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毡帐精致得过分,显然不是出自大珝的匠工之手,不知姒琹赟是从哪里弄来的,总归是暂且让锦甯住下了,驻扎地的小院子不安宁,又有珠忆殒命于此, 姒琹赟自然不会再让她回去,加之又有蒙古掳人那一码事,他怕她离开自己身边会再次陷入危险的心境也是情理之中。
外头正在庆祝大珝大捷,姒琹赟却泰然自若地立于书案前,显然是无心掺和的模样,桌上随意铺散着几张信纸,每篇上头只寥寥写了几行。
锦甯望着他蹙了蹙眉,慢声劝道,“你身为主帅且立了大功,如今正庆贺着,你若是不出面又成何体统?”她微露出担忧的神色,轻轻道,“丞烜,旁人又会如何编排你?”
姒琹赟闻言放下手中的信,绕过书案在锦甯身侧坐下,替她捻了捻薄薄的被角,银碳用量大得奢侈,这毡帐内暖和得紧,一条小薄褥子便足矣,“宝念正由太医医治,你身边没个体己儿人,我不放心。”
“如今身在我军营地,虽说正大肆欢庆,却仍轮班巡守,无隙可乘,你又下了严令,勒令他们不许饮酒。”锦甯抬手将他鬓角稍有凌乱的碎发抚平,“敌人已被歼灭,哪里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见姒琹赟似要接话,她便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况且…丞烜心里有事,可对?”
姒琹赟来不及掩饰,神色微愣。
“虽说极力掩瞒,却还是躲不过我的眼睛,”锦甯摇了摇头,双手捧着他的脸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眸似乎能望进他心里去,瞳仁乌黑得发亮,“安心去做你想做的罢。”
姒琹赟倏尔间福至心灵,他忽然想到她同他之间数不清的对谈,她又是个何等聪慧的女子,他刻意隐瞒的东西她又如何瞧不出。
他要的是现如今姒琹灏屁股底下的那个位子。
这何止是大逆不道之举,他又如何敢再将她牵扯进来。
可甯儿对他的心意又是如何温柔缱绻,姒琹赟思及他说予她那些如今回首也只觉可笑的种种经历时她的疼惜愤慨,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仿佛也被炭盆给烘热乎了,熨帖得厉害。
大逆不道又如何,若是他想,她便会陪在他身侧。
姒琹赟忍不住伸手遮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看清自己的神色。
可…那事他不能与她细说。
他俯身在她额心吻了吻,嘴唇轻轻贴在那粒小小的朱砂痣上,“甯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锦甯眸色微滞,复而缓缓流转出柔婉的笑意,安抚似得轻拍他的背,“嗯,我自然信你。”
抛去谋反夺位这一举本身的“犯上作乱、离经叛道”,只谈此事如何当真实施一二,在朝廷上占有一席之地才算是最基本的底气,除却武官为左膀右臂,文官自然也必不可少。
姒琹赟同禾锦垣之间的交易,想必不单单仅是请蒋氏援兵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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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珝的将士们!”
姒琹赟站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摇曳的火光将他清隽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他重新换上了回军营后脱下的银铠,神情肃冷得显不出分毫温润。
他面前的空地上整齐排列了上万士兵,除却巡逻值守的,近半数的军队人马都在了。方才的欢呼嬉闹尽数归于平静,静得能听见草原夜里风鼓动得猎猎声。
“方才我大军皆在庆贺大珝捷报——我大珝今日收复了蒙古,这可是大捷报!可本王却独自在帐中,并未显露出一分一毫喜意,诸位可知缘由?”
无人敢回话,只有传话的军官一道道将话传到队列的末尾,整个军营万籁俱寂。
“那是因为本王发现,我军之中有一个叛徒!”
这话被一排排传遍全军,众人哗然,却不敢窃窃私语亦或是交头接耳。
有些心思活络得便想起几日前犯了大罪被处决的骑都尉,可姒琹赟的下一句话却完全砸懵了铁骨峥嵘、赤胆忠心的大珝将士。
“这个叛徒,这个卖国贼,便是我等忠心耿耿、披肝沥胆守护的大珝皇帝——姒琹灏!”
数万士兵登时骚动了起来,姒琹赟乘势抬高声音,掷地有声地怒道,“姒琹灏身为我大珝天子,虽说并未亲自率领我军,却是我等马首是瞻当之无愧的头领!我等以命相护,他却暗地与蒙古勾结,将我等的性命视如杂草交到了敌军的手上!若不是意外有乞颜氏相助,我大珝将士如今想必便凶多吉少了!”
姒琹赟极通话术,本就善于诱导人的思想,不着痕迹便将众人的重点引到了“姒琹灏的不作为”与“他们的付出”上,可谓是对比强烈;而他同时又擅讲演,利用高亢的情绪成功唤起众将士的愤慨,局势已如他所愿倾斜,乌压压一片人海喧闹了起来。
“在知晓皇上对大珝的背叛时,本王起初也不可置信,但……”他从怀中摸出了个约莫手掌大的东西举高,与他隔着不小距离的第一排士兵都瞧不大明晰,他却是有模有样地继续道,“这是姒琹灏与博迪阿拉克之间的结盟信物,想必皇帝身上也藏了一个。”
姒琹赟又招了下手,立刻便有士兵绑了个人带来,舜兴上前松开塞着那人嘴的布绢,又退到一旁。
“此人是已逝的博迪阿拉克大汗的五子,科尔沁·苏赫巴鲁,如今已降伏我大珝,他可道出一切实情。”姒琹赟顿了顿,又挥手唤了个乞颜氏的长官来,是蒙古面孔,仔细去瞧才能看出不明显的大珝特征,“事已至此,乞颜氏出手援助的缘由本王便也一道公布于众。”
“姒琹灏同蒙古暗地勾结,乞颜氏自然被联手打压,被逼走投无路才找上了本王合作,正因如此,我大珝才能将蒙古一举歼灭!此次是我军同乞颜氏双方合作侥幸逃过一难,下回若是再有此番威胁,我等该如何?!”
若说先前只是口头花花,那之后的“物证”与“人证”可是一个不少,而乞颜氏站出来点头则更是当头一棒。
大珝没费什么力气便能将偌大一个蒙古国拿下,乞颜氏可是此次的大功臣,在大珝众将士中也有着不小威望,重中之重的是,乞颜氏原先是蒙古盟友,话中所谓真实与否的分量可就不一般了。
原本喧嚣的人海猛地死寂下来,面面相觑的大珝士兵不可置信,却更是惶恐失措。他们无疑是精忠报国的,甚至为大珝舍命也在所不惜,可身为天子的皇帝却与敌人勾结,众人一时慌了手脚,茫然而愤恨。
姒琹灏为何要同蒙古勾结?
若是细细深想,有脑子的人便能咂摸出不对味儿来。
——他堂堂大珝皇帝,背地里与一个附属小国勾结,图的是什么?
图的自然是姒琹赟的命。
可不清楚姒琹灏与姒琹赟两兄弟间的怨怼与先帝同博迪阿拉克救命之恩渊源的人,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他们些许能察觉到不对,却绝不会去细想、深想。
这世上不是愚钝的人太多,却终归是蒙昧的世人过多。
子民又如何敢琢磨天子图什么?哪里敢摸索天子的想法?于是有理有据,有证据,证人,证词……有条有理人证物证具在便足够了,何必要去想那么多?
“大珝的将士!”姒琹赟扬声,一字一句,“我等一心护国,却不想落得此番田地,难不成便甘愿认命?你等十数万大军,不仅仅是大珝的军队,更是本王的部下,身为统帅,本王怎可眼睁睁看你们等死?”
“骑都尉犯了大罪,私同蒙古放出我军机密,因此掉了脑袋——”他话锋猛地一转,“这是死罪!为护我大珝,自要将叛徒捉拿伏诛!”
数万将士依旧在沉寂,直到传报的军官一排排将话传遍,巨大的声响忽然爆发开来,渐渐汇聚成一道整齐的口号。
“护我大珝!捉拿伏诛!”
“护我大珝!捉拿伏诛!”
“护我大珝!捉拿伏诛!”
……
姒琹赟缓缓笑了起来。
他为的自然不只是那个位子。
封锁消息不尽然能撑再久,十数万人的悠悠之口,如何轻而易举便能堵住?
可若是她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后……这世上,还有何人敢随意编排。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她好爱我呜呜呜
我觉得王爷像个传销头子啧啧
然后是关于结尾的问题...因为结局是想了几个,这几天确定下来了,感觉因为比较特殊的缘故所有要和宝贝们提前讲一声。结局定的是郡主会死翘翘,她计划中的一环,而且死的挺开心挺随意的(所有请不要寄刀片给我qaq)女主死可能不是很多宝贝内心期望的结局,所有我jio得我必须负责地提前吱吱一声,不想看郡主殿下死亡结局的宝们大概可以止步这两章啦,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的耐心以及陪伴!!我爱您们!!!(最后我还是要负责的说 这篇文是真·爽文!!真的!!郡主死还是不虐的那种爽相信我qaq)
第145章 造反
蒙古国已在大珝军队同蒋氏的联手镇压下被全权收服, 丢盔卸甲又没了领头羊, 不出几日便由姒琹赟同蒋氏掌握,血洗整顿后十数万大军便近乎是悄声无息撤兵凯旋而归, 自然也没惊动皇宫里头的贵人。
封锁消息其实算不得难,大珝军队一路上并未闹出大动静,除却沿途百姓窥见一二却也是百思不得解其真身。要说也要怪那些夸大的传闻, 世人只知忈王爷“身长九尺, 双手过膝, 拳可比磐石,眼似凤凰, 面若冠玉”,哪里认得出他真人, 糊里糊涂就眼睁睁看着十几万大军一路回程。
可路途遥远, 大军到底经过大珝无数城镇村落, 堵住千万人的悠悠之口并非易事,但姒琹赟熟通那些门道制度,深知若是想封住消息,从其传播渠道入手便并非难事了。
战报消息自前线传回京城皇帝的耳朵里自然是八百里拍马加急传信, 然而如今这十数万大军都是姒琹赟的人,阻断消息传递些许会惹人生疑, 可篡改杜撰瞒天过海便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了。
按理说挂记着队伍里的妇孺文弱经不得颠簸也该如来时一般分做两队,先锋便打头阵回的, 可在蒙古闹出了那么大一个乱子, 姒琹赟又是生性多疑的脾性, 自然也有私心不愿放锦甯离开身边,便也特意放慢了脚程两队并做一道了。
禾锦垣倒是早他们两三日回去,他得封的是半个文官,且军中本便就有两个都虞侯,他明面儿上又只是个娇大少借名历练的身份,早些回去皇帝倒也不会怀疑。
将至京城时已至正月下旬。
上元节前几日便过了,锦甯的生辰也紧随其后,虽说她从不大办,可一连新禧同上元佳节乃至及笄都身在他乡,锦甯虽说不甚介怀可姒琹赟却难免在意,又歉又愧,他仍记得一年前的上元节,正是二人互颂衷肠的定情之日,不想转眼间便是一年了。
锦甯生辰那日大军已经快至京城了,歇脚留宿的地方是个小驿站,姒琹赟领她去赏月,景色不比蒙古开阔,半月也不及蒙古的亮而澄,星汉却格外漂亮,他那时紧紧拥着她,轻吻在她发间,发誓会补她一份这天底下至高无上的大礼。
那是他头一回将眸中浓烈的野心毫无保留地曝露在她眼前,锦甯只想想便忍不住笑,也不知笑的是什么,只是后来再想,也仍觉好笑。
“殿下可是在想什么趣事儿?”
白嬷嬷将锦甯用完的甜羹收进食案里,“近些日子殿下笑得倒是愈多了。”
“是也不是。”锦甯模棱两可道了句,“锦华猝然便去了,实在是…唐突。本宫没见上她最后一面,哪里算得上什么趣事。”
禾锦华身亡的消息是白嬷嬷回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才得知的,锦甯一时无言,只觉造化弄人,着实荒谬、可笑。
说到底,先前一而再再而三扰她心神的东西,也不过尽是臆想罢了。
荒唐。
她随手拈开纱帘一角,望了眼窗外开始热闹的人烟,“可一想能探望许久未见的父亲与娘亲,自然是欣喜非常。”
“老爷与夫人想必也思女心切。”白嬷嬷望了眼沉默不语跪在地上的宝念,低声道,“奴婢去备午膳,先退下了。”
锦甯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微微歪倚着身子,撑着下颚注视白嬷嬷提着食案下了马车,马车慢慢减缓,又渐渐提速。
“殿下……”怯懦的女声嗫嚅。
锦甯闻声望向宝念,抿嘴柔笑了笑,“先起来罢。”她说着又轻拍拍软垫,“坐。”
宝念咬着嘴起身,拘谨地垂首坐在座垫边沿。
锦甯侧了侧身子,素手改作支着脑袋望她,状似随意地开口,“方才若是本宫没发现,你便要当真自刎了,可对?”
宝念闻言浑身一颤,慌忙抬首却正对上那氤氲着薄薄雾气的黑眸,牙齿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奴婢……”
“不必急着否决。”锦甯将手伸回暖和的手笼里,握着小巧的手炉,“本宫尚及笄,眼且不瞎。”
身为京城世家贵女表率的甯和郡主极少言辞这般尖利,宝念听了却眼眶一红,知晓主子是当真动了怒,气她轻生。
“奴婢生是殿下的人,死也是殿下的鬼,照理说命是主子的,不该自己动手了却这一条贱命,可——”她突然顿住,声音也颤抖起来,低泣道,“可奴婢现下已经脏了身子,如何还有脸面伺候殿下……”
“脏?”锦甯冷不丁抬手抚上她冰凉的面庞,温声细语地重复道,“脏吗?”
脸颊覆上一层温热,宝念不住瑟缩了下,虽说她有幸得了太医医治,身上被作弄出的瘀伤青痕好了□□,可殿下千金玉体,又怎可碰她早就肮脏的身子。
锦甯兀自弯着眉眼笑了起来,将小巧玲珑的手炉从手笼里取出来放进宝念手中,双手握着她的手裹紧手炉,“宝念,若是本宫历经了那些腌臜,便也是脏了,可对?”
“怎会!”宝念神色骤然一变,“殿下同奴婢如何能一样。”
锦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细细的月眉,“马市上贩马,若是想得利,越多的马驹儿越好。可如何才能得驹儿卖呢?自然是自给自足。”
“马贩子往往只有一匹儿马,却有无数骒马,能置最小的本钱得最多的马驹,以此获最大盈利。”她慢条斯理饶了个大圈子,话锋倏地一转,“如此,宝念以为这儿马可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