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到了升堂那日纪初霖早早准备好,春和本打算跟着去,纪初霖却怎么都不让只说是小孩子不要去,会学坏。他带上了夏桔,让夏桔在轿中等待他召唤。
而后纪初霖便与杨梦笛悠然去了开封府。
纪初霖本以为告状的不过是张老,却不想又多了对父子,那家的孩子也就十一二岁。告状的理由却是相同,他们都想要拿回之前打赏的钱。那对父子打赏给夏洁的钱数倒也不多,也就十余贯钱,他家是开面铺的,那钱是半月的收入。
杨梦笛窃声道:“不过半月收入闹到这般。看来又是那人刻意为之,瓦子中那么多技艺人,人人收打赏,却只有打赏夏洁的人来告官。那人之心昭然若揭。张洲还能说已经成年,又且不是蠢货。这孩子年纪较小,若寻不到好的理由。就算开封府尹判了我们赢,传出去名声上也不是很好听。那人的这一步棋却也走得不错。”
“我们若是赔了这个孩子,之后客人只要让孩子出面打赏就能获得不少好处。”
“自然。”
纪初霖哼笑了一声。他自有办法。
升堂,现任权知开封府事王显是一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明明是个书生,体格却颇让人觉得孔武有力的中年人。
他先听张老的控诉。
张老跪下就开始哭,他一哭,那个张洲也开始哭。父子两人在堂上抱着哭成一团。
纪初霖不言不语,和杨梦笛一道站得端正,冷眼旁观。他二人得以在公堂上站着自然是因为杨梦笛的打点,何况王显也没有胆量让杨梦笛下跪,又不能只让纪初霖跪。
待那父子哭够了,王显将目光投向纪初霖。
纪初霖拱手行礼,笑道自己有证物呈上。
王显允后,他让早已侯在外的瓦子的人呈上证物。
几个铜板,一把小米,一碗小米粥,一张纸。
“用钱购得小米,小米做成小米粥。米粥入了腹,后面这张纸,这是公堂,有些话说出自然不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可。”
围观的众人嗤嗤笑出声来。
王显捻须,啧啧称是。
张洲哼哧着,说不出话来。
张老却是提声道:“大人,此言差矣。小米吞入腹中,饱腹,让人有了气力。瓦子中那些玩意儿能有何用?不过让灵魂舒爽一阵罢了。”
纪初霖一个劲点头。“不过让灵魂舒坦,这番话说得对,说得好。”
张老颇为得意。
“这般来看,男人逛了秦楼楚馆也用不着给钱。毕竟不过是灵魂上舒坦——况且,还留给了那些姐儿一些东西,岂不是得让姐儿给掏钱?”纪初霖说罢,眼神意味深长。
本在外看热闹的妇人们用袖子捂着脸,全都散了。男人们却越发起了劲。
正在得意,纪初霖却在那群男人中瞥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虽说换了男装还贴了胡子,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
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杨梦笛低语:“小春和来做什么?不是让她在家呆着吗?”
杨梦笛摇着扇子飞了眼,窃声笑道:“自然是看纪雨你如何大杀四方。放心,之前你那番为正人君子不耻的话她没听懂。”
“就是没听懂才麻烦啊!没听懂她就会追着我问!”
杨梦笛眼角一扬,神情颇为洋洋自得。
“你二人这般喧闹,岂不算是咆哮公堂?”王显提高声音质问。但也不过是在故作公正。他神色自若,说纪初霖的话分外有道理。不论是身体舒坦还是灵魂舒坦,舒坦了,就该给钱。
“花钱听技艺人说话难道不是舒坦?舒坦了,就应该付钱。”王显道。
偏是那张姓父子不依不饶。口上的话越发没有规矩。“如何能相通?听夏桔唱小曲,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能听见。花钱找秦楼的姐儿,却只舒坦一人,也不会现场所有的男人一道来舒坦。”
围观的男人们闹得越发厉害了。
纪初霖小心翼翼瞥了眼春和,她眨巴着大眼睛,左顾右盼,一脸茫然。
纪初霖心里慌了,脑中闪过一句话——决不能让他未成年的小娘子继续听这些混账话!
速战速决!
“鉴于在这个年代对男人来说逛秦楼楚馆也是一种风尚,我也不不能说你做得不对。”纪初霖皱眉问道:“几千贯钱消失不见,难道你就没有丝毫察觉?”
张老捻须长笑:“纪少爷说笑了,老夫家中自然只有交子。”
“怎么装的?”
“装在盒中。”
“什么样的盒子?”
“木盒。”
“哎呀,那可容易生虫了。”
“老夫自然会处理。”
“为何用木盒,铁盒子不是更好?”
“铁盒也过于丑了一些。”
“也是。千万小心啊,万一整个盒子都被人拿走就麻烦了。”
“老夫自然会小心。会时常查看。”
“那就好。那就好。”纪初霖点着头。“每日都看一次?”
“自然。”
纪初霖乍然提高声音:“既然每日都看,为何少了整整五千贯钱才真正发现?大人,他根本就知晓自己的儿子张洲是如何在瓦子中挥金如土的!他这儿子这一年都在我古镜瓦中游玩!一整年,现在才发现,难道这对父子不是想要敲诈我古镜瓦?”
张老略慌,却又很快道是自己老眼昏花。
“老眼昏花?昨日你于子时去了秦楼,秦楼的姑娘的滋味可好?张老选姑娘时,可真不是老眼昏花。”
“大人,此人胡言乱语!”
纪初霖继续道:“三日前,你儿张洲在花月楼点了一个姑娘,那个女孩很嫩,似乎还不到十五岁。你和儿子花天酒地,你娘子在家中吃糠咽菜,听说前几日还饿得去寻野菜。我问了人,你和你的儿子几乎不回家,家中的钱你与你儿子随身携带,肆意浪费。却不肯分给你儿子的娘亲一分一毫。”
“在家从父,夫死从子!”
“喔,原来你已经死了。不然为何让你儿子的母亲服从你的儿子?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大人如何能相信这种脑中只有淫.欲、却连孝道都不肯遵守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下梁歪得没法,想必那上梁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显面色凝重,沉沉点着头。却又道:“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好句,好句。纪少爷这番话真让人醍醐灌顶!看不出纪少爷这般年轻,却这般大策大悟!”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颇为赞同纪初霖的看法。顺时便将那“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传了出去。
纪初霖干笑几声,心道这“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原来在宋代还没出现过啊……他到底不小心借了哪位古代文人的话?
心里乱如麻,面上却是冷静如初。
不管那句话是谁说的,是哪个朝代的,效果却是极好。围观人听见那两句话,再回想张姓父子的言行,一时同仇敌忾。
有了成效,纪初霖冲杨梦笛使了个眼色,上公堂前他就已想好,若是很难争辩自己该如何做?
——翻出陈年旧账,从人格品德入手,将对手钉在耻辱柱上。
——西方政坛大选最爱的手段。
众人皆入了瓮,张老却在瓮之外。
“老夫欲与你说的是古镜瓦胡乱收钱!不是老夫的家事!我儿没什么见识,却为你等所骗!老夫这是为了道义!你二人——仗着赐婚恣意妄为!”
杨梦笛皱眉,对纪初霖使了个眼色。
纪初霖明了了他的意思。
“道义?何为道义,何为恣意妄为?
“你所谓的道义就是享用了他人的劳动却不肯付钱?先前你用秦楼来举例,秦楼的规矩与瓦子的规矩相同?秦楼身份不同的女子需要花费的钱相同?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规矩。不同的人,不同的规矩。想要玩乐就得遵守规矩。想要花样就得加钱。顶级女技做的饭菜同普通厨子做的饭菜相同吗?难道你觉得花大成千上万贯钱请顶级女技去家中做一道菜的高官是傻子?
“你说夏桔太贵。抱歉,他值这个价钱。你说你儿子被我蒙骗,你儿子多大?去秦楼知道要花钱吧?”
“自然知晓。”
“那他在瓦子不知花钱?”
“不过是斗虫讲故事!养养蚂蚁唱唱小曲儿,谁不会?”
纪初霖眉梢一挑。
张老终于进了他的瓮。不然这一趟公堂也就白来了。
“谁都会?那张老是否要比上一场?别的不行,说话最为简单。”他朝后看了眼,指着听得很是开心的春和。
“正好,此处有我古镜瓦的说话人。”
忽然被叫道,春和着实有些慌乱,毕竟之前纪初霖再三叮嘱切莫跟来,这不是小孩子应该来的地方。
再看纪初霖,眼睛笑成了两道弯。
杨梦笛用扇子遮掩着口鼻,唯有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笑成了两道缝。
春和知道,他们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是清王永彬《围炉夜话》里的句子哈~~而且这里纪初霖弄错意思了,这里的“淫”不是单指男女之事,而是泛指贪欲、因欲望而生的烦恼。但男主当年是古文很差的程序员,我们要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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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一一六话
忽然被叫道名字,虽也知道那两人是故意的,春和却也不畏惧。说话这种事眼下她已驾轻就熟。理了理衣角大踏步走上公堂,之前纪初霖教过她如何学男人说话、走路,努力多日,勉强学得像是一回事。
刻意做出沙哑的声音,春和对王显鞠躬。在王显的要求下说了个少年书生在山中遇蛇妖而后丧命的故事。
故事从书生背着书箱雨夜赶考说起。赶考书生在小树林中躲雨,雨滴穿过层层树叶落在他的肩头、濡湿了发梢。夜风幽凉,雨打树叶发出沙沙声。小树林深处有影影绰绰的灯火,饥寒交迫的书生去那里想要借宿一晚。
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眼眉间极有风情的曼妙女子。
说起那个女子时,春和声音变得温柔而娇媚,这种温柔娇媚不同于她平日说话时的声音,甚至给人一种男人刻意装女人、还装得分外像的感觉。
这种说话方式是刘老交给她的。
春和谨记自己现在是男人,正在装扮女子。
她说话的语调随着故事情节上下起伏,说起书生与女子欢好时声音中带着欢欣,温柔、体贴,风情万种。
她说起书生乐不思蜀,语调中带上了对书生爹娘的同情和对书生的惋惜。十年寒窗苦读,却因儿女情.事错过了科考,收到父爹娘来信,却依旧不知道悔改。
到了端午节,不知情的书生在酒里放了一些雄黄,本想驱邪,却不想让那女子显露出了原形。原来那女子是巨蛇成精,虽说成精,但终究蛇怕雄黄。
说到此处,春和恢复了假扮的男声,她的声音骤然发抖,带上了几分寒意。
听说话的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神情也颇有几分不自在。
故事中那个露出原形的女子再也没有办法保持神志,书生也终于为巨蛇所吞噬。
“说来也是可惜,原本能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却为美色所迷,最终丢了前程更失了性命。贪欲、色.欲是两把高悬在人头顶的利刃。”
春和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又分外紧张地看着纪初霖。
纪初霖一直在为瓦子的事情忙碌,被赐婚后,春和也一直没在古镜瓦说过话,而是跟着杨梦笛游走于各种官宦之家。纪初霖另请了一个女说话人去镜瓦。
纪初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她说过话。
春和却一直跟着刘老学习,她很想知道纪初霖对现在的她有何看法。
她在纪初霖的目光中看见了惊讶、赞许,还有彻底的承认。
那一瞬间春和的鼻翼有些微微发酸,她身着男装,贴着假胡子,却不留意一抿唇,做出了小女儿的神态。
纪初霖转脸向张老。“轮到你了。”他递出早已准备好的话本。张老拿着话本,翻了几页,结结巴巴,读错了好几个字。
杨梦笛悠然站在一旁,张老每念错一个字他就即刻纠正,又说起《说文解字》,将每一个字具体拆分,简要阐述字源词源。他每解释一个字,张老就一阵哆嗦,到了后面,那张老竟是紧张仓皇的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纪初霖颇为得意,对王显深深鞠躬,又转向围观的众人,拱手,道:“各位,现在你们还认为这话说人的活计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围观人似有所悟。
纪初霖又说起夏桔。
“我说了,他有那个让人挥金如土的价值。”
他挥了挥手,一直等候在外的瓦子的人让轿夫抬着夏桔的轿子而来。
掀开轿帘,众人先是嗅到了一股分外馥郁的芳香。
夏桔今日着女装,柳眉红唇,娇艳如花。一身娇媚的海棠红,裙角用同色系的丝线绣了一圈细小的海棠花。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着花鸟纹样的金步摇,每走一步,婷婷袅袅。
围观的男子全呆呆站着,仿若看见了神女下凡。
夏桔的随身小侍拿出点曲的本子交给了王显。王显随意翻看,点了一首冯延巳的《踏鹊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语调凄婉,明明是男子,夏桔却拥有比女子更柔美清丽的声线。
他终究是曾让人花费万贯买回家的“女技”。钱家人的做法毫无人性,却又的确培养出了夏桔这个最顶级的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