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姚儿,你呢?”
姚儿?
窈儿?
难道她们两个……
淮阳王脑中闪过久远的记忆。
是了,有些时候,他跟苏窈谈起两人在农家小舍中相处的点点滴滴,她会时不时露出迷茫的神色,模棱两可地含糊过去,而他一直认为,这是她中毒的后遗症,导致记忆的缺失,渐渐地便不敢再问。
“这不可能……”淮阳王无意识地摇头:“你这妖物……定然是使了妖术,意图骗我……”
“她们在我剑阵内,若对幻境动一丝手脚,我能察觉。”江寻鹤淡淡道:“王爷,请继续看下去。”
画面一转,是“苏窈”上蜘蛛山找解药的场景。幻境中少女羸弱的手臂扒住悬崖下突起的石头,摇摇欲坠地挂在陡峭的山壁上,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银光闪闪的长丝,千丝万缕地垂在阳光下。
“千年蛛妖的冰丝。”这回是沐青鸢开口:“可以解世间万毒,可惜这个时候你姐姐修为不够,恐怕是与这只蜘蛛妖两败俱伤,所以十五年后,你们为了复仇,收服了这群蜘蛛妖,再为你们所用吧?”
白衣少女冷冷一嗤,微微抬起下巴。
“苏窈”简单擦净身上血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破旧的茅屋。她不敢将年轻男人带回家,只好找了这个地方,前临水,后靠山,栽着一大片紫藤花,像神霄绛阙的瑶山仙境。
半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身形颀长,光线描摹着他挺拔俊朗的侧颜,虽然穿着粗布短衫,却难掩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因为毒素未除,他嘴唇发紫,面色也不好看,哪怕在睡梦中,也依旧心事重重地紧锁双眉。
原本只是想救他一命,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去,把他当做这次短暂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路过客。
渐渐地,她忍不住想多留一日。
再后来,她每天傍晚准时来照顾他,陪他说话。
这个人类男人,有着高风峻节的修养,和浩渺无尽的见识,山川河海、人世百态、红尘紫陌……信手拈来,娓娓道出,而她像井底那只无知的青蛙,抬头艳羡地看着这片广阔的天。
“等本……我痊愈之后,我会立刻娶你为妻。”年轻的王爷面容迎着明亮的光,朝她轻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京城尘埃落定,此时他已不必继续伪装自己的身份,但一下子说出来,又未免会吓到面前的少女,还是低调一点好。
要什么都给?
“苏窈”眼睛一亮。
曾经有一只狐狸想娶她,信誓旦旦地说,他能给她全天下最好的雪狐皮作为嫁衣。她觉得,狠下心猎杀同类的妖怪,一定不是好妖怪,所以她拒绝了。
但是雪狐皮让她很心痒。
她捧着脸,脆生生道:“我想要雪狐皮。”
年轻的王爷失笑,他猜到了少女不会提金银珠宝这样俗气的要求,但雪狐皮的确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郑重地答应:“好,我一定亲自替你猎杀一只雪狐。”
她太贪心了。
从她很小时候起,父母便跟她耳提面命,“不论男女,幻妖天生便有令人倾心的魅力,但你要记住,你要对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你不能对人类产生任何其他想法,人妖殊途,此乃天道,否则,大道不容,将降天谴。”
“那我能做什么?”
“我族历经千年,早已不复当年荣光,幻妖没有强大的妖术,但有夺人心魄的幻术。你要做的,便是和旁族联姻。”
“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呢?”
“你会喜欢的。”
“如果他是坏蛋呢?”
“没有至仁至善的妖怪,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
“如果他欺负我呢?”
“你要学会……忍。”
“如果……”灯光给少女的脸打了层釉,“苏窈”撑着脸,像在静谧的夜色中闲语,拉长语调,摇头晃脑:“如果……我是个妖,你会娶我吗?”
“当然,我说的话,一言九鼎。”年轻的王爷再次失笑,这小女孩说的话越来越奇怪了,她这小脑瓜,整天都在想什么东西,“我躺在崖底的时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于是我祈祷诸天神佛,神佛不应,所以救下我的,一定是妖精,善良美丽的妖精。”
“苏窈”的脸,在灯光下慢慢涨红,死水般平静的心,“咕咚”一声起了涟漪。
是时候来个了结了。
她脱离原身,无声无息地回了家,决定跟爹娘表明心意。
就算是幻妖,也可以拥有喜欢的人,哪怕失去所有修为,哪怕要她承受刀山火海的痛苦,甚至哪怕需要她等待五年、十年、或是几百年的轮回……她都可以。
她抬头望着宫殿,这处宽敞却逼仄的宫殿,锁掉了她的青春,一次冲动,一次偶然,让她得以从这面围墙内探出头,窥见斑驳陆离的人类世界。
人妖殊途,因为路不同,所以她们只能百年如一日地困在这个华丽却阴暗的地方,默守陈规地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本不属于自己的使命禁锢,仿佛看着一颗饱满水嫩的蜜桃,缓缓在地底腐烂,最后招来一群老鼠的啃噬。
这一簇繁花似锦下,流淌着腐臭的脓液。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解释,等待自己的,是不由分说捆住四肢的锁链,以及父亲迎面而来的耳光,暴怒的呵斥:“孽子!”
她的所作所为,已悉数传遍地宫,传遍妖界,她在给自己的家族蒙羞。
“鼠目寸光的孽子!你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
“不,不是的,父亲……”她奄奄一息地抬起目光,气若游丝地冷笑:“你……你才是鼠目寸光,我可怜你们……”
“孽子!你说什么?!”
沾着血汗的发丝黏在她脸侧,她仿佛想起什么甜美的回忆,竟咧开一个笑:“我看到,您视为蝼蚁的人类,他们会反抗……”
“反抗?”父亲大怒:“你在胡说什么?我们幻妖一族,能依靠的只有幻术而已,你用妖术与他族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你想死不成?!”
“是啊,我们畏首畏尾,逆来顺受了几千年,早就忘了反抗二字怎么写。”她喃喃低语:“活个千百年能怎样?死了又能怎样?”她又笑起来,眼眸中氤氲着明朗的光,“不、不是的,不会死,会变成蝴蝶啊……”
“疯了!”父亲甩袖而去:“你疯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真正的苏窈,在冰冷的地面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三更,将这个故事讲完,更新时间是0点
先预警一下,纯幻妖故事,没有男女主出场,但还是很希望各位小天使能看完,因为这段剧情以及出场人物会与主线剧情有一点牵扯
明天三章留评的小天使照例发红包=3=
第42章 白月光和她的替身(二)
女孩摸着自己的脸,迷茫地环顾四周。
这几日很奇怪,每至傍晚,自己就变得迷迷糊糊。
她好像缺失了一段很重要的回忆,又似乎做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梦,梦里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眉目舒朗,略带病容,耐心地和自己讲述着他走南闯北所见过的奇闻轶事,他还执起自己的手,对她说“谢谢”,对她说“一定会娶她”。
苏窈记不起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可她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开,无意识地按着这具身体的记忆,朝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她推开门,屋里的男人披了件衣袍,试图下床倒水,因为他腿脚受伤,这短短的距离,走起来也十分不易。
“我来帮你吧。”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姚儿?”男人转过脸,似是有些惊讶:“你不是回去了吗?”
头有点疼,无数记忆闪现,涌进来,又流出去,仿佛一条长河咆哮而过,仿佛细沙在指缝间漏下,她根本抓不住。
难道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照料这个人吗?
父亲知道吗?其他人知道吗?为何她没有一点记忆?
她……她该继续负责下去吗?
“我……”她捂住头,找到了说辞:“我有东西忘在了这里……”
桌角躺着一块手帕,右下角绣着一串紫藤花,绣工很丑,线脚跑了出来,歪歪扭扭的,像初学者的半成品。
是她绣的吗?
不可能吧,她的绣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而且,她不喜欢紫藤花。
“你是在找这块手帕吗?”那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指了指:“不介意的话,我和你交换信物怎么样,我想留个纪念。”
他拿出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不知是被他暧昧的话语,还是被他阔绰的出手所震惊,苏窈掌心和脸颊双双发烫。过了好久,她细若蚊蝇的声音才在屋中响起:“好、好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
“诶?”
她有点失落,为何自己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在记忆里成了模糊一片?她甚至还没开始了解他,他就要走了。
“姚儿。”男人温暖的手放在她脸侧,滚烫的呼吸靠近过来:“三天后,我们成婚吧。”
苏窈的眼睛,蓦地睁大。
等等,她是不是真的,遗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这……太快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请容我向父亲禀明……”少女扔下推脱的话,打开门落荒而逃,所以她没有看到屋内的男人挠了挠头,从容泰然的脸上,显出几分憨态:“还害羞呢……明明都已经……”
红霞一路从脸颊遍布耳根,似是想起月色下如胶似漆的旖旎:“本王一定会负责的啊……”
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去一段记忆,她必须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很巧的是,她正好碰见一群修士路过淮阳,在道观短暂落脚。
这群修士大都是不超过二十的年轻人,衣袖上绣着金丝银线的暗纹,锦衣玉带,气华神流,很是招摇,因而也没有人敢靠近。
苏窈咬了好几下唇,趋步上前。
一个正执书静坐的年轻人转过头,玉冠高束,神姿高彻,纹丝不动地坐在那时,仿佛一幅飘然出尘的水墨图。
不等她开口,年轻人修长的手指虚虚在空中一点,似笑非笑道:“小姑娘,你身上有妖气。”
“对,当时……就是这些人帮了窈儿。”淮阳王眯起眼,喃喃道:“本王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本王当时没有认出,现在本王知道了,他们是——”
“太虚宫。”
江寻鹤目光紧盯着那个年轻人的脸。不光是他,其余人也一眼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玄色鹤氅,以金线压边,刺太极双鱼纹,人手一把长剑,剑穗上亦悬有太极八卦图。
洛阳太虚宫,错不了。
而看此人的年纪和气质,恐怕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少宫主、如今的太虚宫宫主,裴怀棠。
—
丹鼎派太虚宫,无论权势还是地位,都堪称修真界第一门派。
原因无他,门派的开山鼻祖乃是一位皇帝,年轻时文治武功震铄古今,晚年汲汲于追求长生不老,便禅位太子,自己去了洛阳城外九华山,寻找长生之道。
如今业已过了百年,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仿佛永远消失了一般。而太虚宫的下一任宫主,则被传任给了皇帝当时的一位亲随。
因为和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门派子弟多为宗室贵胄,就算是普通人,也是天赋异禀的旷世奇才。
九华山紫烟缭绕,璇霄丹阙,高处不胜寒,浑似逍遥太虚仙境。不插手凡间事,不过问尘世人,就连当今圣人想见宫主一面,也得三顾九拜。
这回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出现在淮阳,要么是为了圣人的委派,要么就是三年一次的“摸骨”,也就是在民间寻找骨骼惊奇之人,收为门下亲传弟子。
淮阳与洛阳相隔迢迢,天高皇帝远,苏窈一介教谕之女,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约莫是难得出行一回,百无聊赖之余,便心血来潮想伸一回援手,这位太虚宫少宫主好心且阔绰地给了她一张价值千金的符,叮嘱她:“若有妖物靠近,此符便会无火自燃,保你毫发无伤,到时候你再来找我们便是。”
苏窈捧着符,呆呆地问了句:“我要付多少钱?”
向来喜欢将公款当泥沙洒的裴怀棠哈哈一笑:“不要钱。”
苏窈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三天,相安无事。
第六天的晚上,她在梦中被火光亮醒。
妖物来了!
她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道黑影从窗户跳了出去。她吓得手脚发麻,浑身冰凉,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久,才软着腿下床关窗。
次日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了裴怀棠。
他指间夹着焦黑的符箓,翻看一眼,饶有兴趣地一笑:“果然如此,区区一只幻妖啊……”
“幻妖是什么?”
年轻的修士瞥了她一眼,女人与生俱来的第六感让苏窈觉得,面前这个坐在明暗光线交界的人,似乎与那天在客栈相遇时,那个朝自己爽朗一笑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她不敢多看,立刻垂下头。
“幻妖就是妖,你只需知道,若不把她除掉,你、你的父母、还有你照顾的那个男人,都有危险。”他缓缓问,“你喜欢那个男人吗?”
心湖里“咕咚”一声起了涟漪,苏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