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在汴京多玩儿几日?”
“为父又不是第一次来汴京。汴京有趣的,能看的,都看过了。都说汴京有的是大酒馆,为父过去从未尝过,这次终于住进了故梦轩那种地方,吃到了故梦轩的美食,不负特意来一趟。”
春和听得鼻酸:“旅途劳顿,就不多休息几日?”
“为父能如何,连为父的官位都是靠的杨大人。为父只能服从。为父还是回想好好教教十财,光宗耀祖。考个进士,不会像为父这般看人眼色,仰人鼻息。”
此番话后,春和越发心酸起来,忽然明白为何纪初霖明明可以凭借纪慎在朝中得到官位却宁愿做一个瓦子老板。考不上进士,就算做了官也得不到承认。除非像李琛那样站在武官权力的顶峰。
她明白纪初霖要什么了。
“何况眼下这局势,为父早些离开,是对为父好。省得添乱。”闻克己长声叹息。
春和问起闻氏和十财。
“都很好。”闻克己望着清晨的天际,几只麻雀从晴空中掠过。他忽然摸了摸春和的头。“老夫的女儿,就快成了几乎明冠汴京的说话人。虽说是说话人,却不低贱,还颇受达官贵人的喜爱,老夫那么多女儿,却是至今没有生出男孩的你最有出息。”
头一次,春和听见了闻克己的赞扬。过去眼中只有十财的闻克己,第一次夸赞了她。
不过是简单一番话,竟是让春和窃声哭泣起来。
闻克己轻轻摸着她的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要有女德。”他轻声警告道。
春和一面啜泣,一面应着。
待春和终于不再啜泣,闻克己说起自己那被推入枯井死掉的四女儿。
他说,那个四女婿不是疯子,他从女儿死了的那日就知晓——疯子怎么会那么凑巧,碰巧杀了他的女儿?
那个所谓的女婿迎娶他女儿前在家中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与一个红牌妓.女纠缠不清。
那女婿的爹在过世前为了让儿子收心,说只有他娶了娘子才分家中财产给他。那人便开始装疯卖傻糊弄村民,花钱娶了闻家的四女儿。终于靠着成亲分了财产。
而那人在提亲前就已经想好。他娶一个穷人的女儿,他是个“疯子”,失手杀了那个女人也无人追究,至多花钱稳住那户人家。
“老夫一直都知晓,却又能如何?那人的爹与李家镇的几位族老关系紧密,他们说他是疯子,为父只能承认他就是疯子。”
春和呆立着宛若一尊石像。四姐出嫁的时候她还小,现在竟是连四姐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闻克己说的那些话像是话本中的故事,她全然不敢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闻克己却是苦笑,笑着,落下泪来。
他久考不仕。最终凭着春和靠着杨家做了官,终于给枉死的女儿伸了冤。
“故而杨家如何对待为父,为父都得接受。”
“爹当年为何会将四姐嫁给那个人?”春和的声音细弱蚊蚁。
“出价高。女子苦,男子又何尝不苦,身为读书人,考不了进士,还不如种地为生的贫农。为父考不上,你弟弟必须考上,即便是卖女儿,为父也要供一个进士出来。”
闻克己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晨光熹微处。春和裹紧披风朝汴京城走去。今日天色不好,清晨的光已经淡了去,乌云层层堆积压在汴京城上方,酝酿一场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入下:纪初霖称呼杨梦笛为“杨商”,纪慎说他无礼是因为古人一般自称说名,称呼他人说字。称呼他人时直接叫他人的名字很不礼貌。
纪初霖和杨梦笛成日打闹,两个又都离经叛道所以称呼对方的名。
纪初霖称呼自己为“初霖”,因为他觉得“初霖”比“雨”好听……我写“纪初霖”、“杨梦笛”也是因为觉得更好听一些……嗯~~忽然有些担心自己之前在写名和字的时候有没有写错……】
第120章 第一二零话
“断袖”的事不到十日就有了结果。
就像纪杨二人一开始推测的,此事被好事者说给了太后,太后着令下人略一调查就知道是杜玉申搞的鬼。事情暴露,本要参加这次科考的杜玉申被他爹连夜赶出家门,赶至外县娶了一个商贩的女子,永远不许回汴京。
杜父行动快捷却终于事无补。
那位从三品官告老还乡后,杨慨的心腹官升一级接替了职位。杜玉申的父亲虽说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
李姓人家的大儿子也来古镜瓦寻活计。就像李父自己说的,他是一个身材分外粗壮的男人,说话瓮声瓮气,名字也简单,就叫李老大。
杨梦笛本说这个名字不雅,欲换一个。纪初霖却道大俗即是大雅,李老大来了几日,头脑也算灵光,重在踏实肯干,诚心诚意。纪初霖有意再招几个汉子来古镜瓦做工,让李老大做他们的头。届时那些手下都称呼他为老大,甚至用不着改名。
杨梦笛自然由他,科考在即,若不是重要的事他全然不会插手,全交由纪初霖处理。
偶尔有空,杨梦笛也会陪着春和去那些贵人家说话,春和每次去给高官家的女眷说故事的时候杨梦笛就去寻家中的男子聊天说笑,时常邀请他们去纪初霖的蹴鞠场看蹴鞠。
开年后纪初霖又捧了几个孩子做蹴鞠之星,喜欢蹴鞠的人时常去蹴鞠场捧场,购买深受汴京人喜欢的孩子们在蹴鞠场上推销的货物。
加之杨梦笛的造势,纪初霖的名号传言开去,那些富家公子、官员家的少爷不少都去蹴鞠场上寻热闹看,认识了纪初霖,也时常同他一道在蹴鞠场上玩。
二月底,科考。
杨梦笛将去贡院参加省试。所谓省试是尚书省主持下的考试,一连靠三日。榜首被称作省元。过了省试方有机会参加殿试。闻克己这么多年始终连省试都过不了。碧兰的爹爹过了省试,名次太靠后,没有参加殿试的资格。
杨梦笛云淡风轻,春和却觉得惊恐。闻克己考的时候她都未曾像眼下这般担惊受怕,杨梦笛笑称这是因为春和知晓她父亲永远也考不上,而他却是一定能考得上的。
“小娘子担心的,不过是本少爷不能中省元。”
春和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就算是中了省元,也不一定是状元。”
“小娘子,本少爷就要去贡院了,你说这种话,不嫌不吉利?”
春和赶紧改口说自己错了,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福。
“小娘子真是有趣。说来本少爷若得到一个好的名次,本少爷的爹又是那个位置,自然会留京任职,届时,本少爷定会娶一个身家清白、爹娘有权有势的女子为正妻。到了那日,太后的赐婚也奈何不得本少爷另娶。”
春和颔首。
舒了一口气,却又溢出悲哀来,即便到了那日,她依旧是他的妾室。
“婚约——何时可解?”
“小娘子真是对本少爷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啊……”
“一女不能侍二夫。一生一人,足以。”
“可惜,可惜。”杨梦笛笑道。“偏是有人不懂。”
那夜谈话后纪思明就被纪慎带去了之前的居所,纪慎在那处盯着他做科考前的准备。出发前纪思明避开纪慎溜到纪初霖这里来找冬儿。
“小弟这些时日始终谨遵姐姐教诲,在父亲大人面前跪得端正挺拔,颇有君子风度。还望姐姐满意。”
冬儿觉得好笑,却又有些无奈。只祝纪思明考一个好成绩。
“谢姐姐教诲。小弟定然不负姐姐期望。”纪思明仰头看着晴空,忽然问冬儿可知他名。
冬儿摇头,平日众人不是称呼他为纪小公子,就是思明公子。都是称字,他自己开口闭口小弟,很少提自己的名。
“姐姐这般,真是伤了小弟的心啊。”纪思明后退两步,抬手鞠躬。“在下纪晴,字思明。”
春和在纪初霖耳边轻声道:“难怪他总喜欢和相公作对,你二人一晴,一雨。天生死对头。”
纪初霖皱眉,沉沉点头。
却又听纪思明道:“姐姐。冬有了晴,岂不温暖?”
“我去!这小屁孩在说什么土味情话?”纪初霖用手搓了搓手臂:“老子的鸡皮疙瘩……”
又见纪思明将一方丝绢塞在冬儿手中。“此物是我心。”
纪初霖光明正大送了个白眼给纪思明。纪思明面不改色,对冬儿一鞠躬,背上书箱奔赴考场。
“相公,丝绢是何意?上面并无任何字迹啊。”
“用不着写字,丝绢的意思本就是横也是丝(思),竖也是丝(思)。”
“相公好厉害!”
“我妈追的电视剧里有。”
纪思明奔赴贡院到他考完,冬儿都去大相国寺上香祝他有一个好前程。
“小公子那般用心,冬儿只能祝他前程似锦,娶得娇妻美妾,多子多孙。”
“话都说成这样,看来这‘晴’终于暖不了‘冬’之寒。”
科考期间汴京人多了不少纪初霖又办了一场蹴鞠比赛,他之前就另外招揽了一些青年男子,还从别的蹴鞠场挖了不少人过来。
有成年男子踢球,看客更多。
科考这几日,蹴鞠场周围的位置坐满了人,那些没有位置的人便带一张纸,一块布就地坐下。在现场买一些吃食,为自己喜欢的小球员喝彩。
杨梦笛不在,他还要兼顾客栈和别的产业,平日也就顾不上瓦子,便将瓦子的事全盘托付给了春和。杨梦笛终究要做官的,依照纪初霖的说法,他迟早会成为一个只收钱,不出现的“股东”。
春和只能试着自己处理,王郎至今没有回来,她也曾问纪初霖王郎究竟去了何处,纪初霖总是笑而不语。幸而有刘老搭一把手帮她,第一日倒也算顺畅。
第二日却生了事端。
陆月芩又找上了门。
“让姓纪的给本小姐滚出来!”
陆月芩今日依旧身着男装,依旧骄横跋扈。带着一个丫鬟、两个家丁来得气势汹汹。
在瓦子负责收账的六子窃声告诉春和陆月芩之前也来过一次。闹着要纪初霖入赘,却被纪初霖赶走。春和自然也认出这个女子就是她还在清风瓦时前来挑衅女子。
今日是陆月芩第三次来生事。
陆月芩一眼就看见了春和,昂首走来,不由分说狠狠一耳光扇在春和脸上。冬儿欲阻拦却被陆月芩身边那两个一脸凶悍的家院模样的男人一把推开。
“怎了,本小姐要打的人,还能——”
“啪!”
春和甩了甩青疼的手。笑了笑,“还你的。”
“本小姐的爹是——”
“三品官,我知道。陆小姐你几次三番挑衅,不是骂人就是丢猫,最近似乎学得厉害了一些,丢了猫却不喧闹,不过是将事情告知天下给我古镜瓦添堵。
“三品官家的小姐难道都是你这副模样?书中要求的贤良淑德竟是一样都占不了。平日在家中你爹娘就不教导你?”
“本小姐有娘生没娘养,如何?!”
春和呆若木鸡,却又见其中一个小厮一个劲冲陆月芩使眼色,陆月芩玉齿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很快又冲着春和大喊大叫,说要纪初霖出来,纪初霖之前答应过她,要入赘进她陆家。凭什么反悔?眼下整个汴京都说他是短袖,这又让她如何回家让家人来提亲?
春和知道陆月芩在胡说八道。便笑言这是纪初霖与陆月芩的事,毕竟她与纪初霖早已和离,将此事告知于她也别无用处。
“小姐又不是嫁给梦笛。毕竟我与梦笛的婚事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就算是品级极高的官员,也动不了分毫。”
陆月芩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指挥那三人砸了瓦子不少东西,愤然离去。
春和让瓦子的人收拾着东西,心中不悦却也觉得古怪。
陆月芩喜欢生事,却总是许久才出现一次,每一次都只是寻事端,惹出事来就离开,从未有任何后续。
三品官的女儿,就算是忌惮杨梦笛的存在也应该不会这般容易放过他们。
“大户人家未嫁的女儿怎能随意出门抛头露脸?都已经出了门,身边怎会只有这带几个人?她恨我古镜瓦,却怎么从来只找几人来惹事端?”
春和好奇。
冬儿帮着春和收拾地上的东西,沉思了许久,“众人皆道陆家小姐在家中备受宠爱,陆小姐也说自己在家中备受宠爱。我倒觉得不然。她不像被惯坏了,倒像是得不到宠爱的孩子拼命做坏事吸引人们的注意——花月楼有不少女孩,相貌不美、歌舞不行,得不到妈妈宠爱,这样的女孩子不少都会这般。见多了。”
“冬儿你好厉害。”
“常年混迹在花月楼那种地方,若不会察言观色,迟早被人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刘老也道:“高门大户家不受宠的女儿,还当不得小户人家的闺女。老夫听坊间传闻,这位陆小姐是陆大人的女儿,却不是夫人的女儿。陆大人入赘的,他夫人年纪大了,生不出孩子,这个女儿似乎是外室所生。”
“刘老怎会这么清楚?”
“老夫听过陆小姐几次三番惹是生非的事情,有些在意,便去打探过。那个外室过去被养在汴京城外,现在被赶去了别的地方嫁了人,女儿被带回了家,毕竟那是陆大人唯一的孩子。可终究是个外室的女儿。家里疼她的也只有有爹。”
春和听着,却又生出悲伤来。
她曾也是家中不受宠的女儿。自然知道那种滋味。何况她家小门小户,就算是备受宠爱的弟弟,也不过比她们多一块糖。
陆月芩越是强调自己备受宠爱,越是没有人给予宠爱。
之前纪初霖曾好奇,既然陆隐是入赘的朱家,为何陆月芩姓陆。原来这个女孩根本得不到朱家承认,像是个被寄养在朱家的外姓人。
前些时日陆月芩当着纪初霖的面闹着要纪初霖入赘,被纪初霖气坏后也不过是跺了跺脚。今日她气得陆月芩暴跳如雷,陆月芩却也只是砸了古镜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