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无从推辞,索性爽朗地谢过,慢慢品啜,虽然很热,也很快喝完了。她以前实在不习惯茶水里加奶加盐这种喝法,现在反而觉得又解渴又抵饱,带点咸盐味儿还不起腻,真是聪明的草原民族想出来的好法子。
她把茶喝得底朝天,然后又利索地重新拿杯子,又给闾妃沏了一杯。闾妃这也才喝了,然后又是赞声不绝,连连道:“这伶俐!这贤惠!……比我亲生的儿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紧接着讲:“我跟杜文说了,翟女郎这么好的女郎,决不许他胡糟蹋了。等迎娶他表妹为可敦之后,嫔妃也该一个一个册立起来。听说柔然栗水王的女儿也在营里,长得还很漂亮,我也劝谏他,虽然好看,也不能贪色,栗水王已经尸分五块,送到柔然各部落示众去了,他的家人自然都保不住,若要表示与柔然的交好,他的闺女还是送还忽律汗比较好。”
翟思静忍着没说话。
檀檀的女儿祁真,她在营地里也远远地见过:皮肤黑,不符合南朝的审美,但是不得不承认,除了黝黑之外,五官身材都特有可取之处,特别是玲珑又不显娇弱的腰肢,配合着上头、下头两处丰盈,真是叫偏于纤细的翟思静自认不如多矣。
若是送还忽律汗,大概祁真是活不了的。
但杜文却在点头,然后一脸骄傲地对母亲说:“阿娘,你怎么不看看翟女郎?自古男人家后院安稳,少不得这样贤惠的人主内。”
闾妃笑道:“又不是不让你纳娶!”
然而话语温柔,目光凌厉,趁翟思静不注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亦是鹰视狼顾的凶厉模样。
可以了,闾妃的意思已经抛出来了,杜文有表妹,大约是姓闾,哪有做太后不期望着自家家族能够兴盛强大——而她翟思静,汉家身份,世族在北朝不过一个笑话,没有根基,单凭一点皇帝的宠爱,哪里是长久之计?只怕是取亡之道吧?
翟思静突然有些心慌,又觉得与其和杜文爱得这么辛苦,放弃掉说不定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她依然柔柔地垂首,柔柔地说:“太妃未免太夸奖妾了。妾是什么身份的人?大汗瞧我是罪孥,留在身边暂时伺候而已。”
闾妃仿佛和翟思静站在一条战线上一样,疼爱地拍了儿子一巴掌:“如此,你的当务之急还是处置栗水王的女儿,重新和忽律交好——你想想,我岂有不恨忽律一直虐待我的?但国家形势是大事,我吃点苦算什么?在这片茫茫的戈壁草原上,柔然四十八部落,你要全数把他们吃干净谈何容易?不如和忽律要些实惠的东西,再图以后吧。”
这倒也是大实话。胜仗好打,亡族不易。没有实力之前,贪心是可怕的。
杜文点点头说:“好,这容易。但是……”
他看看翟思静,欲言又止,还是说:“其他不急,以后再说。”
翟思静退出去,外头的大风卷着寒意一下子叫她有些难招架,还好朵珠伶俐,把她的狐肷斗篷带出来了,此刻往身上一裹,寒气顿时减少了很多。
朵珠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她:“大汗没说要杀我吧?”
翟思静“噗嗤”一笑:“大概还顾不上。你这几天别老在我营帐前面晃,见他来了就躲远点,他忙起来忘记了,也就忘记了。”
“若是不忘记呢?”朵珠还是有些惧他,骨嘟着嘴说,“可不能我死在达奔纳之前呢……”
翟思静看看她念念不忘情郎的样子,竟然有些羡慕她,说:“那你就大声喊我来救你。要是我步子够快,说不定能再抱一回他的大腿。”
朵珠也听不懂这里头双关和逗笑她的意思,憨憨一笑,说:“好的,有女郎在,我就放心了。女郎回御幄去休息吧?”
“不。”翟思静看了看远方,果然瞧见那个叫祁真的柔然小郡主,仍是一如既往踮着脚,离着壁垒老远,却眺望北边的神色——她也就是这样认识了这位祁真,并且今天听说了闾妃和杜文的想法后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不帮,她安然无事;帮了,却可能惹来麻烦。
但是,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圣人教诲。
简单的事,谁不会去做呢?简单的决断,谁不会去选呢?
却说杜文目送翟思静出去,回头对母亲换了一副儿子的面孔:“阿娘,我长大了,我现在是大燕的大汗,不是那个在阿爷面前撒娇的杜文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
闾妃并不强他,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急什么呢?她比你大两岁,看得出来,迷惑男人的功夫不赖——看上去雪山上的神女似的,却叫你神魂颠倒。你还是缓一缓,多看一看,别被骗得团团转,最后为情所伤,后悔药都没出吃去。”
“才不会!”杜文说。然而脑袋里却浮现出翟思静喊“长越”的模样——如今她也在警惕了,自己又打探不到消息,这根刺已经越扎越深了。
儿子的脸色阴沉,闾妃哪有不懂他的。
既然他自己狐疑,就不用多说了。狐媚惑主,将来总是要想办法处置的——哪怕她曾经帮过忙、救过命呢?两码事!
“你先想想栗水王女儿的事吧。”
杜文说:“这事简单。但是我不服气。”
“我阿父的仇,就不报啦?”杜文在母亲面前还像个小孩子,嘟着嘴说,“乌翰仗着他的庇佑,天天搂着柔然公主睡,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可滋润呢?——主谋杀我父汗的仇人、毫无人心的弑父恶贼,就叫他活得这么逍遥?!”
“他不逍遥!”闾妃纠正着,“你够辣手的了,把大贺兰氏放回去,闹出了多少么蛾子,我在黑帐篷里都看戏一样看得要笑。”
“当然,仇也是一定要报的。”她又说,还长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在黑帐篷里听说,柔然四十八部中,还是有好些是忽律的忠实拥趸。你呀,还是轻率莽撞了些。救我出来没有好好打算怎么全盘地对付忽律。现在他按约定放人了,你若不守信,将来就是夺了这片草原也守不住人心——你怎么就这么急呢?”
“还不是为了快点救阿娘你么!”小狼不服气地嚷着,“夜长梦多,我多少回紧张得夜不能寐,做梦都梦见他们把阿娘你——”
他怕母亲忌讳,不敢往下说了。
闾妃却冷笑着斜乜他:“说呀,梦见我怎么了?被奸.污了?被杀掉了?被五马分尸了?我身在敌营,死都不怕;你做个梦都怕!胆小鬼!怎么成大事?!”
快要十八岁,人高马大、获胜无数的儿子,被蔑视得几乎又要和母亲吵架。
但是门外传来宦官焦躁的话语:“大汗!大汗!有急事!”
“怎么了?”杜文不耐烦的。
宦官小心翼翼但又急切地说:“出了点事……祁真郡主,要杀翟氏女郎不成,现在挟持了翟氏女郎!”
杜文“霍”地站了起来,急迫地到氍毹边上穿他的军靴,单脚立着,半天都没穿上,急得额角青筋暴露。
闾妃冷冷道:“多大个事!稳住!”
第 70 章
杜文没有反驳这句话。
关心则乱, 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是他的病, 必须要改。
他努力静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 边穿军靴边问那个来回报的宦官:“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宦官见他平静多了,也敢说话了:“回禀大汗。刚刚翟女郎在回您御幄的路上,眼见就要到了,恰好瞧见祁真,祁真也瞧见了翟女郎,隔着两百步的距离吧,祁真招手说有话对女郎说,女郎也就停下来等她。”
一念之仁, 怀着一些同情的翟思静驻足等待,也想着对这个可怜的已经丧父、又很快性命堪忧的女子多几分帮助。
结果,祁真靠近的时候突然掏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瓷片, 直直地朝着翟思静咽喉割了过去。
所幸身旁还有一个牢记要“保护翟女郎”的朵珠, 见势不妙, 扑上去撞倒了祁真,自己脸上被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血流满面犹自抱牢了祁真, 对着翟思静大喊:“走!快走!”
翟思静反应也不慢,提着裙子和斗篷一溜烟儿到了御幄里, 把门拴上了。祁真紧跟着追过来,但没有撞开门, 这会儿摸了燧石和燧绒要点帐篷,帐下亲卫们虽然赶过去了,但看她手里拿着点着的松明,若是射杀,燃起的松明掉落在帐篷的油布上,立时就会烧起来,而火势一旦蔓延,里面的人就是活烤的命了。
杜文下颌骨绷得紧紧的,身上没有披甲,动作就很轻便,连厚斗篷都顾不得穿,拔脚就朝御幄飞奔。
闾妃看着儿子的背影,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而后对刚刚拨给她的几名柔然侍女说:“给我梳头,再拿防冻的油膏给我手和脸涂一涂,别忘了还有我的貂皮斗篷……”
只要有机会,她依然打扮得雍容,施施然踩在营帐的枯草地上,薄薄的积雪被踩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抬头望望天,小雪又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漫无边际一样,整片草场,连同天际,都宛如化作了黑白两色。“哎,又是好大的雪要来了。”闾妃叹口气,“再拖到大冬天,几座山被雪封住,回平城都难!这孩子,不省心啊!”
她并没有去御幄那里看儿子,而是趁他一门心思在翟思静身上的时候,转脚去了中军帐。
帐中还有许多杜文所用的将军、参领、参议、主簿等官员,虽然打了胜仗,善后的事还有无数,大军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撤退,都要做好不同的准备,随时听候主子的一声调遣。闾妃见他们忙得有条不紊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小子组织行伍,还算有点才能,只是决策的时候,还容易被心绪耽误——这毛病要好好改。”
她俨然已经是摄政的太后,到处随手就拿着军报和流水看着,看得帐下诸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木着脸偷偷大眼瞪小眼。最后闾妃道:“你们大汗是准备回程了么?”
一名参议急忙陪着笑说:“大汗还没决定呢。”
闾妃笑道:“还是快些定吧,这天气瞧着不好,别数十万人困在荒漠里,真粮食罄尽了,杀马吃就太可惜了,杀人吃又难以下咽呢。你们有劝谏的职责,可不能渎职哦!”
大家只能唯唯。
闾妃何等聪慧的人,当然知道这样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儿子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可是她觉得他做得并不完美,还需要她的指点才行。
做母亲的又闲闲问:“这次军帐里将帅及谋士,可有姓名造册?”
她被救回来,自然是光杆儿一根,可是先帝在时,她安插在各处郡县、各处军队,乃至朝廷中枢各处的闾氏儿郎或门下忠忱的部曲,数以百计,触角应当是伸得很远了。那么杜文带出来御驾亲征的人马里,有几个是辽河闾氏的嫡系?有几个是闾氏荐上来的?她当然要了然于胸。
看完名册,她有些不快,大约是姓闾的人少了些。
但扭头,闾妃只是笑笑说:“好的,你们慢慢忙,务使一切都进行得顺当。”
出了中军帐,几个侍女赶紧给她撑上伞,闾妃环顾四周,终于道:“到大汗的御幄那里看看吧。”
祁真依然和杜文的人僵持着,即使皇帝去了也没有丝毫让步。
杜文正在那里跟她谈:“……你不要犯傻,这松明扔下去,你哪里能有好果子吃?朕会将你的皮一块一块地剥下来,在肉上敷上盐巴,晾在外头任人侮弄。你现在乖乖的,朕并不要你的命。”
祁真板着脸,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用鲜卑语回复道:“我要一个真相!你把我阿爷怎么了?”
杜文的谎言张口就来:“原来你是为这误会了朕。朕给了栗水王一万人的军伍,他也主动要求身先士卒,抢占菟园水忽律的大帐。但朕听说,他御下过严,动辄鞭笞,驱赶朕的人马血战肉搏而毫无怜惜。军队里有人倒戈,叛声一片,他仓皇出逃的时候又被忽律派来出击的前锋骑兵遇个正着,活捉到了王庭——再可惜没有,但,人心向背,难道能怨我这里?”
祁真大眼睛里一颗一颗滚落着泪珠。檀檀脾气暴,她当然知道,别说鞭笞士卒,就是鞭笞儿女也是家常便饭。但她是女儿,现在父亲被敌人捉去,只怕凶多吉少,她的命自然也是危如累卵。
壁垒四周,都是执弓箭的哨兵,大冷的天,一拨值守一个时辰,冻僵了换另一拨,手中的弓箭始终不离,有几回她试探过,哪怕是一匹马靠近壁垒,也是顿时乱箭射杀——更何况人!
逃不掉,又被恐惧裹挟着,只能出此下策——但是没能挟持到大汗最宠幸的翟思静,现在不尴不尬被关在帐篷外头,只有手中燃着的松明暂时可以威胁。而这威胁,一旦松明火尽,她就一定必死无疑。
祁真是个聪明人。杜文见她那口银牙咬了又咬,睫毛乱闪而眼睛时不时瞟向帐篷,大概已经决定要拉着翟思静一起死,也算是给燕国汗的一个打击和报复了。他心里开始发颤,四下里弓箭手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令下;悄悄捧来水桶的士兵也齐备了,火势一起就上前扑灭,水桶里已经结了一层冰,很快会被冻成冰坨,他也不敢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