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踏鹊枝》,纪初霖低声对杨梦笛说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词的唱法都基本遗失了。
“为何?”杨梦笛问。
“我妈曾经说过,似乎是乐谱丢了、还是没人看得懂乐谱?我记不清了。”
杨梦笛微微点头。
一曲终了。
众人却无回应,他们大都还沉浸在曲子中。忽有人轻声喝彩,第二个,第三个。围观的人终于如梦初醒,喝彩声此起彼伏。
纪初霖面带笑意,待一切沉寂下去后才转身对王显笑道:“我说过,他有这个价值。我古镜瓦中的技者都有这个价值。”
都懒得看张姓名父子一眼,他转身面向围观的人,深深鞠躬。
朗声道:“世间之事,存在即是合理。我古镜瓦售卖的技艺,看似谁人都会,想要达到我古镜瓦技艺人的水平其实非常困难。”
他一时语结,便求救般看向杨梦笛。
杨梦笛摇着扇子,笑道:“凡技艺顶级之人,三年入门,三年强化,三年于同门师兄弟中求胜,战天下,胜八方,以夺取技艺精湛之名。先前张老云技艺者、人皆能胜任,却不知世上之事自不是‘简单’二字可言说。切葱者识刀,识刀法,识世上之葱,再识六十余种切法,方成翘楚。张老所谓‘人皆能之’,不过是自以为能,目空一切。”
王显颔首:“说得在理,世间之事,从无‘简单’可言。”
纪初霖用力点头,以掩盖自己眼中的茫然。他其实没怎么听懂杨梦笛的话。
他也知道杨梦笛知道自己没听懂。
只要大部分围观者能懂就行了。
见张家父子再也说不出话,纪初霖心中一阵舒坦。
他赢了。
王显收了好处,又见纪初霖的辩驳有理有据,自然是断了纪初霖胜。那李姓父子见过张姓父子的败局,也不再与纪初霖争斗。
纪初霖大获全胜。离开前王显问夏桔每日何时表演,他想要去捧场。
纪初霖便与杨梦笛一道邀王显在故梦轩用了午饭。
王显在如何更好参加科考上是杨梦笛的恩师。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夏桔也在席间,他不喝酒,只是作陪,又唱了两支小曲。
“可惜是男子。”王显多喝了几杯,略有醉意,叹息道,颇有若夏桔是女子定要纳她为妾的意思。
纪初霖看似无意问起:“说来之前也有个美貌女子上了公堂。爹娘犯了案,名字是——”
“盼盼。生得美貌就是好。但是啊——那种人家,哼哼,扒灰的扒灰,偷娘的偷娘。”
纪初霖与杨梦笛快速交换眼神,而后继续与王显说笑。将他送回开封府,两人又送走夏桔,这才去故梦轩隔壁的小店接春和。
“相公我错了。”纪初霖还未开口,春和就承认了错误。
纪初霖也未多言,只问春和自己今日这处戏唱得如何。
“相公不是来上公堂的?为何会让夏桔唱起小曲来?”
“你的前夫我上公堂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为了证明——
“不管是你还是夏桔,都极有价值。价值,才是打赏的意义。今天在公堂上的事情自然会被传扬出去,汴京人明白了打赏的真正意义,自然不会再闹出这样的官司。
“你的前夫我在来这里之前就让杨商的人换了装扮混在了围观的人群中。夏桔本就唱得不错,那几人再多喝彩几声,更会让所有的人觉得他唱得极好。一传十、十传百。能力好重要,宣传也很重要。”
春和略微想了想,问道:“相公你执意将事情闹大、闹进开封府不仅是为了告诉别人古镜瓦不可随便欺负?你是想要让更多的汴京人知道我和夏桔。尤其是夏桔。”
纪初霖轻轻点头。
“在你的前夫我生存的那个年代,最好的热搜是双方的网络骂战,这根本算是免费的广告。难得来一次开封府,不做广告实在太过于浪费。”
“相公为何这么能言善辩?”
“网络骂战中锻炼出来的……请叫我键盘侠。”
“既然有夏桔,相公又为何拖我露面?为何随身携带话本?”
“带话本是因为你的前夫我本就有让那个姓张的老头读的打算,教你出场,是因为你的前夫我原本说得很清楚小孩子别来这种地方。”
春和赶紧埋头,记起纪初霖说若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问题就赶紧转移话题,便问道:“那为何那对父子忽然不告了?”
杨梦笛:“我等展露实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说着,几人忽被那李姓人家拦住。
李父说自己除了在瓦子中闹出事端的小儿子外还有个大儿子,那孩子不善言辞,不是做生意的料;个子不高,身长腿短,也不是蹴鞠的料。但重在重情义,有一身的好力气。今日他见纪初霖能言善辩,句句在理,惹出事端的小儿子自然得继承家中的面店,却也希望大儿子能在纪初霖身边寻一些事儿做。
纪初霖欣然,却未应允,只说先让那孩子明日来古镜瓦,先看看人。
“谢纪掌柜。”
几人又走了几步,杨梦笛说要先回家。科考在即,他与纪思明的时间都变得分外金贵,动辄读一整夜的书,除非瓦子中生出大事,绝不露面。
纪初霖说杨梦笛此次这般认真就是冲着前三甲去的。“他比你的前夫我还要急着了断你二人的姻缘。”
春和一阵欢喜。
纪初霖觉得好笑。“你就这么不待见杨商?”
“他很好,但他不是我相公。”
“……你的前夫我……我本打算把你托给杨商。但现在我明白了那家伙需要的不是你,而是身价清白、爹是朝廷大官、从二品以上的女子。爱不爱反倒不重要。”
他忽然住了口,一声长叹,说朝廷里结党营私,人人都是权斗小能手。若是杨梦笛输了,而且输得很惨,难道不是他那夜胡言乱语的过错?
“可不当官,也会输啊?”
纪初霖微怔,苦笑。“连小春和都比为夫看得透了。”
他长久沉默起来。终于,沉沉叹息一声,挤出笑意。说那毕竟是杨梦笛。
“他最需要的不是小春和。最需要的小春和的,只有你的前夫我。我的前妻,正好你今日一身男人的装扮,旁人晃眼一看也看不出你是明冠汴京的被赐婚的女说话人。如何,小春和,要不要和你的为夫我一道出城玩儿?怎么忽然有种——偷.情的罪恶感。”
春和自是欢喜。
却又满腹犹豫:“相公不是说,杨家要脸。”
“小春和今天这副模样,你的前夫我都认不出来……何况——”纪初霖在春和脸颊上轻轻捏了捏。
“而且你的为夫我知道,小春和想和我单独出去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到晚写“瓦子”,这几天做梦都是瓦子……】
第117章 第一一七话
汴河才解冻不久,河岸两端的草也才冒出头,远看一片葱郁,近看却难以察觉。
“来了这么久你的为夫我也开始懂得古诗词的奥妙了,比如‘草色遥看近却无’。乍一听没有什么,但只有在春天近距离看过初生的小草,才能知道这种远远看去一片青色,走进却又像是冬日的荒芜是什么样的感觉。”
春和走在他身后一步远,嗅着才长出的青草的香气。
若是杨商看见这一幕绝不会这般说,他会从遣词用句还有意境上慢慢给她分析,最后再写两句诗应景。不会像纪初霖这般,很想抒发几句却抓破头都想不出来。
春和却喜欢纪初霖这幅样子。
因为是他。
紧跟在纪初霖身后,春和不敢走得太近。
穿女装的时候她是杨梦笛被赐婚的妾室,不能同他走在一起。
换了男装,两个男子也不便太过于亲密,会惹人闲话。
春和却不觉得心中不悦,金明池已是昨年的事,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同他一道走在阳光下。
只有他二人。
就算没有身体的触碰,也是心满意足。即便只是看见他的背影,她也觉得幸福。
如此便是足够。
春和看着纪初霖的背影,最近这段日子纪初霖衣着越发讲究起来,似乎是想要补偿她的寂寞,他也更喜欢给她买各种衣物首饰。
她记起夏桔唱的那首小曲。
“功名利禄重如山,郎君求索若许年。独倚栏杆听风曲,纤纤素手懒拨弦。浸香玉臂何人靠,涂得红唇无人尝。情若孤雁飞天际,身似游鱼瓮中潜。”
昨年听来只觉不堪入耳,而今回想起来方觉凄婉悲伤。
郎君求索若许年。
春和知晓纪初霖有他自己的想法,也想要支持他,更知晓自己眼下的身份不能同他太过于接近。
她都知道。
可知道和心甘情愿是两件事。
周围人行色匆匆,已是午后,汴京城外的商贩有人下了早市又在准备供给夜市的货品,有人在筹备明日生意。也有人聊着天说着今日的收获。
纪初霖曾说宋代商品经济分外发达,这点点滴滴都是发达的凭证。所以他才说要来汴京。
春和一开始只是想要同他在一起罢了。后来才发现自己也有更广阔的天地和价值。
她不再是闻家村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娘子。
今日出门前春和就曾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他和她在一起。不分开。冬儿以花月楼长大的身份教了她很多。说若是能有机会与纪公子单独相处,一定要试一试。
春和心中却思绪颇重。之前她也曾想过类似的事情,纪初霖却说,杨家要脸。
但春和想,只是碰一下应该无事。
她原本就是被迫同他分开,她与杨梦笛是被迫接受了赐婚。现在,她只想轻轻碰一碰他。
即便只是衣角。
快走几步,春和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口,又赶紧收回。
纪初霖没有察觉。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望。
心中的渴望又深了一些。
春和再度伸手,指尖捏住了纪初霖袖子的一角,似乎想要用这样的举动代替拉他的手。
纪初霖意识到,扭头看了她一眼,浅笑,忽然抓住春和的手。
春和一阵慌乱,只想将手抽出。
纪初霖却握得越发紧了:“小春和今日是男装。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叔叔带侄子游玩。”
“那我要称呼相公为纪叔叔?”
“非也非也,你的侄儿我可没这一脸的络腮胡子——叔叔。”
春和气得在纪初霖身上狠狠掐了一把。
纪初霖苦着脸,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捏。“还你的。”
“相公!”
见四周无人,纪初霖一把将春和揽入怀中。在她肩头轻轻嗅着。“我想你。”
“相公胡说,分明每日都能见到。”
“小春和,你懂我的意思。”
春和懂。
她轻轻闭上眼,今天纪初霖身上有淡淡的熏香的气息,那香味如梦似幻。轻抚着她的不安。她分外小心又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舍不得丢开。
不管是太后的懿旨,小人物的身不由己,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都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相公,有时候我还是想回闻家村。”
“我知道。”
行人路过,惊慌失措。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这般紧紧相拥,看来还分外亲密。
纪初霖装模作样抹了一把泪:“我已有好几年没见到自己的叔叔,今日竟然在汴京城外偶遇,如何不让人生出悲来。”
行人看了眼春和:“这位小公子的叔叔,年龄似乎有些小呢。”
“他是我娘亲年纪最小的弟弟。”
春和分外自然地承认自己就是纪初霖娘亲家年纪最小的弟弟。
行人终于走了。
春和轻轻捏住纪初霖的耳朵,笑问:“侄儿,你欲带你的叔叔我去何处呢?”
纪初霖越发抓紧春和的手。“叔叔,这边请。”
抓着他的手,春和白了他一眼。
纪初霖在小溪边寻了一处牵着春和坐下。
他说起上一回来汴京城外两人拾到的那块鹅卵石,春和将那块鹅卵石带回家中做镇纸。还用毛笔画上了眼睛和口鼻,说那块石头是纪初霖。
在水中摸索了一阵子,纪初霖又捡了一块鹅卵石给她。“小春和再画一个自己。就当是我们在一起了。”
只是看着春和一脸的小胡子,纪初霖笑出声。“这么明显的女扮男装。旁人还愣是看不出,其实不是看不出,而是在这年代大概没几人会想到一个女人会在脸上贴胡子装男人。”
“相公!”
“别生气。”纪初霖看着春和的小手。春和的手越发柔嫩起来,刚成亲时还是满手的老茧。“在养媳妇上我还是蛮成功的。”
春和记得临走前冬儿说,若是纪初霖有靠近的倾向她就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若是还能哭几声,男人就心软了。
春和就势靠在纪初霖身上,却哭不出来。
这本是分外快乐的一刻,既然快乐,为何要哭?
“怎么了?”
“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纪初霖大惊:“哭?难道有人欺负你?”
“没有。”春和越发抱得紧了一些,脑中忽然闪过闻克己曾说的那些话,即刻松开了手,坐端正。
要有女德。
她是杨梦笛的小妾,如何能与旁的男人说笑?这一点春和心中很清楚。
“我错了。不该这样。我还未与相公正式成亲。”
“杨商知道我们的事情,他为了自己也不会娶你。别担心。”纪初霖又揽住春和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