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我还会梦见他们,时常梦中哭醒,圣人感念李伯夫妇,又怕朱贵妃存心报复,要带他们去娘亲陪嫁的庄子上安置下来,他们坚持不来,还是我派人捎信去说想他们想的吃不好饭,他们才收拾行装,离开了自小长大的故土,离开了东北的莽莽苍苍林海雪原。我又安排他们收养了一个孤儿,起名叫做小豆包,他们算是晚年有靠了。”
小满不知道赵昀还有这样的故事,听得揪心,关切看着赵昀,赵昀感受到了小满的善意,苦笑道:“我猜我此生没有什么亲人缘分,起初为此伤心过,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人活在世,怎么可能处处圆满?总有缺憾方能长久。因而你也不必过于伤心,我知道你以一己之力带着陈家妇孺,若说没有你们,她们饿死在乡下了也未可知,不若自己放宽心,吃吃喝喝,待到以后寻个可靠人家,与陈家只做个面上的亲戚往来,若是他们改邪归正对你好便多走动,若是他们继续对你不好你疏远些不走动便是了。”
小满早泪珠大颗大颗滴落,赵昀看她终于哭出来了,心中顿时卸下大石,大夫说小满愁丝密结,若是郁在心里只怕会。只有想方设法让她哭出来,才会有所舒缓。
小满边抽噎着边倾诉:“我不恨陈大人,本就不熟,我伤心的是陈老夫人和陈夫人,我也不知道为何她们会这般无情无义,即使与我没有亲情,总是天天在一起吃穿住行的。”
赵昀听她言语间称呼均以敬语,心中明白,小满这次是伤透了心,再想起小满被鞭子抽开的衣角,咬牙说道:“打你的人,必然会有他后悔的日子。”
小满吃了一惊,连忙推辞:“不必不必,那些个婆子也是听从主子命令,至于陈大人是朝廷命官,宋宝宁是宋太师独女,你若动手脚难保不给朱贵妃一系留下把柄。”
顿了顿又诚挚道谢:“五殿下,我们只是吃吃喝喝的交情,你却拔刀相助,我今日里虽然能力微薄,但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回报你。”
赵昀心中苦笑,沉默不语:我救了你,可是为了让你谢我?
第74章 牡丹花开
小满见他不动声色,以为是赵昀心中在嘲笑自己能力低微不能有什么助力,因而继续恳切说道:“我懂食材的相克相生,可在五殿下需要时配置些食材包;我跟宋宝宁毕竟同出一屋檐下,我可以帮您探查宋太师一派的风吹草动”,说到这里,不由得自己也气馁,好像都不是特别有用的能力呢。她说着说着,自己都心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赵昀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眯眯。
这时丫鬟阿娇告了个罪走了进来,附耳在赵昀身边窃窃私语几句,赵昀冷笑了一声,转身柔声对小满说:“我有些急事出去一趟,你自己还需要静养,我中午便回来。”说罢大步流星出了花阁。
阿娇步量小,一路小跑追着赵昀,边打量赵昀的神色边忐忑说道:“五殿下,那祁家三少爷也不是外人,可是我们想到五殿下吩咐任何人都要拦着,所以也没让他进来,可是错了?”
赵昀冷笑一声:“没错,拦得好。”说罢,已经几步出了田庄。
田庄门口长着一片白桦林,林子里此刻落叶都掉尽了,昨夜一场大雪,在白桦林内外都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白桦林里人迹罕至,只有雪后飞鸟觅食留在雪地里的几只爪印,更显寂寥。祁非池焦急候在林中。昨日王家表妹送来几枝寒梅给娘亲,娘亲却非要自己去作陪,看着一戟在水阁外面挤眉弄眼急得团团转,他料定有什么事情,只是刚一起身,娘亲便双眼警示,恨不得眼里飞刀。自己不敢轻举妄动,就只好趁个空挡让一戟自己去处理。
没想到一戟却哭丧着脸回来了,祁非池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好容易敷衍着王家表妹离了府,就急急忙忙去问一戟,没想到一戟支支吾吾不敢说,最后问急了才吞吞吐吐说陈娘子被她二叔带走,又在陈府受了家法,最后晕倒在陈府门口,被五殿下带走了。
赵昀带走了?祁非池大大放心,但看一戟神色,祁非池又隐约觉得不对,赶紧牵马就往汴京城外奔来。赵昀的庄子虽多,但祁非池分析判断一番,应该是会送去李伯夫妻所在那个田庄。
被迎面的寒风一吹,他清醒了不少,之前只隐约觉得赵昀对小满似乎有些格外的好,但两人并无任何私下相处过,赵昀每每去找小满,也都是自己怕人说孤男寡女,硬拉着赵昀去充数的,这次他带走小满,若是只是帮忙,按道理应该派人跟自己说一声,一戟又为何那样支支吾吾?
难道他,对小满有意?!!!
想到这一点,突然电石火光,之前的一些端倪也都有迹可循:赵昀会给小满带汝窑的瓷器、稀罕的吃食,还有曾经眼光中欲言又止的自卑,他这个傻子,居然还以为赵昀是因为小满老嘲笑他说话口音所以自卑。
又想起有次他跟小满说,赵昀现在不带口音了官家还因此赏赐了赵昀的夫子,小满当时诧异的扬了扬眉,说劝过赵昀改口音没想到他改的这么快。
现在回想,疑点太多,自己却忽略了。
祁非池越想越气,纵马直奔赵昀的田庄里去。待到了,一群下人拦着不让他进去田庄,他心中明白了分,便冷哼一声,转告那些下人让赵昀来林子里寻他。
赵昀看见祁非池在林下焦急等待的身影,挥手让部曲们都下去,自己只身一人往林中去了。祁非池一看见赵昀,眼睛里寒意四射,双眸深沉,直扑过来,二话不说就一拳挥出去,赵昀未料到他会直接动手,直打了个趔趄才站稳,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来的血,笑着盯祁非池:“三哥可是失心疯了?”
祁非池看他还装糊涂,更加火上浇油:“你离小满远着些!”
他这话却似是勾到了赵昀的伤心处,赵昀眯了眯眼,冷笑:“我之前倒是离她远了,可是你瞧瞧她跟你在一起可幸福?你娘亲刁难她,你不帮着她还写信要跟她恩断义绝,她伤心了许久才缓过来,你娘亲却又去她爹那里添火加柴害她被鞭打?!”
“若是我再远离她,由着你接近她,只怕她连命都没了!!!”
他一声声逼问,堵得祁非池哑口无言,只觉得新仇旧恨一下子全涌上来,祁非池不再说话,继续挥拳出去。
赵昀却一闪身躲过了:“哼,我刚才受你那一拳是为着你认识她在先,夺人所爱,确实不是君子所为。我现在要打你,却是为着你让小满受的那些委屈。”
说罢,他脱了身上的灰狼毛里猩红大麾,随手扔在雪上,自己趁着祁非池的攻势,借力打力,反手就是一记“太一手”,直拧祁非池的右臂。
一瞬间祁非池右臂结结实实被打了一记,他看赵昀连“太一手”都使了出来,忍住右臂疼痛,拿出十二分的精神迎敌。
两人都是自小结伴习武,又都是祁太尉教出来的,互相熟悉招式,一瞬间打得难舍难分。其疾如风,两人在白桦林间闪身而过,一招一式皆迅速出手,如狂风飞旋略过无影;其徐如林,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招式行进从容,如苍苍莽林徐徐展开,两个人都闪身躲避借力打力;侵掠如火,两人心中皆有火气,缠斗不休,出手皆为狠辣招式,攻城掠地般如烈火迅猛;不动如山难知如阴,祁非池只觉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掳掠而去,赵昀却见招拆招,动如雷震悬权而动,两人在林中直打得昏天暗地不死不休,直走了百来个回合渐渐双方都有了些力不从心,终于被祁非池寻着个纰漏,趁着赵昀对付,将其扳倒在地,掐住他的喉咙就直往死里扼,赵昀却不服输,积攒了气力两腿扫过来,将祁非池也勾倒在地,再扑身过去,将祁非池压倒在身下,双方缠斗起来,直到两人皆是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力竭倒地。
祁非池仍:“为何小满出事你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青娘子是你的人?”
赵昀不语,眼神却肯定了祁非池的疑问,祁非池恼怒非常:“你卑鄙!派人监视小满!”
赵昀一开口就觉得肋骨那里火辣辣的疼,不知是不是断掉了,他冷哼道:“总比你好,所有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都不在!”
这话说得却一刀见血,祁非池恨意四起,竟借着这股恨意翻身骑在赵昀身上,提起拳头就挥手暴揍赵昀,如雷霆万钧,赵昀毫不畏惧伸出胳膊架开了祁非池驻守防御,只是如今两人都精疲力尽,使不出什么招式,只能如蛮夫打架,在地上翻滚互殴,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血水溅在白色雪地上,格外让人心惊。
到最后两个人打得力竭,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祁非池躺平在雪地上,赵昀躺在他不远处,两人仰头看雪,从光秃秃的树枝缝隙看上去,头顶铅云密布,灰色的棉絮一样,雪花大片大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祁非池突然没头没尾冒出来一句:“以前有一次我们也这么惨过。”
赵昀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点,不知道是祁非池的还是自己的血,闷声说道:“嗯。”
那时还年纪小,祁非池作为赵昀的伴读天天和他混在一起。四月里东京洛阳的牡丹开了,朱贵妃有孕在身整日里不安份要东要西,圣人心中不舒畅,移辇去了西京洛阳赏花,无人管教赵昀,眼看自由了,两人如脱缰的野马镇日里溜猫逗狗玩得不亦乐乎。
学堂里朱贵妃的娘家侄儿八皇子的陪读朱一贵撺掇着八皇子,将赵昀写的大字涂黑,还画个狸猫在上面,赵昀和祁非池在京中算不上是纨绔,却也是横着走的小爷,怕过谁?自然不服,跟他们打了一架。
许是想到了这桩不愉快的往事,赵昀的声音带些淡淡的自嘲:“是啊,那时他们都说我是女真蛮子,还说真正的五皇子也许早就死了,我是圣人为了避免官家责罚娘家找来的,还有人且窃窃私语,给我起了绰号叫做狸奴,取得是戏文里狸猫换太子的典故。”
赵昀躺平在地,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疼,声音却慢慢的很显悠远:“大哥已经在前朝监国了,见到我总要问我功课如何,比夫子还严格,因此我和他不是很亲近,倒是和你天天混在一起。八皇子的伴读们个个心黑手辣,他们支开了部曲,你却不怕,将我护在身后,自己以一当十,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提到光辉往事,祁非池露齿一笑,这一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阻止不了他满脸的洋洋得意:“那是当然,我那时候就很能打好嘛!!!我可是在行伍里真枪实刀历练出来的,那帮鸡都没杀过的小崽子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也就刚开始仗着人多趁着我们没反应过来给了我们好几下,没想到被我打了个屁滚尿流。我就问你?以一当十!反败为胜!满汴京城还有谁!还有谁!!!”
第75章 怎渡,怎渡?
赵昀却笑容苦涩:“说是占了上风,可是我们俩身上还是到处是伤,他们见以多欺少都打不过我们,就通风报信引来了官家,我当时心里高兴,想着皇父来了,总算有人能主持公道了。”
“没想到啊,呵呵,他第一句话就伤透了我的心,似乎是冬天一盆冰水从头淋下。”回忆起往事,赵昀嘴角带了笑意,眼睛里却有大雪纷飞。
当年十二岁的少年,堪堪只如青笋幼苗,破土而出,打量着这个命途多舛的世间。眉目间已初见多年后青竹挺拔的风姿,双眼却两点星子一般发亮,满眼的倔强顽劣。官家看着跪在自己前面的赵昀,皱了皱眉,怒声喝问:“孽子,谁让你欺负老八的?”
赵昀仰望着冬日的雪空苦笑,雪花落在脸上,寒意入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他看到遍体鳞伤的我和毫发无损的老八,第一句话便是质问我欺负了老八?他是怎么猜到的?”,说罢他忍不住笑起来,看着头顶的白桦林枝干沉默不语,白桦林再上面便是无尽阴霾虚空,没有任何鸟飞过。
祁非池黯然不语,他也记得那句话,赵昀自小就性子倔,只是瞪着官家,一句话都不说。他熟悉赵昀一举一动,知道赵昀定是因为怕一说话就掉眼泪下来所以才一言不发。祁非池心中心疼这个像自己弟弟一般的皇子,跪下告罪,向官家禀明了来龙去脉,官家面子上挂不住,冷哼了一声:“总归是老五不爱护幼弟。”
八皇子摇着官家的衣摆,像只乖巧小狗一样蹭着官家:“皇父皇父,孩儿今天又背了一段尚书,先生都夸我了呢。”
官家扭头慈爱笑道,“你这猴儿,以为说这个,我就不责罚你了吗?你娘亲现下有孕在身,你却淘气得紧,看我怎么罚你。”
说罢,就俯身抱起八皇子扭头走了。宫人和依仗也忙不迭得跟了过去,那些战战兢兢跪立在旁的朱一贵亲党起初因为殴打皇子被官家撞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见官家毫无问罪之意,赶紧趁机开溜,须臾功夫,地上就只余赵昀和祁非池两人还在跪着,祁非池见他们走远,起身要扶起赵昀,却看见玄武岩地面上一滴泪水晕染开来。
赵昀躺倒在地上,仰头只看着虚空,无数雪花纷纷而下,似是要将他埋葬一般,他继续说:“官家心里总是防着我外家,一边用着一边防着,看着我似乎总想在我眼里看见外祖父,一看到我就想起他还未亲政时被诸位命大臣们处处掣肘的时光,对于一代帝王来说,这是最屈辱的回忆吧。
而老八不同,他娘亲朱贵妃本是平民出身,处处讨好小意维护官家,她所有的东西,都是动不动娇滴滴柔声相求而来。一位娘家强大自幼显赫的贵女,一位娇媚可人处处攀附你的解语花,男人在谁那里能找到自己的尊严?答案不言而喻。
圣人虽和官家青梅竹马,却是见多了官家自小不被重视,被嘲笑,各种落魄的经历,怎比得朱贵妃?
老八的名字叫昱,呵呵,新日登位,新王肇位的昱,这可是官家翻了好多书才照出来的名字‘寝兕伏虎,蟠龙连组;焜昱错眩,照燿煇煌。’,他从出生就享尽官家宠爱,享食邑三千户,开蒙时官家将自己所创秀异体手把手教与他。
我这等孽子,怎么比得过老八?”
祁非池吸一口气都觉得全身的经络在疼,他只听着默然不语,还记得当时赵昀的手用力攥住他,力气大到攥得他手疼,年幼的他低头看赵昀,只见赵昀头上青筋一道一道,眼睛里似乎是含着火,一身的伤,目送着官家一手牵着自己的小儿子消失在宫道远处,那个男人,都没有问自己另外一个儿子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赵昀机灵,偷了太医院的跌打药膏,因着怕贴身宫人看见向圣人禀告,他们最后藏在废弃的宫苑里一处花园里抹药,地面上绿草如茵,身边牡丹花盛开,碗口大一样繁美,坠得枝头都沉甸甸的,惹得蜜蜂嗡嗡直飞,一派初春的盎然生意。
他俩抹完药,也像今天一样躺在地上,赵昀一声不吭,只是拿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那花枝,花枝震动,花瓣一瓣一瓣掉落下来,硕大一片。祁非池心里空落落一片,只看着那花瓣大瓣大瓣从枝头坠落,落在他和赵昀身上,脸上,明明打赢了架,他却一点都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