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初霖坐在村子的最高处看太阳缓缓下坠。
眼中慢慢涌出泪来。
春和不懂。
春和也不敢问。
她只是走去坐在纪初霖身边,轻轻替他捶肩。“相公,回家吧。”
“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对吧。”
春和只是轻声说道:“疯子也是相公。”
纪初霖一时无话,只是叹息声似乎比之前少了很多。他忽然说他二人成婚已有大半年。“从昨年秋初到今年的春初。我也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吧……毕竟我现在有老婆了,虽说没有去民政局扯结婚证。但拜过堂,依照这里的规矩,已经算是事实婚姻了。”
春和只是安静听着。
纪初霖却开始一个劲说话。
他说,他根本不是这里的人。
“我花了很久才知道这是宋朝,而我却生活在在一千多年后。我永远都忘不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打球打累了,回寝室就睡着了。醒来我发现自己成了纪家的六少爷。这——
“我其实很担心——一千年后的我又在做什么?我的身体被另一个人魂穿了吗?还是已经死了?爸爸、妈妈会很伤心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寝室的那群亲爱的傻逼,会不会被牵连?比如警察调查为什么我忽然死掉了之类的。”
纪初霖扭头看着春和懵懂的眼,笑了。让春和当他说的全是疯子口中的疯话。他只是想说说话。
“以前我看过不少魂穿的书。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凭借现代知识成功升级,将道路走得畅通无阻。胡说八道吧——因为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告诉读者——那个被留在现代世界的曾经的自己的身体又该怎么样才好?父母要如何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在场的朋友是否要为你的‘魂穿’被警察调查并付出经济代价?书上不会写这些。但这些并不会因为没有写而消失。”
纪初霖说,他当年高考语文考90。
“其中古文考了三分,那三分是选择题,蒙的。他学的是理科,历史什么的早就忘光了。”
他又说起“春和”这个名字。
“至若春和景明。”他说这句诗是一个叫范什么的人写的,他只记得这一句,所以叫她春和。总不能叫景明吧—这名字听起太像男人。
“虽说春和听起来很日漫风。总让我想到拳王春丽。但总比像男人好。”
春和听不懂。
那就听着。
如果他希望自己认真听着,她就听着。“只是相公,先回家吃饭吧。再不回去,天晚了。”
“也对,再不回去,小春和又要重新烧火了。这个时代,没有打火机。”
“相公。回家吃饭?”
“好。”
一路上,纪初霖都在给春和说起自己的各种不忿。
春和基本都听不懂,却还是认真听着。纪初霖说,他看过不少网文,也有一定的社会阅历,不是一直以来就未离开过象牙塔的大学生。他明白要自己适应社会而不是让社会来适应自己的道理。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知道和做,是两件事情。
他说他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有高楼大厦,有快铁地铁,有空调Wi-Fi和西瓜,有B站有腾讯还有爱奇艺。不想出门吃饭可以叫外卖,想出门天涯任我行。
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连上厕所用的手纸都没有。
他说以前上学的时候大家都说祥林嫂是疯子。他现在才知道,只要我们明白什么叫做彻底的失去,我们每个人都是祥林嫂。
他说由奢入俭难。
而他过去的生活,这里的皇帝都没有体验过。如此,又如何能那样简单忘记?
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大家都不会听他说。
大家只会说,他是个疯子。
“周树人先生说,当所有的螃蟹都是直着走的,唯一横着走的那只,就是疯螃蟹。其实我也不知道周树人先生有没有说过这种话。网络上太多参假的名人名句了。但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春和依旧安静听着。
“我也曾想过,像小说中的男主那样建功立业。
“我是魂穿,这身体原主子脑袋里的那些东西我却一点儿都没能接收过来。毛笔字都不会写,毕竟我是程序员,有键盘就行了,平时最多用个中性笔。四书五经我就没有一本看得懂的。诗词歌赋更是无从谈起,我就知道这是北宋,不,现在也不叫北宋,完颜洪烈那一家还没有打过来呢。具体现在是哪个皇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魂穿这么久,只是勉强学会现在的官话,我们那个年代学的普通话现在都还没有出现吧?我啊——连个秀才都考不中,还建功立业?如果不是运气好成了纪家的六少爷,我连养活自己都很难。”
春和只是听着。
纪初霖却忽然停下脚步,让春和挽着自己手臂。
他说起自己的学校,当年高考他花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考取的学校,只读了两年。
“还想着毕业了开一家淘宝,搞个游戏直播什么的赚外快。我只是睡了一觉啊,怎么就魂穿了?那些写穿越的书的,他们就不知道古代连上厕所用纸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吗?”
春和紧紧挽着纪初霖的手臂。
安静听着。
“抱歉,说了太多,你听不懂算了。只是,你今天说‘手机’和‘吃鸡’——我想到了很多失去的东西。”看着挽着自己手臂始终安静听自己说话的春和,纪初霖终于忍不住了。“你不认为我是疯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即便我是傻子?”
春和点头。
纪初霖长久没有出声。
“相公?”
“只是忽然觉得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还是有些优点的。”
第6章 第六话
纪初霖站在门口安静看着春和忙碌,又看向窗外,窗外的那片小菜地上,他今早不小心挖出的菜苗也被春和重新种了回去。
“这个时代应该也没有小龙虾吃吧?”
“相公,别胡说,随便吃龙王的虾兵蟹将,会惹龙王生气的!”
纪初霖微微一把白眼,却又是笑了。笑着,捂住了眼睛,却还是有一线水迹从手指缝中漏了出来。
春和注意到了。
她轻轻走向纪初霖,小心翼翼扯了扯纪初霖的衣角。“相公?”
纪初霖狠狠抱住她,她纤弱的身体几乎被他揉进了身体。
“相公?”
“没事,我只是——想要振作起来。毕竟我现在拖家带口。总不能坐吃山空。”
春和本打算只是安静听着,就像之前的每一个时候。偏偏她觉得这一次的拥抱和过去有极大的不同。
之前即便在床上,纪初霖也不会像这样紧紧抱着她,他总是睡在床边,同她泾渭分明。春和发觉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跳跃,她一时甚至怀疑自己的怀中藏了一只不听话的兔子精。
“相……公……”
“我没事。”纪初霖放开她,却是笑了。“我会保护你的。”
“相公?”
纪初霖只是揉揉春和的头。挽起袖子。“教我烧火。”
“娘说男人……”
“在家从夫,出嫁从夫!你现在已经嫁人了,就得听我的!别管你妈教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告诉我该怎么烧火。”
“相公?”
纪初霖已经坐到了柴火旁。“总不能让一个小学生照顾我这个大学生吧。教我烧火,明儿教我怎么种地。”
“但爹说读书人不应该……”
“出嫁从夫!我说教我就教我!”
春和只能应了。
坐在纪初霖身边,她怯生生仰头看了眼纪初霖。他有一双温柔的眼,偏偏在温柔中带着一丝桀骜。鼻梁高挺,侧脸很好看。他伸手刨弄着炉火,手指又细又长,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大户人家才会有的手。
“相公,你为何被赶出了纪家?”春和不解,这样温柔的人,究竟犯下了何种大逆不道的错才会被扫地出门?
纪初霖似乎想要直言相告,却又将话语咽下肚,只说他被赶走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说。“也可以说我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万恶的封建社会!我真怀念那个可以全民骂□□的年代。春和,柴要这样塞进去吗?”
春和帮着纪初霖移了移柴火的位置。
火焰蹭地冒了起来。
看着迅速蔓延的火苗,春和觉得怀中那只兔子精闹腾越厉害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上一次回娘家,她娘问她怎么还没有孩子,是否同房。
春和自然说是。
每夜她都和纪初霖睡在同一张床上,自然已同房。
“你的肚子还真是不争气。”当时,闻氏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告诉她得快点儿让肚子鼓起来,若能生个儿子,就算将来纪初霖悔婚回了纪家,春和也母凭子贵。
若是生不了儿子,将来若是纪初霖的病好了,春和又该如何在纪家生存下去?
次日,纪初霖很早就起床帮她烧火、砍柴,还学着在地里拔草。春和让他看书考取功名,他说自己又不认识繁体字。“民以食为天,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但多认几个字也很好。春和为什么想要我考取功名?”
“因为爹说——”
“不想听!”
春和顿了顿。“因为,如果考上了功名,相公你就可以回纪家了。相公也想娘亲了吧?”
纪初霖抓着一把草,蹲在田垄边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像。春和蹲在他身边,乖乖的。
“但是春和,我若是真考上了,你就得……”
“我知道。”春和听爹娘说过无数次,若是纪初霖考取了功名,她就没有再同他在一起的资格,连做小妾,都算是高攀。但是她想要看见他的笑容,她不愿再出现那日傍晚的情景,他一个人坐在山岗上,望着夕阳,默默流泪。“我希望,相公可以笑出声来。”
纪初霖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伸手,摸摸她的头。
次日,纪初霖就拿出陪着他被赶出纪家的哪几箱已布满了灰尘的书箱。找邻居家略微识得几个字的男童随便指导自己认几个字。不仅自己看,还拖着春和一道学,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叫做屁话。
春和只是做纪初霖要求她做的事情。为人妻,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跟着纪初霖,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划拉出自己现在的名字“春和”。纪初霖笑话她写字像是鬼画符,又嘲笑自己写字更像是酒鬼喝醉后的大作。
春和越发喜欢和纪初霖在一起,六月初六是她的生辰。那天纪初霖陪她过生日,还特意去草市买了一个草编的蚱蜢给春和当贺生的礼物。
“我本来想买个糖人。偏偏这一次没有卖的。凑合吧,下一次草市我给你买点好吃的。”
春和握紧蚱蜢。眼泪在眼眶中一个劲打转,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
看着春和的模样,纪初霖只是轻轻摸摸她的头,而后又开始感叹自己才二十出头就感受了一把当爹的感觉。“还好,我很喜欢现在这个‘女儿’。”他总是笑着。
(。-ω-)zzz
春和出嫁去远方的五姐五妮在生下第三个儿子后一年荣归故里。五妮回闻家村的时候,不少人家的媳妇都分外艳羡。
“得。生了三个儿子有什么可以羡慕的?这要在我那个年代,估计你五姐的老公连撞墙的心都有了。家里全是建设银行,这得把她老公的老命给建设进去吧?”纪初霖啧啧。
春和已经习惯纪初霖说她听不懂的话。在她看来,三个儿子可是天大的福气。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越发担忧。
五姐回完娘家顺路来来看春和。她身边带了一个略长春和几岁的女孩,是她的小姑子,也不过成婚半年。
小姑子的夫家说五妮能生儿子,让小姑子跟着五妮沾沾喜气,将来也好为自己家生四五个大胖小子。
纪初霖对此嗤之以鼻,却多少还是在面上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听了片许,终究再也听不下去,索性去地里拔草。在春和和邻家周大叔的帮助下,他逐渐分出了五谷和杂草的区别。对他而言,伺候庄稼可比陪小姑娘有趣很多。
春和和五妮闲谈,五妮得意洋洋将闻克己送的文房四宝在桌上铺成开来。“爹说我的三个壮小子是要考取功名的。光耀门楣。”
春和只是羡慕。
偏偏五妮看着春和平坦的小腹,一脸刻意的担忧,满口得意洋洋的询问。
春和只能应着,鼻子有些发酸。她越发觉得自己无用,成亲一年,竟是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偏偏五妮的小姑子还乘机开口嘲弄。“肚子这么不争气,还真是可怜纪家少爷连夜耕种。”说罢,两人捂着嘴嗤笑。
春和自觉理亏,只能埋着头,看着五妮从娘家带回来的花样。闻氏的手很巧,做出的绣品能极大的贴补家用。春和回家好几次,闻氏却从未给过她一个花样。
“纪家财大气粗,妹妹还需要做绣品贴补家用?”五妮嗤笑着,抓过春和手中的花样。“别弄脏了。”
春和只能悻悻然松手,手搭在膝盖上,坐得端正。
眼神却止不住飞向五姐手中的花样。闻氏绣的是茉莉花,还有两只小蝴蝶围绕着花轻舞。花样其实很普通,但春和偏就喜欢得不行。因为纪初霖一日心情好时扯着她坐在院中看月亮,他还唱小曲儿给她听,那首小曲儿就是《茉莉花》。
春和觉得,纪初霖一定很喜欢茉莉花。
“春和想再看看……”
“那可不行,这是娘给我的花样。小妹你回娘家那么容易,为何娘不给你花样,爹也不给纪家公子文房四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