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太太非说没有,十八个风尘女人偷养着,在外又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你就装吧。
“没有小姐,你去找个小姐领回家过年呗。”
沈音之捏着嗓子:“实在不行,送给你旁边的先生也可以,我看你们很要好的。”
无辜中枪的周笙:“……”
沈琛考虑会儿,“也行。”
他又掏钱给她,接过花,还问:“这下没有别的东西要卖给我了吧?”
沈音之下意识摸摸口袋。
“没有了。”
“那你走吧。”
“……再见。”
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
沈音之摸摸头,擦肩而过的瞬间,鸭舌帽被掀开,一头黑绸缎般的长发乱蓬蓬掉下来。
果然!被发现了!
回头撞上沈琛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她毫不犹豫地一手勾上去,笑嘻嘻地夸:“你好聪明呀!”
“这次怎么溜出来的?”
他沉沉问:“我走之前,说过什么?”
不好,这是要算账。
沈音之转而双手抱上去,一脑袋扎进怀里,装模作样地呜呜:“我好想你,太想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外面天好冷,床好冷,枕头冷,我的心更冷。”
“呜呜呜呜呜呜呜。”
啜泣一阵子,脑子里拼命回忆以前饿肚子的情形,真给她逼出点泪眼朦胧的水光效果来。
赶紧抬起下巴,满脸湿漉漉,娇声娇气地问:“我都抱你了,你怎么不抱我,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的吗?”
他不答,她当即哭诉:“那我是一厢情愿,我太伤心,简直不想活了,呜呜呜。”
“……”
小孩乌溜溜的一颗脑袋都是冷的,白生生的耳朵,更冻得东一片红,西一片红。
不知在火车站等了多久。
好歹这次她没想着逃之夭夭,只是存心恶作剧来了。
沈琛不太用力地拥住她,一只手掌覆盖在她的头上,下巴抵着额头,以此挡去细细沙沙无尽的雨丝。
这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大。
又有多小?
他不经意的,在脚边一块水洼中瞧见相拥的倒影。
路人来来去去,水波圈圈涟漪荡开,整个世界就在这里,颠倒,缩小。
“阿音。”
他感到自己浑身冰凉,听到自己轻微的声音,“我爹娘死了。”
“——往后我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一声心底钻出来的无奈叹息。
在它溢出唇角之前,连他都不知道,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软弱的叹息。
“没关系嘛,人都会死的,死了就没了,你就不用记着他了。”
小孩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洒脱:“我从小都没有家,没有亲人的,你看我照样好好的,是不是?”
他反问:“是么?”
“当然是的。”她拍拍他的后背,声音清脆:“而且晚上有我陪着你,白天你去外面玩还有周笙天天陪着你。”
自缝隙里看一眼周笙:“你喜欢陪着他,是不是?”
周笙面无表情:“……是。”
“回家把.”
她迟疑,十分照顾他心情:“还是你现在比较难过,想要抱着?”
沈琛垂眸不语。
视线之内有雨,有水,透明色,一眨眼变成流不完的红色。
血。
火。
身体里仿佛侵入一股寒雾,他拼了命地紧紧拥抱她,却又无比冷酷地想着:
他不要爱。
绝不要那种狰狞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给老子掐!!!!!!!
第59章 掐
一梦。
再梦。
眨眼便是1936年的大年夜,外头天色昏沉,正是晚上七点整。
沈公馆内灯火通明,已摆好四桌丰盛的酒菜,坐满人。
场面十分喜庆。
毕竟沈公馆早有规矩,所有无处过年、有处不方便回去过年的人们,尽管穿戴上新衣裳新鞋,到这儿来找个喜欢的位子坐下。
今晚没有主仆,没有高低贵贱谁伺候谁,大家伙儿只管吃,放开了吃。
不但白白享受一顿上好的酒楼饭菜,过会儿,更有沈先生给的红包小费,人人讨个新年彩头,多好呀!
因此往年的这个时候,人们尽数到齐,只待等着沈先生办事回来开席,简直再热闹不过。
这边谈天说地嗑瓜子,那边敲筷打碗演二人转。桌上有打牌玩小钱的男人,桌下有双手灵活盲打毛衣的妇女。还有几个胆大皮紧实的,嬉皮笑脸开始猜赌攀比,今年沈先生要发多少钱,你多少,我多少。
几人之间你言我语,热闹声儿逐渐仿佛汇聚成一汪浩瀚的海浪,远在大门之外几十米就能有所听闻。
然而。
这回情况有所不同,沈公馆安静得有些生分。
明明水晶吊灯下菜肴鲜美,香味四溢,泛着星星点点的油光。
——菜是很好的,没出任何差错。
可人们多是一副面对着人肉苍蝇与猪粪的表情,身上衣服穿得红艳艳,脸上颜色却是白黄交加。
没人大声说笑,唯独窃窃秘密的眼神与私语在传递。
氛围十分压抑诡秘。
沈琛没进门就觉得不对。进了门,众人慌慌张张地起身打招呼,椅子咯吱——划出难听的声音。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多半消息已经传进沈公馆。
——今天是沈芸如的头七,东北陆家覆灭的第三天,不知是否有心人在推动,消息迅速传遍上海的大街小巷。
传得还很玄,层层递进。
比如大清早说的是,只见一个黑衣白面的男人进去,随后便是林娇安的哭啼声,枪声,陆三省的怒斥声,最后噼里啪啦的火声。
陆家被烧个精光
至于这男人是谁?
中午闹个半明白,似乎是原配大太太的儿子,流落在外心生怨怼,趁着亲娘死了赶回去抢夺家产。
小娘不给,一言不合便杀了小娘,以及自个儿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完事儿又和亲爹吵上,一枪崩了爹,索性杀光陆家上下老小二十八口人,一把火烧了了事。
再到五点多,小道消息开始流传。
那个惨无人道的家伙是沈琛。
他亲手杀掉自己所有的家人。
……
谣言无论多离奇,人们总是爱信的。
并不想在这种场合多作解释,沈琛刹住脚步,只淡淡道:“我还有事要办,今晚便由周笙代我主持酒桌。”
脚尖一转,他在几十双沉默的眼睛注视下,走上楼梯。
途径书房取了瓶红酒,独自走进寂静的露天小花园,背对着月亮坐下。
准备小酌几杯就去休息。
没想到酒过两杯,一团黑漆漆的玩意儿偷偷摸了进来。
是沈音之。
头顶肩裹着厚厚的被子双手抱碗筷,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
沈琛眼皮一掀:“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给你帮忙。”
沈音之左右看了看,直白拆台:“但是这里没有桌子没有钢笔没有电话,你根本没有事情可以办,我怎么帮你?”
她卸下被子到处乱铺一通,看样子打算驻扎营地。
沈琛有条不紊地重新给她叠起来,淡声回:“你别在这捣乱,就是帮忙。”
这话说得明白,搁其他面皮薄的小姑娘,必定转身就跑。
偏偏沈音之不按牌理出牌,一边小声嘟囔:“你一这样说话,我就知道你不高兴。”
“没关系,你凶我就凶我吧,反正我今天高兴,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一边非把被子展开,分给他,盖住自己。
被子不够两个人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就死皮赖脸地挤过来,双手捧住碗筷,呼哧呼哧又咔擦咔擦的大快朵颐。
沈琛看了两眼,碗不大,放了几块肉几根菜,估计没几口能见底。
心知这只小皮猴子屁股抹油——坐不住的劲儿,他便闭目养神,不理她,不搭话茬,想着待会儿她无聊了就会走。
事实证明他对她的了解对也不对,大约不够深刻。
沈音之确实闲不住,不过能来事儿。
三口五口解决碗里吃食,她的兴趣转到他身上。
笑嘻嘻问一声:“你睡着啦?”
旋即伸手拉拉他袖子,摸摸口袋,又捏捏耳朵。
沈琛忍着不动。
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适可而止四个字,自是变本加厉,拽他漂亮的袖扣,又无所事事地在他大腿上画圈、写字。
手指头隔着一层布料滑来滑去,眼看着要往不该去的地方碰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琛及时摁住她的手,眼珠黑沉沉。
沈音之娇憨又无畏地笑起来,指指对面:“我们坐那边,可以看到月亮。”
改了位子,仍然不肯安分。
她的手伸过来,脚缠过来,不一会儿变成了一摊烂泥完全黏糊在他身上,凑在耳边低语:“我辫子乱了,你能不能帮我重新编?”
今晚实在粘人得过分了。
沈琛回绝:“我不会。”
“试试嘛!”
一颗脑袋靠在肩上拱来拱去没个完,沈琛破天荒的有些烦,想让她走开。
走得远远的,别对他撒娇玩闹。
不要抱他不要缠他,最好不要再有任何肢体接触。
那样。
他就不会过分依赖她。
没错。
他不该依赖她。
不该有所软弱。
以前不曾察觉不对劲,只觉得身边有个活泼闹腾的小孩,正好中和这死水般阴沉的岁月。
直到两天前火车站的那个拥抱,大庭广众之下不受控制的失态。
已远远超出沈琛给自己划定的安全线。
“坐好。”
因此他皱眉,冷冷推开她,试图将她推出自己的世界。
而沈音之重心一丢,稀里糊涂摔坐在地上,有点儿懵。
“你有这么不高兴呀?”
依稀望见他眼底深深的沉郁,她不是很明白,自个儿在原地傻坐好几秒,才慢吞吞爬起来。
“那我不烦你好了。”
明哲保身,她还是知道的。
从兜里摸出几颗美国大樱桃放在桌上,她说声‘我走啦’,好像又是小心翼翼、茫然无辜的语调。
天很暗,寒风吹过来很冷。
冷透了。
沈琛闭了闭眼,心脏深处剧烈地一缩一缩起来,忍不住又后悔,要她回来。
“地上好冰的,就算你再不高兴,可不能再推我一次。”
她扭扭捏捏地往这挪,像乌龟,哼哼呢喃:“不然我摔疼了,我才是真的不高兴。“
“不推你。”
——不要太依赖。
但轻微依赖没关系吧?
如此沉寂无光的夜晚,大过年,就算是他这种人。
没人在乎他是谁,没人在意真相和谣言之间的差距。反正这个世上愿意真正关心他,永远站在他身边的人那么少,少得可怜。
那他。
稍微有点念想,年末年初的日子,稍微为自己伸手讨点儿温存,应该不过分吧?
*
沈琛从未如此动摇过,如此柔软且矛盾。
或许陆家的事终究对他造成影响,他放弃抵抗似的,轻轻说了一句:“过来编辫子,我试试。”
“好!你肯定行的!”
沈音之眼前一亮,立刻蹦打蹦打凑到眼前,毫不客气坐上他的大腿。
“为什么今天你要说自己有事情做呢?“
她有着察言观色的天赋,知道现在可以问这个问题,所以现在问:“为什么周笙不说话,大家不说话。我感觉你们今天都不高兴,怪。”
“因为陆家,他们怕我。”
沈琛道出个中内情,不动声色地盯住她,没能找出任何负面情绪。
只有不解:“你又没有杀他们全家人,他们为什么怕你?”
好问题。
问得太有水准,以致沈琛深思片刻,要笑不笑道:“也许他们觉得,我连自己的兄弟都能杀,杀他们更不在话下。”
“……”
“不懂不懂。”沈音之一个劲儿摆手,怪腔怪调道:“那我是傻子,我不懂他们怕什么。”
沈琛脸上浮现很浅的笑意,冷白的手指在乌黑的发间穿插。
忽然问:“那你呢?”
“什么?”她转头。
“如果我确实杀了所有陆家的人,或许有天我连周笙都杀,你就不怕我么?”
他的语调温柔而缓慢,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莫名让人联想到背对着悬崖、无路可走的人。
你永远分不清楚,他伸出手,究竟想要获救,还是想要拽着你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沈音之眸光流转,正要回答,天边biu地炸开一朵烟花。
“哇!你看!就应该坐在这边!”
她欢喜地手足舞蹈,像个真正长大不大的小孩,只顾着凝望夜空。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烟花,升上夜空五彩交织,仿佛炸开一片纷繁迷乱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