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常昀带护卫大步走了出来,光明正大,反倒让人不敢对他做些什么。
  “朕要见太后。”他说。
  *
  常昀是以帝王的仪仗,一路浩浩荡荡的来到长信宫的。
  这与褚亭之前的设想略有些偏差。褚亭还以为,他应是被自己的军队押上长信宫,又或者,是他带兵杀到长信宫来。
  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走出殿门。太后与君王、姨母与外甥,就这样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无言相望。
  “请,陛下。”最后褚亭往后退了几步,做出一个邀请常昀入殿的姿势。
  常昀来到这里,是为了和她谈判的。
  “陛下还真是好胆量。”长信宫正殿,褚亭与常昀相对而坐,她懒懒的看着常昀,嘴角噙着冷笑,“敢来我这长信宫,就不怕再也出不来了么?”
  不久前还互相想要杀死对方的人,眼下竟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说话,这样的场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长信宫内一派平静,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有人从屏风后、帘帐后冲出来,让这里溅满鲜血。
  “太后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常昀说。
  “虚张声势的小崽子。”褚亭嗤笑,好像是觉得常昀十分有趣似的,“你的兵力不如我,如何反败为胜?你的地位也不如我,如何能够威胁到我?”
  自古以来,只有太后申斥皇帝、废黜天子,几时见过敢对太后无礼的君王?就算在今日褚亭真的将常昀杀了,明日她大可发布一道懿旨,说常昀无德,不配其位。
  “太后是真的想要杀我、废我?”常昀问,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神情,“太后固然可以做到这点,但太后为何不想想,你能废几个皇帝、杀几个皇帝?”
  废去常昀后,势必就要拥立新君。新君即位,朝堂必有一番震荡,年老的褚相还能否压制住那些人?答案不得而知。褚亭没有父亲那样的头脑和手腕,若是褚相倒下,王朝至高的权柄握在褚亭手中,那就是一场灾难。
  褚亭的眼神略有变化。她的理智尚在,能够清醒的判断出常昀这番话没有错。
  “陛下是天子,我本不愿对天子不敬。奈何天子咄咄逼人,始终不肯放过我褚氏一门。”褚亭的声音冷厉,她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因为在这之前,常昀一直是被她轻视的对象,而现在,她正眼看向了这个孩子。
  “我放过你们了。”常昀说。
  褚亭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
  “太后以为,我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褚氏上下?仇恨么?”他点头,“我的确有理由恨你们。”
  常昀父族上官氏,满门皆为褚氏所杀,此为一恨。
  常昀自出生之日,便被人如木偶傀儡一般操控,凡事不得自由,此为二恨。
  常昀所爱之人,疑似“死于”褚亭之手,此为三恨。
  褚亭露出了警觉之色。她不认为能够靠着所谓的“亲情”来感化常昀,虽然在常昀年幼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样荒诞的妄想。但是她很快就看出来了,常昀这孩子大胆任性而又意志坚定,该不原谅的,他绝不会原谅。她欣赏这孩子如烈火般的性格,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性情真的很可怕。
  所以褚亭早就做好了与常昀鱼死网破的准备。她扶持常昀登基,不是因为这孩子是她的外甥与她血脉相连,而是因为常昀并非皇家血脉,她握着这样的把柄更好对付他。
  “我的确恨着你们。”常昀没有回避,“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满是谎言。我曾满以为我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可到头来才发现,我这一生竟然都是被你们所支配着。我是什么?是傀儡、是棋子,就连相国——”他的外祖父,“也不过是将我当做实现他齐家治国之梦的工具罢了。”
  有人关心过常昀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没有。
  “但我仍想要与你们和解。”是和解,不是原谅。和解是迫于情势下的选择,但他并不后悔。
  前不久,褚相又一次病倒,常昀派去了钟长生探望他。
  号称半仙,实际上对医理颇有研究的方士在回来后告诉他,褚相是真的已经进入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作为一个老人,他没有几年好活了。
  这点褚相自己心里也清楚,钟长生问他此生可有什么遗憾,这位功成名就,一生事迹足以在史册之上大书特书的老人想了一会,却答道:“遗憾太多。”
  “可有什么心愿?”
  “先生是陛下的人,先生问这话,也是在替陛下问么?”
  “是。”
  “那么老夫做出这样的回答,都是可以的么?”
  “是。”
  钟长生以为他会提出一些和自身利益相关的请求,比如说要常昀承诺,在他死后不去动褚家的基业,或是保证他能够安然老死。
  但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在短暂的犹豫后说:“我知道自己必有一死,我会怎么死都不重要,我只请求在我死后,能够将我与我妻子的坟墓迁葬至江左建邺。”
  他的声音轻柔,“我和我的妻子曾经在建邺城郊隐居过一段时间,我们也是在那成婚的。但那时天下未定,所以我最终还是回到了洛阳。那时我们约定好,等到这个世道太平了,我们再回到建邺去。”
  可谁知道他们夫妇二人,在洛阳一个不慎,便蹉跎了一生的光阴。
  “不,还是算了。”褚相却又摇头,“人生在哪里,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了。我只愿陛下能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能够……守好这个江山。”
  *
  守好这个江山,这便是褚相作为臣子、作为外祖父对常昀唯一的心愿。
  “我讨厌有人将我不喜欢的人生强加于我头上,我更讨厌有人逼我走我不喜欢的路。”常昀对褚亭说道:“但我愿意实现一位老人的心愿。”
  “太后……”或者说,姨母,“我认认真真的问你一件事,谧君是否还活着,我父亲,清河王是否还活着?”
  褚亭的眼神柔和了些许,也黯淡了些许,“我真不知道,四年前我的人前去找他们,遇上了袭击死伤惨重,还让他们逃了。他们父女俩死没死我不知道……也许是没死吧。”褚亭终是仁慈了这一回,“这几年来,我探查到了不少的事情,越发的怀疑他们是跟着四年前一同失踪的陌敦一起离开了洛阳。”
  “好,我知道了。”常昀颔首,“……多谢太后。”
  “谢什么,谢我今日险些要杀了你么?”褚亭讥笑。
  “太后若是真的想杀我,会有更多的办法,而不是像今夜这般大张旗鼓。”
  褚亭理了理衣袖,“我得到消息,你在暗中训练私兵,并且试图联络禁军,杀死相国。”所以褚亭之所以今夜以长信宫卫袭击常昀,目的不在于杀死常昀这个人,而在于清除常昀背后的势力。
  “是谁告诉太后这些的?”常昀肃然发问。
  褚亭不言,黛眉紧紧蹙起。
  “我可以发誓,我绝无谋杀相国之意。”常昀说:“相国是唯一能够镇住朝堂,维持洛阳稳定的人,我杀他,是自己也不想活了么?”
  褚亭不语,显然是在思考自己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
  “去,去请新阳公主来。”片刻后,她咬牙切齿的对身边的侍女说道。
  *
  元光四年六月二十三,杨七郎下葬之日。
  杨氏一族举族哀悼,送这个早逝的年轻人入土为安。身为杨七郎的伯祖父,褚相这日也出现在了葬礼上。
  这日清晨,褚家出门打算去送七郎最后一程,然而就当他迈入杨氏灵堂之际,数把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了他。
  ***
  西市。
  只要洛阳城内无动乱,这里就永远是繁华的模样。前几年楼巡南下,夷安侯之乱,洛阳历经劫难,西市为之一空。然而在短时间内,这里又成为了洛阳最热闹的所在。
  再后来,西域道路断绝,胡商不得东来,使西市一度冷清了些许,但这样的冷情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西市仍然可以见到不少的胡人,有些是原本就留在洛阳,多年不曾返回故里;也有部分,是为了利益,不远千里从羌地绕道,或是用各种法子闯过战场和边关来到这里行商。
  西域的香料、珠宝,在西市上能售出千金之价。
  就在这一天,西市里又来了一群胡人。
  这群人打扮得并不起眼,所做的事情也和其他胡人没有两样,无非是买进卖出而已,故而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
  所以也就没有发现,他们的首领是个女人。
  褚谧君掀开罩在头上的面衣,匆忙的看了眼西市的景貌,便又将面衣放下。
  “还是熟悉的样子。”褚谧君喃喃。
  “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随从用胡语问她。
  “首先找个地方住下。”她亦以熟练的胡语回复道:“再然后,打听打听洛阳城内现在的局势。”
  “不去见大宣的相国么?”
  “当然得见。”在提及这个老人时,褚谧君的声音温柔了些许。四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事,有所成长,也学会了如何驭下,平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她都是不苟言笑语调冷肃的。
  “但不是马上去见。”褚谧君又说:“我们是作为使节去会见他,我们此行,关系到两国之间的未来。”
 
 
第180章 
  元光四年, 褚谧君二十三岁。
  在离开洛阳四年之后, 她又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 身份早已不再是什么平阴君,而是西赫兰使节。
  在这四年的时间,西赫兰部休养生息,逐渐恢复了实力, 同时,逐步蚕食周边各部族,在西域慢慢的扩展自己的实力。
  东西赫兰现在已经到了战事一触即发的地步,东赫兰渴望彻底清除这个强敌,西赫兰想要一雪前耻。
  为了能够确保战胜东赫兰,西赫兰理所当然的会选择与大宣结盟。而被派来的使节便是褚谧君。
  这四年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使节这个身份了。
  她为陌敦走南闯北, 代表西赫兰在西域三十六城合纵连横。四年时间里她的收获,远胜于过去十余年待在闺阁之时。
  这年初春, 陌敦与其姊延勒开始谋划反攻东赫兰,而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便是联合大宣。最适合出使大宣的,毫无疑问是褚谧君。
  她是个优秀的使臣,虽不至于有苏秦张仪那样的辩才,但她的出身和她自幼所接受的教育让她在任何场合下都能保持镇定从容, 既能够震慑部下,也能以不俗的谈吐打动敌人。
  在还没有来到洛阳之前,她曾刻苦学过几门胡语, 也花过心思去了解西域各国的国情。这些都使她在西域能够所向披靡——但她对西域再怎么了解,都及不上她对洛阳的了解。
  这里才是她的故土,是她血脉所牵系之地。
  这年初春,褚谧君带着四年来磨砺出来的最精锐的部下踏上了前往大宣的路。
  西赫兰往东的道路已为东赫兰彻底阻绝,要想效仿她四年前的计策,从羌地绕道,翻山越岭踏足宣境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太耽误时间。所以褚谧君最终选择了假扮商贾,冒险穿过东赫兰占地,回到大宣。
  这一路上自然遇上了不少的危险,只是这四年来她遇到的危险还少么?四年的时间让她学会了如何应对危险。
  终于,在元光四年夏,她回到了洛阳。
  物是人非?恍然如梦?这些词都不足以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她用纱罗遮蔽住自己的面容,被自己的属下簇拥着,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商队首领一样走入洛阳,沿途所见的景物,都还是那样熟悉。
  洛阳还是洛阳,只是走在洛阳长街之上的她有所改变了。她骑在马上,缓步前行,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这双手已经因为常年握着缰绳和刀柄,长出了坚硬的茧子,她的面颊也早已因为大漠的风沙而粗糙。
  但这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她毕竟是活着回来了。
  死于十九岁的命运早已被打破,她获得了自己的人生,想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所以她一点也不遗憾。她只是在回到洛阳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不经意间被触动,她忍不住回忆往事,在回忆的时候会想——过去的她是什么模样?
  她几乎都要忘了她曾经的模样了,不过就在不久前,她又遇上了过去的自己。
  来到洛阳城郊时,正是黑夜,城门紧闭无法入内,她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色,打算趁着夜晚去拜祭一下褚家诸人的坟茔——等到白日再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就在褚家家墓附近,她见到了过去的自己。
  才十五岁的女孩,迷茫无助,却又努力的想要将一切都握在自己的手中。
  二十三岁的褚谧君在见到这个女孩的那一刻,便忽然明白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原来是一个无始无终的圆。
  那么,这个圆的意义在哪呢?她一边同十五岁的自己说话,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十五岁的孩子,面容稚嫩白净,神情中有着浓郁的焦躁和不安。
  二十三岁的褚谧君回想了一下,十五岁大概是她得知自己身世的年纪。
  她好奇的看着那双清澈的眼,在那双眼中她看到了恐惧、茫然……以及坚定?
  她都不记得自己当年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情绪了。
  在乍然得知一桩秘闻后,十五岁的平阴君虽然痛苦,但也并没有被击垮。她想要活下去,努力的为自己寻找着出路,即便是后来发现自己被身边几乎所有人蒙蔽,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身陷牢笼,她也不曾绝望。
  二十三岁的褚谧君慢慢的想起来了少年时代的自己。
  她忽然明白她之前的经历,究竟意义何在了。
  先让她了解到残酷的未来,让她在绝望中磨砺自己,完善自己,最后再一举冲破牢笼。
  试想一下,若是没有十三岁那年的“梦境”,若是她不曾提前知道自己的结局,她又该以一种怎样的状态活着呢?
  大概是如洛阳城许许多多出生高贵的公卿之女一样,接受良好的教育,在不被期待的情况下长大吧——因为这世上能够建功立业的都是男儿,所以反倒是很多女孩在成长中活得轻松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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