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侯府。
高墙黑瓦,重檐飞脊,朱红梁柱,彩绘横枋,宏阔威仪的列侯府邸高高在上,门前两座张牙舞爪的巨大石狮,无声诉说这座庄严府邸的数百年辉煌历史。
卫桓没有进去。
他勒马驻足大门前,冷冷盯视,良久,吐出二字:“焚之。”
话罢,直接调转马头,扬鞭离开。
……
传承了三百余载,张岱最引以为傲的颉侯府最终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将内里一切化作灰烬。
卫桓并没在河间久留,将冶乐乃至整个河间都洗涮了一遍后,他离开了河间军,往南,抵安平郡,驻宣和。
安平郡位于河间以南,与渤海及清河郡皆有接壤。
安排好北冀州的各处驻防后,卫桓率大军驻宣和,与渤海清河的姜琨张岱遥遥相望。
姜琨没动,他也没动,只下令犒赏三军,而后原地休整。
双方都盯着对方,沉默着,谁也没发表什么意见,进入一个貌似平静,实则互相提防、互相虎视眈眈的休战期。
……
一个多月了,直到抵达宣和,姜萱这才见到姜钰。
因卫桓觉得,姜钰也该适当历练一下了,于是分兵到各处接手城池关卡时,让他给贺拔拓个副手,从石邑一路往北过去。
完事以后,又折返宣和,和姜萱前后脚进城的。
“阿姐!卫大哥!”
姜钰黑了,也瘦了些,不过好像一下子长大了,青涩的稚嫩感不见了,添了少年武将的锐意锋芒。
卫桓见了,还算满意,点了点头。
姜萱欣慰又心疼,摸摸他的发顶:“嗯,我家阿钰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
不过见到姐姐,到底依恋,说话间添上些撒娇之意,姜萱疼惜摸摸他的脸,“瘦了,让金嬷嬷给做些好吃的,好生补补。”
姐弟两个亲昵说话,一同来的贺拔拓就含笑看着,他私下也是亲眷身份,倒不用回避。
待姐弟两个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禀卫桓:“姜铄押解至,已送去西狱。”
姜铄被生擒后,姜钰没有擅自将其杀死,而是让陆延请示卫桓,先行将人押回石邑。
卫桓当时并没有空理会姜铄。
他忙着将北冀州收入掌中,而姜萱和张济等人则忙着安抚百姓收编降卒,连轴转脚不沾地,于是姜铄就暂时搁下,直到贺拔拓和姜钰完成任务折返,途径石邑,这才把他提上。
说起这个人,姜萱姐弟俩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姜萱淡淡道:“既然如此,就先见一见罢。”
……
位于宣和城中央的安平郡守府,前衙最西侧,是刑狱之地,建有一座石牢。
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大青石墙壁,烈日当空,石牢内却幽暗冰凉;前任安平郡守弑杀,石牢经常被使用,阶梯洗刷不净的暗红,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更为这处暗无天日的空间添了阴寒。
卫桓先给姜萱披了一件薄斗篷,才牵着她的手进去。
一行人顺着阶梯,缓缓向下。
“滴答”,不知从哪处传来的滴水声,地下一层更阴冷,火杖穿不透阴森的暗色,冰冷的石廊半昏半明。
沿着廊道走到最尽头,进门顺石阶转下,姜萱终于见到的姜铄,这位她曾经的庶弟,娄夫人膝下长子。
陈旧却结实的圆木栅栏后,姜铄正囚于后,正一动不动趴在陈腐的茅草堆上,一件新旧血迹斑斑的囚衣,头发披散凌乱盖住颜面,左脚小腿呈不正常弧度弯折,他瘸了。
姜钰没有因私仇擅自将其杀死,但他不可能让仇人好过的,在初擒获姜铄挣扎那会,他直接一脚碾在对方的伤处,狠狠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哪怕好好养,姜铄也瘸定了,更甭提如今的环境。
脚步声在寂静的石牢中十分清晰,趴在茅草堆的姜铄动了动,沉重铁锁“哐当”一声,栅栏门被拉开。
一个阴影投在姜铄头上,是姜钰,他当先而行,冷冷立在栅栏门前。
四目相对,姜铄手倏地攒紧。
这次来的,却不仅仅姜钰一人。
贺拔拓在前头引路,他的身后,石阶上先出现了一双玄黑军靴,不疾不徐,稳健有力。慢军靴些许,是一双小巧的杏色绣鞋,茱萸绣纹被淡蓝色的裙摆覆住,昂贵精致的丝织物颜色清浅,来人脚下轻缓无声,步履从容优雅。
姜铄将目光投向石阶。
一步接着一步,一个高大英武的玄甲男子扶着窈窕纤细的女子,缓缓步下。
姜铄都认得,一个正是卫桓,而另一个,即是他那个嫡姐。
多年不见,她青涩尽褪,如玉兰初绽姿容绰约,不见半点憔悴黯淡,青葱年岁风华无限。
离了姜家,离了阳信侯府,这对姐弟非但没有落魄一蹶不振,反而高高在上更盛旧日。
姜萱青丝绾成一个少妇样式,她已成婚,是并州之主及冀州新主之妻。
而他,如今则是阶下囚。
姜铄慢慢坐起,挺直肩腰。
姜钰嗤笑一声:“哟,这是没舍得死呢?”
初擒获姜铄时,还五花大绑防止他自尽,受过几次刑后,贺拔拓对姜钰说,松绑吧,这人不会死的。
一个高高在上的侯公子,他父亲还雄踞青州呢,怎可能没有一点脱身的希冀。
贺拔拓底层打滚多年,一眼就看透了。
果然,姜铄没自尽,哪怕他腿都瘸了,就算回去也注定一辈子不良于行。
姜钰非常直接的一记讥讽,让姜铄脸色变了变,又青又白,他“呸”一声,一口浓痰啐了过去,落在姜钰靴边。
姜钰大怒,不待狱卒上前呵斥惩戒,他已接过狱卒手上的长鞭,“嗖”地一下毫不留情。
姜铄惨呼一声,长鞭擦过他的脸面,重重落在他的身上腿上,登时一道重重血痕。
姜钰犹自不解气,连连挥鞭。
姜萱没有阻止,只冷冷看着。
姜钰连续打了七八鞭,怕打死了,没有继续,他扔下长鞭,俯身恶意冷笑:“我可不能将你打死了。”
“我还要将你从城头上扔下去,一般摔个稀巴烂!”
姜铄终于色变。
姜钰呵呵冷笑:“怕了吧?”
他笑意骤一收,厉声:“我母亲受过的苦楚,我要你们统统都受一遍!”
……
姜钰不是说笑,他是真这么想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杀了太便宜姜铄了,他母亲经历过的伤害苦痛,他要这些人统统都经历一遍。
这般,那娄氏才痛彻心扉吧?
回去后,姜钰也是这样和姐姐姐夫说的,切齿一阵,又恨道:“还有那个恶贼!我还要将那个恶贼的所作所为广告天下!”
还有姜琨!
这个罪魁!
姜钰要将他那层虚伪的脸皮扒下来,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看看这仁厚宽和义薄云天的阳信侯究竟是怎么一个真面目!
如今,他和阿姐已有了这样做的底气!
可话一出口,姜钰自己却先皱了眉头,喃喃:“可是,可是阿娘还在青州。”
董夫人还葬在姜氏祖陵,母亲的尸骨棺椁都在青州,有张岱令人发指的行为在,投鼠忌器,姜钰怎敢?
可就这样按下,恨意心气俱难平,姜钰看姐姐姐夫:“阿姐,我们能不能把阿娘也接过来。”
他面带希冀。
姜萱又何尝不想,她蹙眉:“可姜氏祖陵又增了守军。”
不是不想,而是无法。
在得悉姜萱姐弟在并州崛起的那时,姜琨就往给祖陵增强了防卫,卫氏掘棺一事发后,他更是直接增遣了守军。
他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在防着姜萱姐弟。
他知道有董夫人棺椁在,姜萱姐弟就不敢。
这个消息,姜钰也是早知道的,沉默了片刻,他忽想起一个人,“裴大哥?”
心里一虚,忍不住偷偷望一眼卫桓,姜钰小声问:“咱们能不能去信裴大哥,问问他可有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是小小肥的一章~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99章
姜钰也不是无的放矢。
徐州和青州接壤,同样是百年望族,裴氏和阳信侯府相交已数代人。然适逢乱世,交好的同时互相防备也是必然的,细作眼线定不会少放。
裴氏在青州的经营,绝非卫桓这等新崛起的势力可相比拟的。
哪怕现在卫桓雄踞并冀,已是当世雄主,实力并不逊色于徐州裴氏。
裴文舒能想的办法比他们多,且观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他本人应会愿意的。
故姜钰有此一问。
不过他心里有点虚,话说得小心翼翼的,偷偷瞄了眼他姐夫。
这小子,姜萱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也被他弄得有点点不自然。
她也不禁看了一眼卫桓。
卫桓就坐在姜萱身侧,他一只手搁在案上,另一只手搭在姜萱椅背,姿态随意间却极亲昵,被姐弟俩瞅着,他表情没见什么变化,只“嗯”了一声。
瞥了姜钰一眼。
姜钰觉有点头皮发麻,忙找个借口溜了。
这事交给他姐。
“你吓他做什么?”
姜萱嗔他。
“我怎么就吓他了?”
卫桓并不承认,“这小子自己作怪。”他补充:“裴文舒给我们传过几回信,算友方,这我知道。”
言下之意,说裴文舒大方说就是了,很不必顾忌他,他坦然得很。
当然,如果他嘴角没微微抿着,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姜萱失笑摇头。
她知要卫桓真就对裴文舒没芥蒂了,怕是难,不过他记着旧日二人争执时曾说的话,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是收敛了许多。
这暗中吃醋的样子,她看出了一分可爱,心里软软的又疼他,瞅了半晌,她仰脸亲了亲他的下巴。
卫桓这才高兴了,唇角勾起也低头回亲她。
阳光自半开的槛窗洒进,室内温暖明亮,两人亲热了一阵,最后姜萱侧头靠在卫桓肩膀,他轻轻抚着她的鬓发:“如果能把岳母大人的骸骨请回,那自然是极好的。”
心里不得劲归不得劲,只说到这事卫桓并不含糊。
眼下姜萱虽带笑和他亲近,但他能感觉到,她情绪并不高。
搂着她无声安抚,他沉吟片刻,“我们先和文尚商议商议可好?”
这事不但是私人,还涉及局势和战事的部署,动作之前先和张济商议一番很有必要。
姜萱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于是卫桓便命人请张济来外书房。
张济很快就到了。
这阵子忙碌,又夏日炎炎,张济清减了些,只精神头却极好,步履如风神采奕奕的。
“主公,唤我何事?”
见了礼,三人坐下,张济也不迂回,端起茶盏啜了口搁下,就直接问。
卫桓也不废话,将姜钰对姜铄的打算,还有方才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至此,才算正式说破了姜萱姐弟的身份。
在这之前,张济等人其实已猜到,但卫桓三人没说,大家就揣着明白装不知。
对于姜萱来说,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平时卫桓寡言,私下总是她代表说话的多,只这会她微微垂眸,抿唇不语。
卫桓简明扼要,将旧事说了一遍,并道:“阿钰希望广告天下,彻底揭破此贼假面。”
张济听得简直是目瞪口呆,他是猜到父子女成仇,且应会很不堪,但他真没想到能到这程度。这姜琨所为和张岱简直难分高下,甚至比张岱要震撼,毕竟张岱名声在外,和姜琨这等仁义君子是不同的。
“为父不仁!为夫无义啊!”
简直闻所未闻,听所未听,张济憋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
“夫人和阿钰真真受苦了。”
只张济也知,这些旧事姜萱肯定不愿意多讨论,震撼一瞬,就不再多说,立即言归正传。
他肯定道:“若是在战前将此贼真面目揭破,那当然是好的。”
不拘是将姜铄斩了,还是按姜钰的心意处决,反正祭旗之后,发檄文将旧事公之于天下。卫桓以姜萱夫君,董夫人女婿的身份挥兵青州,复此大仇。
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和他讨伐张岱一样,旁人没有任何商榷的的余地。
如此,大义是完全归卫桓一方的。
“届时,就算是兖州彭越,也不好轻易插手。”
兖州和青州冀州接壤,青冀局势大变,对兖州彭越的影响是很大的。上月张岱在冶平大败的消息一经传出,彭越立即放弃了在豫州占优势的战局,回师兖州,目前,他正盯着卫桓和姜琨的动作。
彭越和姜琨敌对了十几年,大小战事无数次,恩怨数之不尽。当年姜萱姐弟乃至董夫人遭遇的祸事,就是因姜琨趁彭越外出平叛,偷袭了兖州治所昌邑引起的。
之昔日敌人,也可以摇身变盟友,一切全凭利益,乱世中太常见了。
但若是卫桓将旧事广告天下再出兵复仇,那彭越就不好掺和了。就正如当初卫桓和张岱对战时,姜琨的顾忌。
总而言之,于大局是有利无弊的。
张济非常赞同。
不过这事的前提是,最好先把董夫人骸骨请回,否则姜琨真像张岱般作出什么事来,为人子女的,姜萱姐弟过不去自己一关,反生枝节。
去信裴文舒他也觉得很不错,这点上,张济和姜钰看法一样。
这事得姜萱办,张济并插不上手,不过在告退前,他沉吟一阵,道:“若裴氏愿意相助,那行事自越隐蔽越好。”
“另外,最好让裴公子多些警惕之心,多提防,事前事后都不可在外露丝毫痕迹,尤其青州。”
说的这最后一句,张济完全是出于自己一种直觉。
还是得从生擒姜铄说起。
姜铄时运不够,被哨骑队伍撞上痕迹,从而追上捕获,一切都很自然,没半点不妥。甚至张济事后盘问过当事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