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昀:“……”
*
元光四年初夏,天子“佞幸”钟长生又一次派出了弟子出京,为皇帝寻找仙药。
京中百姓对此见怪不怪。
一骑出京后,飞驰往琅琊郡所在的方向。
不久后,许久不曾离开琅琊的东安君从府中秘密启程,一路往西而行。
第179章
长信宫是历代太后养老的居所, 修建得十分精巧, 却也十分冷清。
篁竹重重叠叠环绕着宫阙, 好像要将这里与世俗隔绝一般。宫墙修建得高耸,唯有四道宫门与外界相同,御河的支流环绕,包围住了这里。
太后褚亭于卯时准点晨起, 由侍女梳妆,换上华丽绚烂的锦裳,将染霜的白发一点点精细的染成乌黑,然后高高绾起,用珠宝金玉点缀。
接着她会坐在窗边,听女官们通报皇宫上下都发生了些什么,听她安插在四方的细作带来的消息。
于褚亭而言, 长信宫与椒房殿没有什么两样。她做皇后时怎么活,现在还是怎么活。
但有些改变, 她还是感受到了。
她的父亲这几年一直在逐步收回她手中的权力,逼她一步步退回长信宫, 许多事都不能再插手。
褚亭对此倒是无所谓,她对权与利从来就没有太多的追求。她也明白褚相这是为了她好——褚相已经老得快要死了,而她虽贵为太后,但毕竟不具备如父亲一般呼风唤雨的实力, 倒不如早些离开众人视线,等到褚相死后,就算时局真的乱了起来, 她也可以凭着太后的身份得一个善终。
当然,褚相也是在防备她。作为长女,褚亭虽然是与父亲一条心,但她毕竟与常人不同,会做出很多不被人接受的事——小时候有人骂她是疯子,等她长大手握大权时,便再没有人敢骂她了,可是她清楚,在除了弦月之外的很多人心中,她依然是个疯子。
疯子么,总是叫人害怕的。
其实不止是她,褚相正在逐步收缩整个褚党的权力。只是他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完成那些事?
从她的细作收集的那些情报来看,朝堂近来倒是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澜,源于不久前针对常昀的一次刺杀。
那可真是一个不省心的孩子。褚亭捏紧了手里的纸张。
有消息送来,这孩子一直在悄然训练自己的兵马,是想要做什么?清除异己么?
褚相没有理会他,是出于绝对的自信,还是……他已经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对生死都看淡了?
褚亭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父亲这样的态度。
不,不仅仅是褚相对待常昀的态度让她讨厌,这几年来褚相所做的大部分事她都讨厌。她的确对权与利没有过深的执着,可这也不意味着她就甘愿被永远的困在长信宫。
她的余生难道要靠那孩子的怜悯而苟延残喘么?
绝不。
***
北疆的军报被源源不断的送来洛阳。
这一场战争持续了四年,常昀都已经有些厌倦了。他懒懒散散的翻阅着,却忽然看到了另一则让他意外的消息。
西域生乱。
他盯着送到自己面前的纸张看了很久,思维一时间放空。
为他侍奉笔墨的宦官自然也看到了纸上内容,但他沉默着什么话也不多说。
次日朝会,西赫兰复起的消息,已经差不多传遍了每一个京官的耳朵。德霖殿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联西赫兰抗东赫兰差不多已是既定的策略,关键在于,以谁出使。
朝堂上为此吵成了一团,素来有暴虐之名的皇帝和手握重权的相国却都在这时沉默,任德霖殿上沸反盈天,一言不发。
散朝之后,常昀回到太和殿内继续百无聊赖的抱着黑猫看书,宦官上前服侍,有意无意的劝告常昀,不可让褚党中人出使——万一成就功业,日后想要除掉他们就更难了。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常昀往日里都不大搭理身边这些人,今日却难得的开口问道。
宦官不言。
“杀了相国,如何?”常昀蓦然弯眼一笑,目光森寒。
宦官谨慎的垂下头去。
“有很多人都想要杀他的,对吧。”常昀抚摸这黑猫的皮毛,喃喃自语。一个小小的阉人能和相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身边的这些内侍,之所以坚持不懈的在他耳畔进言,不断的煽动他对相国的仇恨,那是因为内侍们背后的主子,想要杀了那个老人。
“来,你给朕出个主意。”常昀笑盈盈的望着内侍,“如果朕想要相国死,朕该怎么做?”
常昀明白自己的孱弱,他决定不了谁的生死。这些人当真是要借他的力量杀死褚相么?不,他没有力量,他们只是想要以他的名义,顺理成章的杀人罢了。
不妨听听,他们想要怎么做好了。
*
朝会散去后,褚相没有回到尚书台继续处理国事,而是提早回到了自己的府中。
他身体自从妻子死后就一直不是很好,最近这阵子更是旧疾复发,必须得好好休息才行。
府邸内空荡荡的,训练有素的褚家家奴就连走路都是求无声息的,像是纸做的人。
“阿念呢?”他在穿过空旷的庭院时,顺口问道。
“二娘子出去了。”洒扫的仆从恭敬的回答。
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一次从琅琊而来的阿念以及阿念带来的那些人,都怀有不可言说的目的。他们游荡在洛阳城内,试着探知某个真相。
要不是谧君的下落实在关系重大,甚至可能会牵扯到几国的纷争,他说不定就将真相全说出来了。
还是得设法让阿念回琅琊才是。那孩子太过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纯,就恍如……她的母亲一样。
就当他打算去好好休息一会的时候,下人前来通报,说有人拜访他。
到了褚相这个位子,不是谁都能轻易见到他。就算是九卿,都需早早的递上名刺求见,才有可能被召入褚府。
但是眼下这人不同,此人官职不高,名声不显,却是而今洛阳城中最炽手可热的人物。
天子身边的方士——钟长生。
“请他进来吧。”褚相说:“他是奉帝命来看我的。”
***
杨七郎莫名其妙的死在流放路上,杨家上下都陷入了悲痛之中。
杨氏是一个颇大的家族,褚相父亲早丧,母亲改嫁后又生下来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在借着长兄的权势飞黄腾达后,有各自娶妻纳妾,经过数十年的发展,这个家族已成了枝叶繁茂的藤蔓。
但即便杨氏子嗣众多,出色的年轻辈却并不多,杨七郎的死去,对这个家族来说是重大的打击。
举族哀悼。
七郎死的时候,新阳在宫中。前阵子常昀在重明殿祭奠褚谧君,新阳求他“救”七郎,却激怒了常昀,逼得常昀对她动手。不曾想阿念居然也在重明殿,为了保护表姊伤到了常昀。
这事虽与新阳无关,但新阳也受到了牵连,被囚宫中。
新阳公主在宫内一身斩衰孝服,遥悼亡夫,哭到几乎昏厥过去。她这样悲痛,让所有宫人都不犹怜悯。接着她又立誓,此生不再出嫁,只愿为夫守节,抚养幼子。
当今世道并不反对寡妇再嫁,甚至提倡女子在丈夫死后另择夫婿。新阳这样的决定,颇让杨氏上下意外,堂堂公主,竟愿为他们的七郎守节,他们满以为新阳重情重义。
就在这时有心腹告诉她,“宫中出了一桩不小的事。”
“说。”
“陛下无故幽.囚了褚二娘。”
新阳猛地一皱眉,“陛下该不会是真的看上了阿念——”不怪她会这样想,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常昀还有什么理由不放过阿念。
若真是这样,铆足了劲想要送杨氏女入宫的杨老夫人可要失望伤心了。
不,不对。
新阳仔细想了想,缓缓扯出一个冷笑。从太和殿里传出消息,常昀似乎已经对褚相起了杀心,打算要那老儿的命。然而他真的下得了这个手么?
呵,她那色厉内荏的弟弟,说是要杀了褚相,恐怕心底还始终狠不下这个心。所以只好借着对阿念下手的机会,提醒褚相。
那么她该怎么办?就这样任常昀破坏她的计划?
她当然有自己的办法。
*
新阳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那就是将常昀意图杀死褚相的事透露给褚亭。褚亭那样的狠戾决绝的女人,是不会放过常昀的。
果然,没过几天,新阳收到宫里送出来的消息,就在黎明时分,长信宫卫忽然袭击了太和殿。
名义上是太和殿走水,长信宫卫乃是前去护驾救火,实际上这就是一场宫变。这样的事情褚亭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想必早就熟练了吧。
***
元光四年六月二十三子夜,常昀又见到了褚谧君。
见到褚谧君时,他才从褚亭手底下死里逃生,闯入了魏太妃所在的宫殿。这夜的记忆中尽是火光与鲜血,被逼上绝路的他心中根本不剩多少理智,所想的只是杀戮、反击。
他早几年前就知道所谓的西苑卫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这支军队实际上是掌握在那个年老体衰的太妃手中。
必须要将这支军队夺过来!他这样想着,不管不顾的将刀对准了年老的太妃。
而他在做这些时,并没有料到,会再一次见到褚谧君。和他一同待在殿内的人是阿念,可是就当他忙着排兵布阵之际,他听见身后的阿念忽然冷冷的开口,“既然你手边的虎贲郎人数不足,那不如放弃后殿,只守住前殿好了。”
这样的话语和腔调,让他猛地回头看向了说话的人。
站在那里的仍然是阿念,但透过阿念的神情,他见到的是熟悉的人。
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思考钟长生那番话的涵义。他究竟为什么要见褚谧君,见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问题的答案一直不曾想明白。实际上他此刻看见的仍然是阿念,而非真正的褚谧君。
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见到了。是该欣喜若狂,还是该怅然若失?
这些情绪都没有,因为他还在迷惘中。
“你是几岁的褚谧君?”他问。
“十五岁。”
十五岁的他是什么模样呢?不记得了。但见到十五岁的褚谧君时,他能够隐约想起些许十五岁的记忆。
十五岁的他,应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烂漫而又稚气的,就如眼前的褚谧君一样。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褚谧君,与其说是在透过阿念见自己的故友,不如说,是在透过褚谧君见少年时的自己。
真想把一切残酷的、隐秘的、不堪的真相都说出来啊。可是在对上褚谧君的眼睛时,什么话都被咽下去了。
在他犹豫之时,十五岁的褚谧君在说着自己的揣测。
“你真的打算毁掉褚家么?”
“你为自己准备好后路了对吧?”
“陛下,不逃么?”
她还年少,未曾经历过风霜,对眼下的时局和他多年来所经历的事情都不了解,她的眼眸清澈,映着远处的火光与硝烟。
逃什么呀,不逃了。
十五岁的褚谧君用刀抵着他的脖子,自以为神色凶狠,可常昀只想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发。
“去杀了那个十五岁的我吧。”他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同她说道。他要是死了,有多少人的愿望将要落空?想想都让他觉得有趣。当这皇帝实在太累了,而逃避是镌刻在人骨子里的本能。他不敢去逃,所以希望十五岁的褚谧君能够帮他逃。
如果他真的能死在少年时,也算是一种解脱。
但他垂眸,看见了女子眼中的惊恐。
唉,毕竟这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常昀忽然心软,怜悯眼前的这个褚谧君,同时也怜悯十五岁时对未来懵然无知的自己。
“如果……”如果十五岁的他,“他向你提出了什么请求,求你救某个人,你可千万别答应。”
他可以确定,褚谧君的死亡,或者说失踪,与清河王、陌敦都扯不开干系。
太危险了,他至今都不敢确定她是否还活着。若是可以,他更希望她能够早些离开洛阳。不要与任何阴谋牵扯上。
还有……
还有很多话想要叮嘱她,但都来不及说。她之前原本是用一只手持刀抵在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袖。
但忽然间,她的手上失去了力气。再睁开眼时,那双瞳孔中只剩茫然。
十九岁的阿念在意识到眼下是个怎样的情况后,吓得赶紧往后缩了缩。手中的刀啷当落地,不巧划伤了她的脚,疼得她哇哇大叫了起来。
果然是阿念哪。常昀苦笑了下。
“将二娘送去太医署,让御医给她看伤吧。”常昀说。
她脚上被短刀砸出的伤,说重其实也不算重,只是常昀不想让她在待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地方而已。
“慢着、慢着!”阿念在被几个宦官扶走时慌乱了一下,扭头看着常昀,“那你呢?”这一问,说到底是在关心常昀,替她的表姊褚谧君关心他。
“我么,自然是去做我该做的事。”
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不如就去面对好了。
他看向安然端坐在榻上的老太妃。
“西苑卫,当真不愿交给我?”
老太妃沉默不语。
“这样一支军队的存在,于国于家,都不是好事。”
老太妃眉头蹙起。这点她何尝不明白,多少次变乱,西苑卫都曾参与其中,火上浇油,更添祸乱。
在她犹豫的时候,常昀倒是显得格外的耐心。之前与褚谧君的那番对话使他的心平静了很多。他安静的等着魏太妃的一句答复。
老太妃最终朝他缓缓摇了摇头。
若她真是这个国家的太妃,自然得考虑家国之事,奈何她真实的身份乃是卫夫人之奴仆,身为家奴,事事都需先考虑到自己的主人。
常昀听后并不怒,平静的一颔首,转身往外走去。
*
长信宫卫已经逼近这一带,在见到常昀时,都有些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