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坐在马车中,听见他的声音,也不曾动过,只是冷不丁地隔着帘子问了一句,“事情都办妥了?”
“是。”
“行了,下去吧。”
年易安应了一声,骑着马回到了十四军的队伍中。十四军中皆是同他一般大小的少年郎,此刻不知为何各个都低着头骑马前行,半点儿不见出发时的意气风发。
吴策见他回来,“杨大人可有夸你办事得利?”
年易安皱了皱眉,“发生了何事?”
吴策撇撇嘴,特意离他近了些,“几日前你出发前去平宁城取何家的丹书铁券,也不知道小六儿做错了什么,竟被杨大人看见了,叫他到军前大声斥责了一回,还叫他若是目无军纪,就滚回京城,别跟着西下丢禁卫军的脸面。”
“这不,你走之前咱们的任务是押送圣人送去滇西的赏赐,现在好了,咱们什么都不用干,只跟着队伍走就行了。“吴策越说越气,大概是主心骨回来了,他想着要将这几日来所有的怨气都给出了。
年易安看了周围一眼,“小六,你说。”
“老大,我真的没有胡说,那日是杨大人麾下禁卫叫我去喂马,我见那马儿有些不对,便说了两句,谁知道这话传到了杨大人耳朵了,便将我拉去训责了一顿。”
“阿律,你不觉着这是那姓杨的故意的?他就是瞧咱们十四军不顺眼。相马术乃小六家传之学,小六一眼就能看出马匹好坏,怎么就叫做盲目自大了。我第二日偷偷去看过了,那匹有问题的马已经被处理了,不知去向。”
年易安低头思索了一番,“不管人前背后,你都对他客气些,有些称呼别随口而出。”
“这儿就咱们几个十四军的,我发发牢骚怎么了,咱们成了尾巴骨儿,离前头耳朵远的不得了,怕什么。”吴策对着前头一群人翻了个白眼。
年易安皱着眉头看向前方,十四军是他师父,也就是吴统领一手操办的,皇帝也默许了,甚至这支分部一开始是顾承礼提起要办,只是他不好出面,便全权交给了吴都统。可总有人是瞧不惯的,毕竟一群十四五半大小子,没训练过几年,就已经独成一支,还能跟着办差叫那些熬了多年都在一官半职上头无法前进一步,也不能在皇帝跟前露脸的人来说,如何能叫人心服口服?
从他见到杨林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人,不好相处。
“此次西下一行,杨大人是特使,你若当众将马有问题指出来,是在打他的脸。”
“给大家都说说,十四军日后说话行事皆小心些,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小六点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便将缰绳一拉,去同别的几个传话。
“他就是瞧不惯咱们,也有可能是瞧不惯我大伯。“吴策还是气得很,他们这回若是半点儿差事都没捞着,简直是白走这滇西一趟。
明明出发前,太子还特意嘱咐,十四军刚立,其余十三军都瞧着,自当要将差事办的漂亮才能服众。现在好了,他们像是去滇西郊游一般,什么活儿都不用干了。回去丢的可不只是吴都统的脸,连太子的颜面也会因为他们办事不利而丢光。
吴策手摸着下巴,又凑近了些,“阿律,你不对劲。”
年易安看都不看他,“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你刚刚脸上带着笑?”
年易安嘴角动了动,语气平静,“你看错了。”
“咱们十四军都这样了,你怎么笑得出来?”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吴策嘟囔了一回,要不是还有军纪,他这会儿都想找人打一架了。
年易安摸着怀中藏着的玉佩,“我想,我大概知道要如何将差事夺回来了。”
吴策眼前一亮,他身旁这人瞧着可是一派正经人,又闷嘴葫芦一样的君子,其实实则是个满肚子坏水,做事心狠手辣,绝不留情之人。
年易安突然转过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在偷偷骂我?”
吴策大惊,“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我们来往这么多年,我有多正直善良,你忘记了吗?”
年易安轻笑了一声,他自然知道,正直善良全靠他前几年好好将人教训了一回。
吴策毫无廉耻的自夸了一回,忽然瞧见对方身上有一条粉红穗子,待他要细看时,那穗子又被人藏进了怀中。
“不是吧,你竟然喜欢这样娘们兮兮的东西。”
年易安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叫人闭了嘴,再不说话。
“阿嚏。”阮梦芙小声打了个喷嚏,瞌睡便也醒了。
“郡主,怎么了,可是冷?”
她摇摇头,“我觉着是有人在背后偷偷骂我。”
第39章
“郡主,前方便是边城城门。”林女使小心掀开车帘,弓腰走进了马车。
阮梦芙松了一口气,微微伸了个懒腰,“可算能下了这马车。”
她掀开车窗帘子朝外头看去,这里总算是看的着一点儿绿意了,城门口官兵众多,无论是谁进城都需要进行排查,好像也并没有人在此处等候着。
端王押运粮草前去军营,她便随着阮泽去往将军府。
她坐在车里,听见外头的议论声越来越响。
“这就是大将军的女儿?”
“听说是京城来的。”
“不知长什么模样,怎么也不骑马,还坐马车?”
“京城姑娘大多都娇滴滴的,怎么会骑马,我听说他们那儿的姑娘家连门都不许出,便是出门若被男子瞧见了样貌,都是要浸猪笼的。”
“那岂不是活的无趣?”
“会不会是个丑八怪,所以才坐在马车里头不叫别人看?”
阮梦芙听见这些话,忍住了想要掀开帘子同那个说她是个丑八怪的人好好争论争论,到底忍住了。倒是白芷气了个半死,忍不住道:“他们怎么可以胡说八道,胡乱非议郡主?”
“一方水养活一方人,边城同京城风俗民情全然不同,他们爱议论便议论吧。”阮梦芙想通了,此刻整理起了着装,想来将军府快到了。
方才城门口都没有将军府之人来接,想来对于她的到来,实在也算不上在意,就是不知这是她那父亲吩咐的还是将军府的柳姨娘吩咐的了。
没错,阮将军身边也还是有的别的女人,甚至这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算算年纪,今年三岁,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
“将军府中馈由柳姨娘把持,她知晓郡主今日到边城来,也不叫人在城门口迎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果不其然,等到了将军府门口,大门竟然是关上的。阮泽脸色渐渐都不好的时候,将军府朱红色的大门才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位身着华服的美丽女子,她面带愁容,小跑着走到马车跟前,“妾身来晚了,还请郡主见谅。”
“实在是芊芊今日发起了热,将军又卧病在床,妾身脱不开身。”
柳姨娘擦着眼泪,满面都是因着怠慢了贵客的担忧之色。
阮泽没有吭声,马车内也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柳姨娘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马车里头终于有了动静。
阮梦芙躬身从马车内走出来,阮泽亲自扶着她的手将她牵下了马车。
柳姨娘站在原处,见对方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朝府内走去的时候,她忍不住微张着嘴,难道这京城来的小丫头片子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敢给她甩脸子?
她忍不住上前,想要将人拦下,“郡主可是在生妾身的气?”她声音大了些,俨然是想叫旁人都知晓这从京中来的小丫头片子一点礼数都没有,见着长辈都不知晓见礼。
阮梦芙恍若不闻,只低头同阮泽说了一句,“你在信中所写竟然是真的?”
阮泽点点头,瞧着有一些无奈。
柳姨娘呢?她被林女使给拦了下来。
“你便是柳姨娘?”林女使淡然道。
柳姨娘见她不过是阮梦芙身侧的婢女,态度便轻慢了起来,“你又是谁?”
“我乃尚宫局六品女官林路,我家郡主旅途疲顿,柳姨娘有这功夫在此处同我扯闲篇儿,不如去吩咐厨房备上热水为郡主接风洗尘。”
“柳姨娘莫非连住处都不曾为郡主备下?”
“我上午已经让人先行到达将军府,柳姨娘可是不知郡主这会儿便会抵达将军府?”
林女使不曾给柳姨娘说话的空当,皆连着发问竟叫柳姨娘一时发不出声来。
“若是毫无准备,我可否理解为,柳姨娘不曾将将军嫡长女和远在京中的主母放在眼中?”
林女使福了福身,转身跟上了阮梦芙的脚步。
柳姨娘咬住了下唇,她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不曾想,对方连个眼神都不曾放在她身上。
“姨娘,大少爷和郡主都进去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跟上去?”她身旁婢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然要跟上去的,她定会在将军面前告状。”
柳姨娘说完这话,忙跟了上去。
阮梦芙其实有些疲惫,可到底第一回来这里,没理由先去休息,而不去给长辈请安的道理的。
她脸上挂着笑,一路随着阮泽去往主院。眼见着终于看见主院的院门了,她心中徒然升起了一阵难以言明的紧张感。
不该这样的,她微微皱着眉,不知为何自己会紧张,明明来的时候,想着不过是第一次同素昧谋面的长辈见面,该有的礼数到位了也就是了,谁能想到,临了她人到了跟前,竟然会开始对一会儿的会面紧张起来。这些年,她明明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外人面前做一位名门闺秀。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阮泽侧过身来看她,只是那一瞬间,阮梦芙表情已经恢复如常,让旁人不知她当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院门口倒是有人在等候,见她到了,规规矩矩地请安,“奴婢见过郡主,大少爷。将军此刻已经起身,二位请随奴婢来。”
终于要见面了。
下人打了帘子,屋中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正屋上座坐着一位穿着家常衣袍,面容黝黑却不失英气的男人。
阮梦芙见着他第一面,便知她的样貌竟有七八分随了她的父亲。
从前她总说外甥肖舅,她同皇帝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到了今天,她才知道是她想错了。
阮三思也在打量堂下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收腰窄裙,面上点着淡淡胭脂,便是发髻都梳的一丝不苟,不见半分松散,自然也不见千里迢迢奔向边城的半点风霜。她就像她的母亲一般,或许也同京城那些个贵女一般,在外人跟前,半点儿不得体都不会出现。
想到此,他神情便也淡然了下来。
便有婢女拿着一个蒲团上前放在她跟前,阮梦芙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双手,轻轻跪了下去,同他见了一礼,“阿芙见过父亲。”父亲二字说的极为生硬。
“起来吧,这里不是京中,没那么多规矩。”阮三思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是。”她扶住了白芷的手,平稳地站直了身。
“坐着说话。”
阮梦芙便坐了下首的位置,她眼睛只盯着自己裙边看,旁人瞧见,皆以为她是矜持礼仪,只有她自己知晓,此刻她是有些无措的,那些个谋划了多年,便是在马车上也会再三思量的事情,此刻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父亲,端王率先押运粮草前往军营,会暂住在松华别苑。”
“嗯,你去营中传话,我明早前去拜会王爷。”
“是。”阮泽应了声,朝阮梦芙递了个眼色,便转身出了正院。
柳姨娘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只是她站在那儿,也不说话。
阮三思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这是?”
阮梦芙抬起头来,也看向柳姨娘,她方才没仔细瞧,此刻看去,柳姨娘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样,柳眉杏眼瓜子脸,腰肢盈盈一握,体态风流,轻轻抬头瞥一眼阮三思,眼中便泛起了涟漪,波光粼粼,似有百般委屈。
“妾身方才因着记挂芊芊,迟了些前去迎接郡主,惹了郡主不高兴。”
“妾身同郡主道歉,郡主也不理我。”
柳姨娘说完这话,拿着娟子擦了擦眼角,转向阮梦芙,“郡主,妾身再次给您道歉,您便原谅妾身吧。”
阮梦芙心中嗤笑,并不言语,只看向阮三思。
果不其然,阮三思皱着眉头也在看她,“她是长辈,你也该称一声姨娘,如何能这般不知礼?”
这话一出,柳姨娘心中大喜,白芷却白了脸,这将军是不是脑子有病,一个侍妾,也敢叫她家郡主称一声长辈?
阮梦芙面露不解,“父亲,我给她行礼,她受得起吗?”
柳姨娘脸色一变,方才这小丫头片子对着阮三思可不是这种态度,怎么到了她这儿,态度转变的这般快。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上不了台面,怎敢叫郡主朝妾身行礼。”柳姨娘带着哭声说话这话,转身就想往屋外跑。
“柳姨娘的意思是不想做妾室,想做正妻了?”阮梦芙淡然说道。
柳姨娘身子一僵站在原地,阮梦芙站起身,低下头行了一礼,“舅舅这回叫太医随行边城为父亲看诊,此时正在院外恭候,父亲身上有伤,该先叫太医诊治才是,阿芙之后再来给父亲请安叙家常。”但他们父女间,哪儿有家常话可叙。
她朝后退了三步,方才转过身朝外头走去,那位领她进屋的嬷嬷站在门口,她便问道:“劳嬷嬷带路,我还不知我住哪个院子。”
嬷嬷先是朝屋中看了一眼,方才躬身,“郡主请随奴婢来。”
将军府实则不大,她住的小院离正院也不过一刻钟的距离,布置的也十分简单朴素,待挥退了房中伺候的将军府婢女后,她方才松了口气,肚子轻响了一声,方才在正院里头说了好一会儿话,她都不曾用一杯茶。
“郡主,先用块点心垫垫肚子,臣叫人去寻厨房在哪儿,先打些热水来梳洗一番才是。”林女使从她们自己带来的食盒中取出一盘子糕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