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璋像是被她湿热的掌心烫到了,手掌微颤,然后抬眼看她。
宋晚玉朝他抿了抿唇。
霍璋微微缓了口气,接着往下道:“父亲去后,末帝也没了顾忌,再不装什么圣明君主,直接便撕了脸令禁军将霍家围了起来,准备处置我和霍家其余人........”
宋晚玉听着也有些紧张,覆在霍璋手背上的手指微微收拢,用了些力气。
霍璋却又顿住了,抬眼往门外看去。
随即,便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霍璋随口应了一声:“进来。”
厢房紧闭的木门便被推开了,原是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端了素斋进来。
宋晚玉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连忙便将自己覆在霍璋手背上的手收了回来,端正坐好,只当适才动手动脚的不是自己。
僧人低垂着眉眼,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先与霍璋和宋晚玉两人见了礼,这才不紧不慢的端着几盘素斋上桌。
其实,说是新鲜素斋,也没有太讲究,就只是一锅的热粥,一碟青菜,一碟煎豆腐,还有一碟腌萝卜。
一点儿油水都没有,想必是极素淡的。
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许多。
霍璋下意识的看了眼宋晚玉:这些饭菜他倒是都能入口——毕竟,当初在突厥时,他吃得比这更差,熬过了那会儿,现下还真没有什么不好入口的。只宋晚玉身份不同,平日里都是养尊处优,只怕还没吃过这些个东西。
见霍璋看过来,宋晚玉反倒笑了,主动提起木箸,夹了根青菜,用另一只素手托着雪腮,笑盈盈的看回去,反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霍璋不觉也笑了:“是我多虑了。”
宋晚玉便也与霍璋说起自己过去的一些事:“其实,阿娘去后一段时日,我是吃过一年多的素食,一天天的都是萝卜白菜,厨房都要在上面雕花了......还是后来阿耶他们回来了,心疼我,说了我一通,这才慢慢的改了的。”
“其实,这些东西吃久了,也还好,主要是看菜新不新鲜,厨子手艺如何。”说着,宋晚玉便吃了那根青菜,然后眨巴了下眼睛,“还不错!”
这寺里的小沙弥敢说素斋新鲜,倒也没错。这青菜就很不错,哪怕不加一点油,瞧着都是青翠欲滴,吃起来也是水嫩嫩的。尤其是炒青菜的人,没加油,也少盐,但手艺却是出奇的好,火候尤其把握得当,只略断了生,以至于宋晚玉吃起来都觉得脆甜脆甜的,口感好,还有一丝丝的甘味。
见宋晚玉也吃了,霍璋便也伸手,先替宋晚玉舀粥。
粥是用砂锅装着的,霍璋用帕子点在盖子上,先把砂锅盖子掀开了。
盖子一开,便能看见升腾而起的热气,白茫茫的一片儿。待得白茫茫的热气散了,方才能够看见底下软糯热烫的蔬菜粥。
这砂锅不大,这一锅的粥米分一分的话,大概也正够两个人吃。
霍璋便先给宋晚玉舀了一碗递过去。
宋晚玉连忙接来,又撩起袖子,主动道:“我给你舀一碗!”
说真的,宋晚玉都觉得自己现下膨胀了许多:自从她和霍璋两人关系渐渐亲近之后,她反应都比以前慢了——要是要是以前,她哪里会让霍璋给自己舀粥,肯定要先给霍璋舀一碗啊!
这么想着,宋晚玉越发羞惭起来:真的是太膨胀了!
所以,不等霍璋开口,宋晚玉立时便将剩下的大半锅粥都舀给了霍璋。
霍璋简直哭笑不得,打趣道:“你这样,倒不如直接叫我端着这砂锅吃呢。省得舀来舀去......”
宋晚玉恍然大悟:“我居然没想到这个!”
霍璋:“......”
不知真的,霍璋现下瞧着宋晚玉这傻呆呆的模样,竟也觉得有些可爱,到底不忍心说她,便伸手接了那粥碗来,试着喝了一口,道:“味道不错,你也尝尝吧?”
宋晚玉连忙点头,伸手拿起汤匙,先是舀了舀碗里的热粥,略散了散热气,这才低头尝了口。
这砂锅粥显是才煮好的,虽散了些热气,仍旧是热腾腾的,一入口便烫得舌尖微卷,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当时,很快的,粥米上点缀的青翠细碎的菜叶便又自舌尖掠过,带来独特而清甜的口感。
宋晚玉慢慢的嚼了嚼,觉着这粥米粒软糯,入口即化,尤其是里头的那些菜叶——想必是热粥出锅时撒下去的,现下还保留了完美口感。
虽然无论是煮粥用的米,还是洒在上面的菜叶都算不得太好,可此时吃着竟也有些返璞归真的滋味。
宋晚玉颇是喜欢,点点头又道:“是很不错。”
霍璋闻言略宽了宽心,这才低头吃起了自己面前那一大碗的热粥。
宋晚玉就着只吃了小半碗的热粥,腹中温热,身上仿佛也舒坦了许多,心思便又转回了一开始的问题。她便搁下手中的汤匙,将粥碗推到一边,开口提醒霍璋:“你先前的话才只说了一半呢。”
霍璋神色极淡,看着倒不是很急,慢慢的喝完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碗热粥,这才搁下碗,顺着先前的话往下说:“末帝动手突然,父亲没有防范,便是霍家上下都没有料到,直接便被宫里的禁军围住了。从前头的门房,到后头服侍我妹妹的乳母,一个也没逃过去......”
宋晚玉听着,心下有些不忍,抿了抿唇。
霍璋却朝她微微弯了弯唇,仿佛是想要安慰她,然后便又接着往下道:“末帝大约是真的恨极了霍家,亲自看着,先从下人杀起,然后才轮着上头的主子,也就是我、我母亲以及妹妹。当时,他大概也是被那一地的血腥染红了眼睛,一时冲动,竟是又想出了个主意。”
说到这里,霍璋顿了顿,语声却略有些沉:“他让人给找了只匕首,丢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做最后的选择——只要有人愿意拿着那柄匕首手刃另外两人,便饶了那人的性命。”
杀人不过头点地。
末帝却不仅要杀人,他还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来侮辱折磨对方,玩弄人心与人命。
宋晚玉亦是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她下意识的看向霍璋,心里一时也有些乱了:毫无疑问,最后是霍璋活了下来。可,以她对霍璋的了解,霍璋绝不是会为了自己性命而对亲人动刀的人。所以,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霍璋感觉到了宋晚玉看过来的目光,但是他却并没有立时开口,
他微微闭了闭眼,浓长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在眼睑处落下淡淡的灰影。他的神色沉静,脸容在窗外投入的日光中却近乎透白,几乎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而他左颊边的长疤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痕迹,仿佛是无意间落下的淡痕一般,早已看不见当初的狰狞。
厢房中仿佛也沉默了一刻。
随即,霍璋终于开口:“当时,末帝丢下那柄匕首,说了那些话时,没有人去拿那柄匕首,也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话。末帝恼羞成怒,也有些不耐烦,索性便让人把我妹妹从母亲怀里揪出来,准备从小的杀起.........”
直到如今,霍璋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每时每刻,每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霍家上下早已血流成河,下人们求饶哀嚎的声音一个个的低了下去,只剩下一具具或陌生或熟悉的尸首。那样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那样残酷的场景,哪怕是自幼便随霍父上战场的霍璋都无法直视。
然而,末帝站在这样的尸山血海里却笑得无比肆意,他明黄绣金的龙袍依旧是这一片血红里最明亮干净的颜色。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被侍卫们押着的霍家三人,伸手将一柄匕首丢到了他们面前,玩笑般的道:“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朕这个天子也该学着些......这样,这霍家上下就只剩下你们三个了,你们自己来选,选一个人出来——只要那人能拿着朕赐的匕首,杀了其他两人,朕就依着天意,饶他一命。”
话声落下,在场的大多人都看向了那柄被丢到地上的匕首。
只除了霍璋、霍母以及一直被霍母紧紧抱在怀里的幼女。
末帝等了一会儿,见这几人都不吭声也不动作,终于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便道:“算了,我想替你们杀一个,省得你们选不出人。”说着,便他便拍了拍手掌。
很快的便有侍卫上前来,动作强硬的将霍母怀里那年纪尚小的女孩揪了出来。
那女孩原是被霍母紧紧的护在怀里,此时被人揪出来,丢到了地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未经过这样的对待,不由得便吓白了脸,当即便皱着小脸哭了出来,伸着那藕节般的手臂,一径儿的叫着:“阿娘!我要阿娘!”
霍母几乎崩溃,发髻散乱,额上青筋迸起,险要挣开侍卫的压制冲上去抱她。
然而,比女孩哭声以及霍母动作更快的却是侍卫的刀。
刀剑雪亮,就那样直直的指着女孩雪嫩的脖颈,等着末帝最后的命令。
末帝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霍母近乎崩溃的神色,又看了眼霍璋紧绷的脸,仿佛还不甚满意,便又主动开口:“这样吧,先割了她的喉咙,这样死的慢一些,也能安静些——我就不喜欢这样吵闹的小姑娘........”
侍卫应声,真要提刀去割女孩的脖颈,便听到霍母的尖叫声——
“等等!”
说着,霍母便伸手去勾那被末帝丢到地上的匕首,尖声又叫了一次:“等等!”
末帝果然抬手止住了侍卫的动作,笑着打量着扑上去拿匕首的霍母,故作夸张的道:“看样子,你是已经选出人来了?”他说着,自己倒是先笑了,越笑越觉得有趣,“也对,这儿子女儿都是你生的,该活哪个,是该由你这个做娘的来选才是........”
说着,末帝还与人使了个眼色,让压制霍母的侍卫退开些,由霍母去做最后的选择。
事实上,无论是末帝还是霍璋,当时都觉得霍母大概会选幼女——毕竟,霍母一向偏爱幼女,而末帝对霍家的厌憎已是表达的清晰无比,哪怕霍母忍痛舍弃幼女选了霍璋下来,末帝顾忌着霍璋的威胁,未必会信守诺言。倒不如留下幼女,至少年幼懵懂且还是个毫无威胁的姑娘家,末帝抬抬手就能放过了.......
这般想着,霍母却是哭着抱着匕首从地上起来,然后又拿着匕首走到了被丢到地上,正对着侍卫刀剑的幼女面前。
女孩又是惊惧又是惶然,脸上都是眼泪,可怜至极。她见着霍母过来,便下意识的伸出手,那是与母亲讨要怀抱的动作。
而霍母也的确是抱住了她。
然后,霍母用匕首刺入女孩心脏,她哭得浑身发颤,手却是极稳的,精准且果断的结束了幼女的性命。
直到此时,众人仿佛才想起来,再嫁给霍老将军之前,霍母也曾是上过战场的将门虎女。只是,成婚之后,她的人生从战场转回了后院,从此便寂寂无名,再不曾显露过当年的风采。
众人都没想到霍母竟会有如此之举,一时都看呆了去。直到末帝抬手抚掌,笑着赞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可见做人还是得先顾着自己,才能再想别人。”
说着,末帝便极期待的看着霍母,看着她拿着那柄染血的匕首走向霍璋。
霍璋却闭上了眼睛。
霍母一面哭,一面走到霍璋面前,然后半跪下来,抓着他的手腕,低声道:“阿璋,我有话要与你说。你先睁开眼......”
霍璋睁开了眼,看见的却是霍母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容——她已经老了,眉梢眼尾都是掩不住的细纹,不复年轻时的美貌鲜妍,泪水顺着脸颊落下,如同一道道的沟壑,可怜且狼狈。
霍母半跪在他面前,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就只静静的看着他,仿佛是在以目光勾勒他面上的五官。
过了一会儿,她才自嘲一笑:“你这孩子,生下来就不像我,像你爹。长得像,性子也像。”
“真是太讨厌了——凭什么,我拼死拼活的生了个儿子却不像我,也不亲近我......”她喃喃着,目光却不觉得越过霍璋的脸,凝在半空中的一点,只默流着眼泪。
霍璋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母很快的便又回过神来,重又转目去看霍璋,眼里含泪,近乎赤红,笑容有些惨淡。
然后,她伸手抓着那柄匕首,出人意料的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霍璋下意识的想要去拦她的手却被身后早有准备的侍卫压制住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也就是此时,霍母忽而又伸出手,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整个人已近垂死,几乎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握着霍璋的手腕,尖锐的指甲几乎嵌入皮肉里。
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你不能死,霍璋!”
“霍家只剩下你了!你必须要活下来!”
........
仿佛有热血从霍母胸口涌出,一股一股,氤出一团极盛的血花。
霍璋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这一切,最后又抬头去看仍旧站在原地的末帝。
末帝似乎也看够了好戏,撞上霍璋的眼神,不免有些兴味索然,摆摆手又叫人拿了柄匕首来。
众人只当末帝是要反悔,杀了霍璋斩草除根,谁知末帝却将那柄匕首递给了身侧的萧清音。
萧清音当时也还年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能够强撑着没有呕吐或是晕厥,已是出人意料,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可,哪怕是萧清音这样的承受力,被末帝塞了一柄匕首时也险些晕过去,生怕末帝逼她去杀霍璋。
好在,末帝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守诺精神,想了想才漫不经心的与萧清音道:“你去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了吧——留他一命,送他去突厥,就当是我送给突厥的礼物吧。”
萧清音握着匕首,几乎腿软却也知道:以萧家与霍家的关系,以她与霍璋的关系,此时此刻必须要主动表态。难得末帝主动给她递了匕首,她就必须不能推辞。
所以,她索性狠狠心,拿着匕首便往霍璋身前走去。
........
霍璋回忆了许久,对着宋晚玉说出的话却是言简意赅,极为简洁:“最后,是我母亲捡起了那柄匕首,留了我一命,临死前逼我发誓一定要活下来——其实,话虽如此,无论是我还是她当时都不确定末帝会信守承诺,留我一命.......幸好,末帝到底还是守诺之人,他没有杀我,只让萧清音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然后让人将我送去突厥——霍家守边多年,早与突厥积怨,他把我送去突厥也算是一招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