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这寥寥数语,宋晚玉也能听出其中的暗潮汹涌。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霍璋,想了想,还是没想到安慰人的话。
只是,听到最后,她方才反应过来——当时,萧清音也在场。霍璋的手筋脚筋就是末帝让萧清音给挑断的!
想起自己以往对萧清音的亲近,以及自己过去对萧清音的帮扶,宋晚玉脸上变了又变。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认清了萧清音,看透了这人的虚伪与恶心,虽然晚了些可也不算无可救药。
可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这世上竟还真有萧清音这样的人——她明明亲眼见证了霍家当年之事,亲手替末帝挑断了霍璋的手筋脚筋,可当她再遇宋晚玉时竟还能神色如常的与宋晚玉说霍家以及霍璋之事,一次来亲近宋晚玉,从中讨得好处。甚至,在霍璋活着回了长安后,萧清音竟还有脸去公主府,去见霍璋,与霍璋说话!
想起当日萧清音站在公主府的西院里那般从容淡定的神色,宋晚玉便觉得好似有火在心头烧着,仿佛要把心都烧焦了。
那种识人不清与助纣为虐的后悔如同热油煎心一般的折磨着她,令她脸色渐渐发白,仿佛再无一丝血色,几乎要窒息。
许久,宋晚玉方才回过神来,仿佛缓了口气,抬目去看霍璋,低声问道:“萧清音挑断你手筋脚筋这事,你先前怎么不与我说!”
第74章 带你见她
宋晚玉对着霍璋时,总是十分的小心,便是与他说起话来也都要斟酌再三,尽量放轻声音。
然而,这一回听了霍璋说的这些事,宋晚玉情绪也跟着起伏,又想起萧清音那些事,一时压不住火气,连说话声都大了许多,这一句“萧清音挑断你手筋脚筋这事,你先前怎么不与我说!”竟是难得的质问口吻。
便是霍璋都被问住了。
事实上,霍璋既是决定旧事和盘托出,自然也考虑过宋晚玉的反应,甚至想过宋晚玉会有的种种问题以及自己该如何回答。只是,他是真没想到宋晚玉的反应竟是如此激烈,且她这一开口,先问的竟是萧清音。
这倒是叫霍璋既好气又好笑。
在霍璋想来:这些事情里,萧清音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实是算不得什么。哪怕当初是萧清音亲手拿刀挑断他的手筋脚筋,霍璋其实也没太在意,毕竟这也是因为末帝的吩咐——哪怕萧清音不动手,末帝也会换个人来。毕竟,倘不废了他的手脚,末帝是决不能放心把他送去突厥的。更何况......
霍璋顿了顿,倒是没有立刻解释,反到是先安慰了宋晚玉一句:“你先别生气......”
话还没说完,坐在他对面的宋晚玉已是气得红了眼睛,掉了眼泪。
“这种事,我怎么能不生气?!”宋晚玉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哪怕她此时竭力稳住声调,话出口的时候听上去依旧有些破音。
霍璋语声一顿,想了想,还是先抽了条帕子递过去。
宋晚玉却微微的偏过头,正好避开了霍璋递过来的帕子。
霍璋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眸光微深,不知怎的也抿了抿唇。
宋晚玉偏头避开了霍璋递来的帕子,然后又抬起袖子,自己给自己擦眼泪。因她擦得用力,甚至有些粗鲁,那张原本雪雪白的脸也被擦得通红,看上去有狼狈又可怜。
在听完了霍璋的那些事情后,宋晚玉心下便难受得厉害,像被冰冻着又仿佛是被火烤着,那种说不清的情绪就像是尖锐的刀,在心头胡乱搅动着。然而,末帝已经死了,甚至连前朝早已亡了,她便是想要为霍璋报仇都不能够。这一腔激烈而尖锐的情绪在她心里搅动着,怎么也寻不着出口,使得她现下也只能捡着萧清音的事情来发泄。
更何况,哪怕是宋晚玉自己,现下想起以往,想着自己当初居然仅仅因为泼萧清音一碗鱼汤就洋洋得意,而萧清音这些年来更是心安理得的用霍璋做借口从她这里讨了那么多好处,甚至还敢亲来公主府见霍璋,便觉以前的自己真的是太蠢太蠢了,蠢得她都想要再哭一场。
所以,她只好生自己的气:“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些,还以为她是好人,拿她当朋友,替她在阿耶面前说好话,就连她随口编出来骗人的话都不曾有过怀疑,信以为真.......要不是她上回使手段来公主府见你,我只怕都不会与她当面翻脸.......”
“这种事,你当时就该告诉我的!”
说到最后,宋晚玉还抬头瞪了霍璋一眼,实在是气不过——既气自己的愚蠢,又气霍璋居然瞒着她。
她瞪人的时候,一双凤眸瞪得大大的,眼睫濡湿,眸中含泪,哪怕眼里还带着火,看着也是乌黑水润,仿佛十分可怜的模样。
霍璋看在眼里,到底还是心软,叹了口气,主动抬手,亲自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
滚热的泪水打湿了绢帕,霍璋指腹碰着那一点湿意,心头仿佛也被针刺了一般,便是再多的话竟也都被堵了回去,一时间都说不出口,替她拭泪的动作自也是越发的轻柔。
有霍璋在侧给人拭泪,宋晚玉到底还是渐渐缓过来了,眼泪也渐渐的止住了。
霍璋见她情绪稍稍缓和了些,方才道:“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萧清音不过是正巧在那,得了末帝吩咐罢了。哪怕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末帝既要守诺饶我一命,自然是要先废了我的手脚。所以,我与她还真算不得太仇,更称不上有多恨,自然也就没与你说。”
为了安慰宋晚玉,不叫她继续生气,霍璋已是尽量把话说得简单了些。
然而,宋晚玉平时还有些迟钝,在这事上却极敏锐,闻言忍不住的咬牙:“什么叫‘正巧在那’?她是你的未婚妻,当时却和末帝在一处,怎么可能是‘正巧’?!”
这事上,霍璋还真没办法或者说不想替萧清音辩白,只能沉默。
“而且,她平日里不是都很会装模作样的吗?要是她不想动手,干脆装个病,或是装个晕,难道末帝还能强/迫她,或是手把手的逼她对你动手?!”见霍璋不应声,宋晚玉便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道,“她当时与你还有婚约——那种时候,她站在末帝身边,在道德上已算得可鄙。谁知,她还对你动手,简直是......”
宋晚玉说的咬牙切齿,一时间甚至都寻不出恰当的话来骂萧清音,只好咬牙生气。
霍璋替她拭完了眼泪,见她还这样气,目光不由也是一凝,定定的看着她。
宋晚玉反倒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忙道:“你看我做什么?”
霍璋不觉一笑,忽然说了一句与眼下话题不相干的话:“晚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喜欢我的。”
宋晚玉原还在为萧清音的事情生气,闻言呆了呆,待反应过来便又抬目去瞪霍璋,又羞又恼,脸上更是热辣辣的:“你说这个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反驳霍璋的话,声音也有些低了下去——因为,她确实是很喜欢、很喜欢霍璋......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霍璋先将那块有些湿了的绢帕搁在桌边,抬目看着宋晚玉,微微扬唇,露出几个极淡的笑容。
午日的阳光自窗外照入,带着山间特有的明光,照在人的面上。
霍璋大半张的脸都被照得透白,容貌俊秀,神色沉静,就连此时说话的语声亦是极其轻缓:“我与萧清音的婚约乃是两家长辈订下,原就是基于利益,萧清音她也并不喜欢我。”
宋晚玉双颊微鼓,气鼓鼓的,仿佛还有话想说。
“至少,她不是像你这样喜欢我。所以,她自然也不可能像你这样待我。”霍璋却看着她,温声道,“更加不可能全心全意的待我。在这些事情上,她只会更加理智的权衡利弊,考虑自己的利益,做有利自己的选择。”
“自然,我也不喜欢她。但,某种程度上,我理解她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与我而言,她或许自私狠心,但归根结底也不过做了遵从利益的选择,成了末帝手下的持刀人。至少,这件事上,我该记恨的是末帝而不是她。”
宋晚玉咬着唇,没有说话。
霍璋却抬手按住了宋晚玉瘦削的肩头,把她按在了座位上,然后才接着往下道:“更何况,她当时尚年少,还不算是真正的冷血无情,铁石心肠,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怜悯之心。所以,她动手的同时也悄悄答应了我,替收敛安置我母亲以及幼妹的尸骨。”
宋晚玉再没想到这个,一时有些呆。
霍璋却只是端坐在一侧,腰背挺直,微微垂目,就这样安静的看着她。
他的目光就像是流水,沉静无比,映着光时却又格外动人。
在这样的目光里,宋晚玉心头的冰块仿佛也被融化了,气火也被浇灭了。她终于渐渐回过神来,重又想起了当初萧清音来公主府见霍璋时的种种细节,以及第二日萧清音托人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护身符.......
想起这个,宋晚玉心念一动,连忙把自己今日出门前特意给带上的那个护身符从衣上解了下来。然后,她试探般的将这护身符搁在桌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霍璋:“所以,这护身符就是.......?”
宋晚玉没有把话说完,可霍璋却很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颔首,然后接口解释道:“对,这护身符就是萧清音她割断我手筋脚筋的那一日,悄悄自我身上拿走的。”
这般说着,霍璋也伸出了手。
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尤其的清晰,透着一股沉稳可靠的力道。他用自己的指腹在护身符染血的深色一角轻轻的摩挲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以至于连他说话的声音都跟着低了下去:“这血迹便是当时染上的。”
这是霍璋转送给宋晚玉的护身符,宋晚玉私下里自然看过了不知多少遍,此时看着护身符深色一角的血迹,以及那几乎要被棕褐色的血迹掩下去的“宗玉”二字,她仿佛也能想到那一夜霍家那满地的血腥,以及萧清音挑断霍璋手筋脚筋时的血色......
她咬了咬唇,忍住了没哭,只努力的在心里梳理着这件事。
还记得当时萧清音把这枚旧护身符送出宫的时候,宋晚玉还觉得很奇怪,想着:这护身符既是霍璋的,如何又到了萧清音手里?这上面的血迹是怎么回事?萧清音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叫人将这护身符送来给霍璋?
现下想来,萧清音当时或许只是良心发现,方才取走了霍璋身上的这枚护身符,回头替他收敛安置霍夫人以及霍谷娘的尸骨,求个心安。可她把这护身符从宫里送出来,多半是为了借着当年那点儿良心,堵住霍璋的嘴......
等等!
宋晚玉隐约抓着了什么,蹙了蹙眉,随即便一个激灵,抬目去看霍璋,接口追问道:“你说萧清音当初答应了你要替你收敛安置霍夫人以及霍姑娘的尸骨,而这护身符是霍夫人从西山寺求来的.......所以,这她让人把护身符送给你的意思是......?”
霍璋微微颔首:“是,她把母亲还有妹妹的尸骨焚烧成灰,令人寄存在西山寺里。”
宋晚玉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还是要说:“所以,你带我来西山寺,也是想来拜祭亲人的吗?!”
这一次,霍璋却摇了摇头。
他先时摇头,然后又点头,这才再宋晚玉莫名其妙的目光里把话说了下去:“我是想带你见见她们,也让她们见见你。”
第75章 从未想过
宋晚玉从未想过霍璋竟会说这个,一时间竟也顾不得与他争辩萧清音的事情或是追问其他,脸颊跟着烧红,下意识的抬手去捂脸颊,省的叫人瞧见自己发傻的模样。
记得当初两人还在长安时,霍璋便曾经答应过她,等打下洛阳便与她同游西山寺,并将过去的那些事情都告诉她。宋晚玉当时并未多想,只当霍璋是想带她来西山寺这个故地重游一回——毕竟,两人初遇时,霍璋赠她的那枝桃花便是西山寺折来的。虽说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时候,可那些往事回忆起来总是美好的。
只是,哪怕宋晚玉都没想到,霍夫人与霍姑娘的骨灰便寄存在西山寺,而霍璋带她来竟还是为了“带你见见她们,也让她们见见你。”
宋晚玉平日里胆大的都敢去揪天子的胡子,现下却是越想越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捂着脸,小声接口有些道:“要不还是下次吧?我都没准备好......”
宋晚玉方才哭过一回,虽然自己抬袖就给擦了,可因着她擦得随意,动作仓促,一张玉白的脸都被擦红了,连鼻尖都揉出了红印——哪怕不照镜子,宋晚玉都觉得自己眼下模样必是十分狼狈,实是不敢见人,更何况是去见霍夫人与霍姑娘......
霍璋倒是没想到,宋晚玉这会儿还要打退堂鼓,一时间真有些好笑又好气:适才哭得止不住眼泪的是她,现下觉得模样狼狈不好见人的也是她,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只是,瞧着宋晚玉忐忑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的心软——说到底,宋晚玉适才也是因着他的事情气不过才掉眼泪的,也是因着格外看重两人的事情才不想就这样去见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已经故去的亲人。想到这里,霍璋语声稍稍缓了缓,伸手去握宋晚玉的手,温声与她道:“这种事,原也不用特意准备。”
宋晚玉看着他,还是觉得不大放心,眼里都是犹疑。
见她仍旧还有些有意,霍璋想了想,便又故意放缓声调,状若揶揄打趣了一句:“这有什么好怕的?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她们肯定也想早些看看你。”
宋晚玉原还只是微红的脸一时便红透了,眼神下意识的往边上转,转来转去的,就是不好意思去看霍璋。
见她不再反对,霍璋便主动的握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供着母亲幼妹骨灰的佛堂去。
宋晚玉走到一半,仍旧有些紧张,整个人都有些紧绷,险要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
霍璋却一直握着她的手,迁就般的放缓步子,与她携手并行。
这般走了一会儿,宋晚玉还是没忍住,小声道:“.......我以前都没想过这个。”
宋晚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的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连话也说得也有些含糊。
可霍璋立刻就听懂了,神色仍旧是一贯的沉静,语调里却透着笃定与淡然:“现在再想也来得及。”
宋晚玉下意识的抿了抿唇。然后,她又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抬起头,朝霍璋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