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后头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着,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大汗的爱妃,大汗回来后会不会被枕边风吹完找他们算账……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书也看不下去,只能刺绣,绣最简单但一样要万分细心的平铺针法,绣的是他的布腰带,拙朴的菱纹,盘曲着螭龙。她一针一针地扎着,满腹的怨气,不由就想着上一世他的种种可恶,更是恼恨自己这一世的不争气、忘性大,一针一针恨不得全部倾泻在这密实的绣花上。
朵珠进来给她送饭菜,突然看见她脸上有两道晶亮的痕迹。草原的姑娘性子都实在,上前瞧了瞧,用鲜卑语“叽里呱啦”说了一段,又用才学会不久的几句汉文又结结巴巴说:“生气……哭了?中军帐……气你了?”
努努嘴指指自己手上的食案,笑着说:“怪不得……送菜给你。”
实在不关中军帐那些人的事。
送过来的是野味和蘑菇、韭齑等鲜见的蔬食,是够巴结的。
但是翟思静没什么胃口,对朵珠说:“一起吃吧。”她挑挑拣拣只动了几筷子,就推碗说“饱了”。
朵珠疑惑地问:“这就饱了?”
翟思静点点头。
朵珠高兴地开始大快朵颐,把所有的碗碟都清了个干净,抹了嘴说:“多吃……还是要。身子强壮,能生娃!”
“我才不要给他生娃!”翟思静更被戳到了痛处,“他一看就是不会对孩子好的父亲,谁给他当孩子谁倒霉!”
上一世,他打她儿子是不必说,老大的巴掌扇上去,鼻孔嘴角齐流血,他还觉得只不过是扇耳光,有什么大不了?倒也不独是她儿子,他前头生的几个,一句不对就是各色体罚,绝无青眼,现在她算是明白了,他小时候就这么过来的,所以觉得就该这样的。
朵珠眨巴了两下眼睛,突然神秘兮兮笑了:“那你……想给谁……生娃?”
“啊?”翟思静诧异地看着朵珠,却见朵珠热烈的目光又躲闪了两下。
她一下明白过来,心里对杜文的恼恨又增加了几分,故意笑笑说:“我呀,就想找座庵堂,清清静静修修来世,不要再遇上那些恶狼!”
“庵堂是什么?”朵珠好奇地问,“不在草原上,狼应该也不多吧?为什么……要到庵堂里躲狼?”
鸡同鸭讲,和朵珠说不清。
翟思静只能无奈地看看她,说:“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只想一个人过一辈子,清清静静的就好。”
朵珠笑道:“那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嫁人……嫁给达奔纳,将来为他生一窝……小孩子。”
又劝说翟思静:“其实,小孩子还是很好玩。你也生一个试试。”
翟思静连笑容都装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眼睛里雾光朦胧,吸溜了一下鼻子强笑道:“等这仗打完,我求大汗放你和达奔纳回草原上。让你们……生一窝小孩子。”
朵珠红扑扑的脸庞顿时更红了,低头含羞道:“盼着有这一天……”
晚上,翟思静怕冷,是朵珠陪着她一起睡。腿上的长链条无法卸掉,只能盘在被子的一角,尽量不冰到翟思静。
翟思静是满腹的心事,半天都睡不着,原以为朵珠这样劳作了一天的,应该能够很快入睡,没想到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且她每翻一次身,那铁链子就跟着“哗哗”的响动一番。
翟思静家训中是不苛待奴仆,何况朵珠严格说也不是她私有的奴仆,所以她极力忍着,直到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才发问:“怎么大汗就是不肯摘掉你的铁链么?壁垒那里这么多看守的人,还怕逃掉谁?”
朵珠停下动静,说:“他要惩罚我,我不肯听他的话。不过,我也愿意的。”
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血雨腥风的那些时日,朵珠深深地叹口气:“只要能和达奔纳在一起……链条算什么?我不怕受苦呢。”
睡不着,闲来无事,不如秉烛夜话。翟思静问:“达奔纳是你的爱人啊?打算结婚了么?”
烛光勾勒出朵珠羞涩一笑的苹果肌。她低声说:“嗯。咱们结婚,就是他带着家里的兄弟骑马来我家营帐抢亲。我家兄弟则准备着棍子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咱们在青毡包里生孩子,生完就回去给父母报喜……”
这样奇特的婚俗。
翟思静也听呆了:“一样是鲜卑,怎么他们叱罗氏没这样的习俗?”
“也有的吧?”朵珠说,“皇家我就不知道了。”
翟思静想了想,大概还是妻妾的不同。乌翰纳妃,当然不可能叫妃子家的人拿棍子打一顿。半日的郁闷,这会儿想像着奇特的风俗,才突然解颐。
朵珠又说:“当然,达奔纳我可舍不得叫家里人重打。”
两个人笑闹了几句。朵珠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女郎,我听你鲜卑话也会说一些了,你知道‘达奔纳’是什么意思吗?”
翟思静一时脑子空白,摇摇头说:“这倒不知道。”
“是‘超越’的意思。”朵珠又强调了一句,“‘越’,这个名字好听不好听?”
睡在一边的翟思静好半天才答话:“好听。”
“你们汉人用这种字做名字吗?”朵珠追问。
翟思静心里酸楚苦涩,又是好一会儿才说:“用。原来鲜卑名是‘达奔纳’,第一回知道。”
她的长越,出生后在她身边只待了半年,做母亲的给他起了这个汉名,甚至还没能跟孩子凉薄的父亲说上几句话,便被迁到北苑暂居。然后就是杜文不惧那场仙人跳,到北苑杀掉所有埋伏的人,拿长越做威胁,强行要了她的身子。
她后来才想明白,孩子的亲父亲哪儿把这个儿子当儿子!完全是唯恐杜文不能入彀,她不能入彀!
其实说起她和长越的缘分,真是短暂得不能再短暂。
她没入掖庭牢房之后,长越作为皇子离开了她身边。
她被杜文放出掖庭后,却又不能和前夫的儿子住在一起。
他永远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小小的一只,白皙可爱,摇着胖胖的小手咧着没有牙齿的小嘴和她笑。这样子,做母亲的在脑海中不停地思念、思念……铭刻在骨头里一样思念。
长越被遣到陇西就藩,她思念了他五年,回头再见时,他已经是阶下囚了。他被杜文虐待的时候,其实她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地牢里与毒虫为伍的那个瘦弱的遍体鳞伤的大孩子就是她的儿子。他和记忆中变得不一样了,而且是以这样酷毒的面貌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她告诉自己是真的,记忆却说这是谎言。
现实和记忆搅成一团,她那时的日日夜夜,脑海中全被两种不同模样的孩子给搅散了,所有的自责和痛苦都扑面而来——她终于把自己的精神压垮了,除了死,她想不出摆脱这样苦痛的法子。
即便是这一世再想起往事,她仍然像掉落到冰窟窿一样,浑身冷得发颤。
朵珠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女郎,你怎么了?要不要把火盆再拨旺一点?”
“好。”翟思静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看着朵珠穿着俏伶伶的里衫,提着脚上的链条,到火盆边娴熟地吹火、拨火,姑娘家的背影活泼俏丽,她的心里却住着一个怨毒的妇人。
朵珠拨好火钻回被窝,笑道:“是不是暖和点了?”
翟思静问:“他究竟让你来探我什么话?”
朵珠猛然僵在那里,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他……他大概……”
“不用你说了。”翟思静翻转身,“睡吧,我亲自问他去,不把你扯进去。”
一个月后,飘雪的草原上突然欢歌如腾。
茫茫的雪野里,天空散落着无数细碎的初雪,看不清数量的铁灰色影子带着震动地面的声响奔腾而来。
前哨已经兴高采烈地传来了好消息:是他们的大汗获胜归来!
翟思静默默地在寒冷的帐篷里,靠着火盆把螭龙腰带上最后一根线头打上了结。系带的绦子理顺,摆放在那里簇簇新、精致好看。
她全无笑容,朵珠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再三地说:“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不会牵扯到你的。”翟思静说,“我和他不一样,永远不一样。”
马蹄声渐近了,绕营三匝,欢声雷动,大约除了胜利的消息,还有大批抢掠来的补给、牛马骆驼、金银细软和女人。
翟思静安静地跪坐在案桌前,火盆的光把她的脸映成暖橙色。
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所在的御幄的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风雪“呼”地一下吹了进来,杜文披着黑狐毛的斗篷,如同一只硕大的鹰,又像一只雄悍的狼,昂然站在门口。
他俄而一笑,迫不及待要与翟思静分享:“思静,我们赢了!”
朵珠看翟思静周身一瑟缩的模样,忍不住说:“大汗,女郎怕冷……”
杜文不言声,手里的鞭子“刷”地在朵珠身上一轮,几层衣衫都裂开了。好在是穿得厚,朵珠只是“丝——”地倒抽了一口气,捂着胳膊不敢再说话。
杜文喜悦之中,不想太煞风景,对朵珠低喝道:“还不滚?”
朵珠急忙带着镣铐退了出去。
门扇关上,屋子里又暖意融融,跳动的小火苗把上等的银螺炭烧得红艳艳的。
杜文解开外头斗篷,笑融融又说一遍:“思静,我们赢了!”
“嗯。”翟思静冷淡地说,“我知道,你赢了。”特别在“你”字上加重了一些。
小狼主脸上的笑收了些,露出了些诧异的表情。
第 68 章
“这不是咱们共同的喜事么?”杜文又舒展眉头, 揽着翟思静的肩头, “我阿娘救回来了!由她来主婚, 我向翟家行聘、迎亲,给你最隆重的婚礼与可敦册礼, 好不好?”
他满怀期待她会为之感动——虽然他心里知道,册封皇后还困难重重——但是只要他想,就必然能够做到,母亲也阻止不了他!
可是,他目之所见,是翟思静像听笑话一样笑了一声,然后说:“不必了吧。”
杜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撒开手, 死死地盯着她说:“你什么意思?我得胜了,你哪里不高兴、不满意?你希望我输?!”
“没有!”翟思静抗声道,“无关你打胜仗这件事。你自己懂的, 你心里有刺, 何必害人害己?”
杜文的眼匝肌肉一阵猛缩, 然后转头对外头说:“传朵珠进来!”
他刚刚把沉重的剑放在案桌上,此刻又重新回到案桌上拿起剑, 心里酝酿着毒辣的恼恨和气怒。
翟思静扑过来扯着他的斗篷, 又惊又急,连泪水落下来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干什么?!”她死死地拽他的斗篷, 扯他的披甲,头发都乱了, 等一脸懵懂的朵珠掀开营帐门进来,她觉察杜文腿里刚刚一动,她就吓得跪直身子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你乱猜什么?!咱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把别人扯进来?!”
朵珠也是属于直肠子,想不远,但反应速度不慢,见杜文握着剑柄,知道不妙,立马一个旋磨儿,撒腿跑了出去。
“还敢跑?跑哪儿去?”杜文被翟思静死死抱着腿,怕伤到了她,只能嘴里凶两句,亦是属于含沙射影,一语双关,“想从我这里跑出去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
“她为什么要跑?我又为什么曾经要跑?”翟思静质问着,“若是周公吐哺,自然天下归心。若不然呢?全是别人的错?!”
小狼崽子的一腔委屈全数爆发了出来:“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错?你们心里,我做什么都不对?”
他说得压低着声音,仿佛这委屈只能诉说给翟思静听,渐渐声儿都颤了起来:“……不错,我生平没对几个人掏心掏肺地好过。可是偏偏我掏心掏肺的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这是何苦?天底下我想睡那个美人没有?我这是何苦?大老远地费尽心思和柔然打这一仗,我又是何苦?……”
他受了别的委屈,翟思静算是听明白了。之前对他前世做法的气怒,看到此刻他仍然像个少年郎一样任性的模样上,又减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