺面前。
“娘娘!人来了!”明妍高兴着喊了一声,帷帘之后的人似是受了惊动,急忙从床上坐起,撩开了半边帷帘,看着随明妍进入殿内的人,直接慌乱地开了口。
“衍儿如何?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受伤?今日之事是什么结果?”
沈绾被接连的问话问愣了,倒不是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她本以为见到周氏后,怎么也要被她防备一段时间,再试探个几次的。
周氏缓了缓,一边抚了抚自己心口一边笑道:“你不必拘谨,既是衍儿派过来的人,我信得过你。”
沈绾看着周槿诺脸上的微笑,不知为何就想起龙座之上那人的虚伪,心里的风霜竟然渐渐被暖流融化了,她欠了欠身,先是给她吃下一剂定心丸。
“殿下无事,泸州遇刺并没有受伤,娘娘不必担忧。”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只是,今日之事,殿下并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睿王殿下也……毫发无损。”
周槿诺眼中的火渐渐熄灭下去,她缓缓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笑笑。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道。
明妍一看周槿诺的脸色,一边走过去一边道:“总归殿下回来了,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是该高兴,”周槿诺拍了拍明妍的手,笑容却有些苦涩,又转过头冲沈绾招了招手,“你过来,同我讲讲宫外的事吧,在衍儿身边呆了许久,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沈绾知道周氏心里记挂着的是什么,便挑挑拣拣,将隆泉所发生的事尽数讲给她听,还有青州见到的小周氏。
就这样说到了夜深,周氏却还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明妍姑姑接连过来催了三次,才让周氏重新躺下。
临睡之前她握着沈绾的手,脸上漾起和蔼的笑:“你能随他经历这么多,想必他很相信你。”
沈绾点了点头,心上却犹如被羽毛抓挠着,浑身有些不自在。
周槿诺略微睁大了双眼,半晌才继续道:“当年沈家因为周家而获罪,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愧疚的。沈绾,我在这里替他问一句你,你心里可怨吗?”
沈绾听她如此温声细语地说话,几乎想不到她曾是统领后宫的一国之母。她看起来就像是担忧着儿子,除此之外心里再也没有旁的东西了,那样一个人。
可一个人的心里怎么就会这么空落落呢?
沈绾摇了摇头:“为周家获罪只是果,因却在陛下。”
周槿诺突然放开了她的手,翻过身去,淡淡道:“你下去吧,我乏了。”
提到“陛下”二字,她马上变成了这般模样,沈绾忽地好似知道了刚才心中疑问的答案,可是她注定无法问清楚。
出了寝殿,沈绾想了想,还是跟明妍姑姑要了纸笔,把周氏的情况写在了纸上,写地过程中心里却有些疑惑。
她今日见周氏的模样,虽然脸上隐有病容,可却不像缠绵病榻油尽灯枯的样子。吃完晚膳过后,明妍姑姑曾端上来过一碗药,沈绾轻轻闻了闻,嗅出的药材都是些常见的补药……
其实,周氏并没有病得那么重吗?或者说,周氏其实根本没病?
可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沈绾心里一团糟,但无论再怎么猜测也只是徒劳,更是自扰。萧承衍既然将她派到周氏身边,也有要她保护周氏的意思,只能以后多加小心了。萧承衍将母亲的性命都交托她手上,也无谓周氏说萧承衍信任她了。
将信叠好,沈绾偷偷出了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中飘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幽琅宫地势偏僻,尽管知道这里没什么人,沈绾还是再三小心。一刻钟后,终于到了安绿口中所说的那个梅园的西墙角处。
她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刚要俯身去挖土,嘴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捂住,巨大的拉力将她向后拖,三两下就被拽到了西墙角和宫殿墙壁的罅隙中。
沈绾“呜呜”地挣扎着,待看清了一双清亮的眸子后才消了声。
萧承衍缓缓放开了手,皱着眉道:“怎么也不仔细查探一下周围?”
第33章 不是路
沈绾被巨大的黑暗笼罩,只得借着月光看到那一双幽深的眼眸,背后的墙壁潮乎乎的,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低下头:“是殿下藏得太好了。”
但她的声音里却含着一丝气恼。
萧承衍看着她,于寂静的黑夜里只闻得呼吸声,像洗礼过后的明静星空般,让他跟着平静下来。
他伸出手:“信。”
沈绾一怔,复又抬头,眼里有几分犹豫:“殿下不进去看看吗?娘娘——”
“她睡下了?”
“嗯……”
萧承衍又抬了下手:“给孤吧。”意思是不去了。
沈绾将手中的信函交付到萧承衍的手上,想起周氏的模样,总觉得很是遗憾。他既然已经到了幽琅宫,只差几步的距离却不入内,如果是周氏的话,宁愿被打扰了清梦,也想见太子殿下一面吧。
“是母后不愿见孤,”萧承衍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知是为了解释,还是只是想找人倾诉一番,“父皇也不准孤和母后见面。”
他的声音像冬日里封冻的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却更叫人觉得刻意,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萧放不允许他们母子相见,沈绾还能猜得一二,便是只看今日萧放的态度,也知道他厌弃太子,甚至连脸面都不欲做。
当年孝景帝还在位时,周氏一族便是如日中天的大族,周家武将出身,当朝又出了一个名相,曾备受孝景帝宠信。
而萧放只是孝景帝最不起眼的一个皇子。
到了年龄也未封王,母妃乃最为低贱的宫女,甚至生下他后便去母留子,当时的皇后刚刚产子,无暇顾及他,便将他给了另一个妃子抚养,后来那妃子宗族犯了事,被打入冷宫,他就如被人遗忘一般,在后宫里隐隐蛰伏着。
直到他在一次皇帝寿宴之上,向孝景帝讨要周氏之女。
如果不是他闯入众人视线,旁人或许都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孝景帝嫡子就有三人,德才兼备又磊落奇伟的皇子更是超过五指之数,太子之位虽早早确立,可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却丝毫没有减少。
当时的周家一心支持太子,怎么甘心将女儿托付给那样一个皇子,更何况,周相一生只得两个女儿,把她们放在手心上疼,其实根本不曾想要将她们当做周旋于皇子之间的筹码。
想必周槿诺那时也不想嫁。
为了躲过孝景帝的赐婚,周家便以小女早有婚配为由,婉拒了萧放的求娶。
本以为萧放会就此作罢,可是周相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他的女儿会亲口告诉他,她愿意嫁给萧放。那时萧放已是燕王,太子背后最大的助力,跟周家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兜兜转转几载,周氏还是嫁给了萧放,成为了他的王妃。
之后边境遭遇大举进攻,大齐迁都,太子暴毙,萧放如愿成为储君,沈绾无法窥探那些她没有亲眼见识过的真相,却也能从中嗅出萧放的野心。
他以周家为跳板,周槿诺为筹码,潜心蛰伏在太子身边,用心何等险恶,也许他从没有忘记周家曾嫌弃那样的他而婉拒婚事的那份屈辱。
萧放厌弃了周氏,覆灭了周家,让萧承衍虚虚晃晃地做了这名不副实的太子十几载,日日如履薄冰,日日提心吊胆。
也许他有一日高兴了,随便降给殿下一个罪名,那太子之位便会易主,萧承衍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再多的筹谋,怎么又能抵过今上的偏私。
到头来,恐怕萧承衍今生的路,仍是要破而后立。
但是,周槿诺,她又为什么不愿见萧承衍呢?
“孤不在母后身侧,你要替孤好好照顾她。近日锦都会不太平,万不可掉以轻心。”
沈绾心里一动,抬头看他:“殿下接下来可会有什么动作?”
“不会。”萧承衍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留一丝余地。
沈绾也觉得现在根本不是出手的好时机,萧承衍手里唯一可以用的就是老臣李还瑛,可他做到今日的位子何其不易,立储大典之日,李还瑛已是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再替殿下出头,难保萧承平不会忍无可忍。
“殿下的意思是说……睿王殿下那里会——”
萧承平突然转过头凝视她,身子也悄然压下,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用了些力气,犹如笼罩的高山,将月光也遮挡了,沈绾停住了话头,怔怔地看着他。
“孤……可能当不成这太子了。”他道。
沈绾看着他平静的面孔,想要从他的眼眸里找到一丝情绪,失望也好,恐惧也好,悲恸也好,释怀也好,起码像个人一样。
“所以呢?”
萧承衍突然放开他的手,压迫悄然消散。
“你现在选择离开孤,另寻出路,还有机会。”
沈绾垂下眼帘想了想。
萧承衍没想到她真的开始沉思,眉峰微蹙,手指情不自禁地揉搓着袖口。
沈绾突然幽幽开口:“李还瑛是三朝元老,为人古板正直,因殿下是太子,所以才肯为您谋算,这其中的道理您不会不懂。禁卫军统领沧修,一心向着陛下,无心攀附谁,是难得一见的纯臣。军巡营统领鲍凌,早就和睿王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万不会站在您这边,至于严诚明,周氏一族沦陷有他几分功劳,想必殿下也不愿做他傀儡。”
“殿下为何舍本逐末丢下锦都跑去青州,应是心里已经清楚了锦都这块烂石头不要也罢。小王爷其实在青州时就与奴婢说过,不明白殿下为何还要回京,最为保险的选择,哪怕是躲在青州招兵买马也要比回京得好,可殿下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