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门前挂着个嵌金门匾,左右则是两个已经褪了颜色的纸灯笼,只大门紧闭着,只这格外讲究宽敞的门面也能瞧出这必是洛阳城中的繁华热闹地界儿。只是,方才经了一回战乱,虽如今秦王进了城,可这洛阳城到底是被折腾了一回,城里百姓尚且难以温饱,酒楼什么的自是早早的就关了门。
故而,此时这酒楼门前只寥寥几个的行人,行色匆匆,目标不斜视,颇是冷清。
宋晚玉对这酒楼很有些印象,忍不住拉了拉霍璋,顿步看了几眼,半是回忆半是怀念的道:“我记得那会儿,你在洛阳时时常也会来这酒楼。那会儿,这里是真的热闹,人来人往的。尤其是你来时,每回都是前呼后拥的,门边都挤着人........”
若是以往,宋晚玉生怕叫霍璋想起往事,伤怀难受,自是不会提起这些的。可是如今,两人关系不同以往,霍璋也答应了要将那些事都告诉她,宋晚玉说起这些事来也少了些顾忌。
看着这已然有些破败的酒楼,她想了想,忽而便指着街头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道:“有时候,我就站那里。”
霍璋垂目看着宋晚玉,隐约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有些心疼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果然,宋晚玉紧接着便又笑了:“我那会儿胆子小,就只敢站在那里看你。”说话的时候,她凝目看着街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角落,仿佛也看见了自己当初的身影,记起了自己当初远远看着霍璋时的心情........
宋晚玉不由得出了一会儿神。
然而,霍璋却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宋晚玉回过神来,有些讶异的回头看了霍璋一眼。
霍璋也看着她,两人目光相接,仿佛都能看入对方的眼底。
过了一会儿,霍璋才又握了握宋晚玉的手掌,温声与她道:“都已经过去了。”
宋晚玉点点头,也有些怅然:“是啊,都已经过去了。”
都过去那么多年。连当时的酒楼都已关了门。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宋晚玉想通了这个,不由自嘲一笑,重又牵着霍璋的手抬步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段路,霍璋又道:“........其实,我很高兴你这样喜欢我。”
宋晚玉从未想过霍璋竟会这样说,有些疑惑的看向了他。
霍璋却并未停步,仍旧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道:“事实上,你说的那些曾经与我一起去酒楼、一起说话的人,大多都只能算是酒肉朋友吧。后来霍家出了事,我出了事,他们也都不在了.......”
霍璋口中的那些人里也有萧清音——前朝与本朝一般,民风颇是开放,那会儿霍璋与萧清音已订了婚,偶尔也会在酒楼见个面。
那时候的霍璋拥有一切,出身地位、容貌才华甚至还有美貌多才的未婚妻与前呼后拥的朋友。
然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如此的不堪一击。
.........
说到这里,霍璋语声微凝,侧头去看宋晚玉,他的目光如同他此时的神色一般沉静,似是含着什么又仿佛仅仅只是这样看着。
只听他轻声道:“所以,我很高兴你这样喜欢我,从那时一直到现在,一直都在。”
这原只是很寻常的话,霍璋说出口的语气亦是沉静且毫无波澜。
然而,宋晚玉听到这话时,不知怎的却觉得眼里又酸又涩,眼睫轻轻的往下扫过,还未反应过来,眼里便已经簌簌的掉下了泪。
宋晚玉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擦眼泪,小声道:“我不想哭的......”是眼泪自己掉下来了。
原本,这样的好日子,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哭的,哪怕想起当初那些事,她也忍着没有哭。可是,现下听到霍璋这样说,她却忽然有些忍不住了,眼泪自己就掉了下来。
第73章 当年之事
霍璋显然也没想到宋晚玉就这样哭了,顿了顿,连忙伸手给她递帕子。
宋晚玉抬手接了来,还要红着鼻子与他强调:“不是我想哭,是......”是眼泪自己掉下来——这种话说出口的话,实在是有些太羞耻,宋晚玉顿了顿,到底没有说出口。
反到是霍璋,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的接了她的话:“嗯,不是你想哭,只是眼睛有点红。”
宋晚玉听着这话,不免也觉妥帖,羞恼中似也生出些喜欢来。
待宋晚玉擦过眼泪,两人并肩往城外走去,才走了一段便见着搭在路边的粥棚。
洛阳城被围数月,从上到下都已断了粮,城中百姓家里更是没什么余粮。故而,这些日子许多百姓都是排着队在城里各处的发放点领粮食。
前头粥棚便是其中一个发放点。
百姓们都排成长列,眼巴巴的瞧着里头发放的粮食和粥。
不多,约莫也就是一人的口粮罢了,要是换个胃口大些的只怕都不够饱的。可这些百姓仍旧是排着队,眼巴巴的瞧着,生怕轮不着自己。
宋晚玉也不由顿足,多看了几眼,叹了口气:“当年的洛阳多繁华啊,城里的人各个都是衣着光鲜,没有不说洛阳好的。连末帝都丢下长安这个帝都不住,独独喜欢住在洛阳......”
只是,如今的洛阳城里却已无当年繁华,反到是处处荒凉寂败,连这些城中百姓都为着这一点口粮而站在街头列队吹冷风.....
怪不得书上都说战乱害人,果是如此!
宋晚玉难得的在心下感慨了一回,忍不住便又与霍璋说起自己的想法:“我瞧发的粮食也不多,这要是家里拖家带口的可怎么够?”
霍璋却道:“如今粮食不够,只能如此了。”
若是换个其他人,这般解释便也够了,可霍璋想了想,还是仔细的与宋晚玉说了:“眼下这些粮草秦王令人都是从长安与河北各处运来的,但这边人多,总是不大够。而且,马上就要入秋了,这种时候最要紧的是留些做种粮。若是错过秋种,那么,一直到明年春夏,这里都得要缺粮。”
宋晚玉听了,很快便也明白过来,微微的叹了口气:“怪不得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便是我们打了胜仗,受苦的也都是这些百姓。现下都已这样难了,等到入秋入冬,还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夏呢。”
这话,也就宋晚玉敢这样直接说。
霍璋有些想笑,侧头看了看宋晚玉,话未出口便又忍不住的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微微点头,安慰起宋晚玉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不过如今天下一统,这些百姓的日子总会一日日的好起来的。便是这些洛阳城的百姓,若是赶着这回秋种,熬到明年又是一次丰收,到时候就好了。”
宋晚玉原也不是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的性子,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重又抬步往城外去。
只是,抬步路过那些排队领粮的百姓时,宋晚玉还是忍不住的在心里想了想:回头还是要与二兄说一说这事。她名下也有许多庄子铺子什么的,指不定也能挤出些粮食捐出来给这些饥疲交加的百姓。
当然,这事现下也就只是一想,宋晚玉也不好意思与霍璋直说,便转开话题说起其他来。
霍璋便也与她说了些青山寺的事情。
如今已是将要入秋,洛阳城边的山上却仍旧是郁郁葱葱,两人自山道往上去,迎面的山风和煦,带来山里林木与土壤的清新气息,也带着满山的春光和春色,依稀可以看见夏日才有的勃勃生机。
宋晚玉深吸了一口气,抬目去看时只能看见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浅绿与浓绿,树木郁郁,枝叶繁茂,就连枝头鸟雀的啼叫声也是清脆婉转,全然不知人间愁绪,更无洛阳城中百姓的饥疲与麻木。
直到此时,宋晚玉那因为洛阳城中僵硬气氛而有些紧绷的心情方才放松了下来。她侧脸感受着那湖面的轻风,听着那些鸟雀啼叫,不由道:“还是山里清净........”
霍璋点点头,又道:“现下人少,倒是比我以前见过的更清净些——要是放在一起,这山道上肯定是人挤人。”
不过,饶是如此,行路时仍旧偶尔能够看见几个山间行动的人影——许是来山上讨运气的猎户,又或是与他们一般往山上西山寺去的百姓。
宋晚玉心情倒是不错,牵着霍璋的手走着,时不时的便要抬起眼瞥了霍璋一眼。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霍璋的侧脸线条分明,眼睫浓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乃是说不出的沉静俊秀。哪怕他只是牵着宋晚玉的手,默然行在这山道间,依旧似熠熠发光的珠玉,令周遭黯然失色。
哪怕是枝头清脆娇嫩的鸟雀声,此时仿佛也都在他的眉目间淡去了。
宋晚玉想,若是能够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许也是好的。
霍璋仿佛也意识到了宋晚玉的目光,但他神色沉静如旧,甚至没有侧头看回来,只脚步不停往上走着。
然后,他被袖子掩住的左手轻轻的捏了捏宋晚玉的指尖,说道:“仔细看路,小心摔倒。”
他捏的并不重,提醒的声音也放的很轻。
徒然被人叫破此事,宋晚玉脸上烧得厉害,又有几分羞恼,只得强撑着口气,拉了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哼哼道:“要是我摔倒了,你也得跟着一起摔。”
霍璋被她逗得微微扬唇,然后便又很好脾气的点头:“也对,还有我——总不会叫你摔着。”
宋晚玉颊边越发烧红,迁怒般的掐了下霍璋的手。
只是她对着霍璋总是十分心软,又不舍得用力,就只轻轻掐了下,连个指印都没留下。
霍璋自也知道她的心软,抿了抿唇,忍住了笑,反握住了她那作怪的手。
赶在宋晚玉恼羞开口前,霍璋先开了口:“快到了,你看!”
其实,这西山寺也算是洛阳城周近较有名气的古寺,倒不是因着西山寺的香火多么灵验,又或者寺中和尚佛法精深,而是因着这里很有些历史,算一算至今也快有三百年了,寺中屋舍多是古建筑,后院甚至还有许多古木,许多都能说出些故事来。
在这样时有战火的时代,如西山寺这般历史久远,保存至今的寺庙,多少也是有些特殊的。至少,许多达官显贵都觉得这寺庙有些个福气,指不定有真佛庇佑,心里这样觉着,来得人也多,这西山寺的名头自然也就有了。当初的霍夫人也是如是想,这才亲上西山寺为丈夫独子求了护身符。
霍璋将这些事都与宋晚玉说了,说罢又看见了宋晚玉今日竟是将那护身符挂在腰间,有些想笑却又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瞧这护身符也没什么用。”
至少,霍父就没熬下来。
宋晚玉也伸手摸了摸这护身符,认真道:“还是有些用的吧?”她顿了顿,补充道,“当初,外头都传你的死讯,就连我都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
霍璋看她一眼,然后点头:“也对。”
两人说着,终于进了西山寺。
霍璋已提前与寺中的住持打过招呼,此时已有小沙弥等在门边给他们引路,还道寺里已令人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
因着正值午时,引路的小沙弥看了眼两人,还特意开口问了一句:“两位施主可是用过午膳了?若是还未用过,本寺还有新鲜素斋。若两位施主喜欢,倒可以准备一二,略尝一尝味道。”
宋晚玉有些讶异:洛阳城里那些百姓家家都无余粮,这西山寺里头却有“新鲜素斋”?
小沙弥年纪虽小却也十分机灵,大概也看出了宋晚玉的讶异,便认真与她说道:“我们寺里原就种了些蔬果粮食,在山里开了好几亩的地,尽够寺里吃的了,这些日子还时常在山下施粥。我们寺里的蔬果粮食,浇的都是寺里几位师兄每日早课前去挑的山泉水,也不用药,连虫子都是自己仔细挑的.......可新鲜了。”
被小沙弥一说,宋晚玉也有些心动,只是她还是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征询似的看了眼霍璋。
她一双凤眸亮晶晶的,显然很是心动。
霍璋自是看出了她眼里的希望,便点了点头,主动道:“那就叫人备一桌素斋,送来厢房吧。”
小沙弥仔细应下,领着人进了霍璋事先定下的厢房,这才行了个礼,起身告退出去了。
临走前,小沙弥还极仔细的替他们把厢房的门给合上了。
因着寺庙中的厢房都是处于后院,离前殿还有些距离,故而这里倒是没什么人声,只能闻着些从前殿飘来的淡淡香火气,佛音依稀绕梁。
因西山寺不大,厢房也并不大,不过座椅靠榻倒是一应俱全,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晚玉也是头一回来这地方,走了一圈,然后打开了临着山崖那一边的木窗。
遥了山峦叠翠,一阵儿的山风自林木间盘旋而过,悄悄的钻入房中,带来一阵儿的清爽。
宋晚玉看了一眼,便又转回来,在桌边坐下。
霍璋就坐在她的对面位置。
两人目光相接,皆是能够看见对方眼里那沉淀下来的深深思绪,亦是明了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
宋晚玉这一次倒是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耐心的坐在那里,等着霍璋开口——她已等了许多年,等到与霍璋重逢,等到霍璋与秦王等人一齐攻下洛阳,等到今日两人一齐来西山寺.......
所以,哪怕此时离答案如此接近,心中焦急迫切,她还是没有开口催促,而是等着霍璋主动开口。
而这一次,霍璋略略的整理了一回自己的思绪,果真便主动开口了:“霍家当初那事确实是有些事出突然,末帝隐忍多年,就连父亲也以为他心胸开阔已是忘了霍家当初支持前太子之事。谁知,他却突然发难,先是授意下臣弹劾父亲,然后又故作信任的召父亲入宫自辩。父亲当时对他十分忠心,一时没有防备,就这样死在末帝的手下.......”
有时候,霍璋偶尔想起此事,都觉得霍父这一去或许反倒是不幸中的大幸——末帝对霍父忌惮已久,自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更不会养虎为患。所以,末帝下手素来果决,堪称是干脆利落,甚至不惜自己亲自动手,持剑砍了霍父的头颅,金殿溅血。
所以,霍父并未受到太多的侮辱或是痛苦,甚至也没有见到霍家全家被诛的惨状,去得很快。
........
霍璋已是许久没有想起这些,更是从未与人说起这些,语声不由也顿了顿,神色里似乎还带了些莫名的意味。
宋晚玉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的覆在他搁在桌案上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