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你赢了,我总是为你高兴的。”她缓缓说,“大概我们都有委屈,但是口不择言会伤人。先冷静冷静,好吗?”
 
  在她面前,他还算是从善如流的。此刻虽然气嘟嘟的,但也没有再爆发,伸手想要解披甲。翟思静正好凑手帮他,背后的蹀躞带钩打开,厚重的带鞓上挂着黄金镂花的带环,挂着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石等等马上行军必备的物事,带銙带环和上面的东西“当啷当啷”不断碰击着。
 
  她凝眸贯注,手指灵巧。气哼哼的杜文看着她光洁如月的额头,渐渐也平静下来,挓挲着双手由着她动作。一会儿,试探着伸手摸她松松挽着的头发。
 
  翟思静自若地别开头,恰好是把解下来的蹀躞带放到一边的银托盘上。
  杜文也不好指责她,心里又有些气闷,不言声地自己解盔甲。
 
  翟思静静静地看着他,重甲卸掉,里面的锦缎襜褕上已经捂出了汗味——大漠里奔袭疾驰,一个月来大约也没能有几天、甚或几个时辰可以驻扎下来洗沐,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当需忍耐的时候又格外忍得住。
 
  汗味酸酸臭臭的,杜文不由退了半步,又是些在香喷喷的她面前自惭形秽的模样,扭头对外头喊:“朕的洗澡水呢?!”
 
  他终于可以安然地躺在温热的浴水里,在青木香的蒸汽里闭着眼休息。
  但是好像都习惯了战场上枕戈而眠,就算是在浴盆里迷糊着了,下一瞬间又会突然受惊一样醒过来,鹰隼一样的目光警觉地四下打望一下,浑身肌肉紧张,过一会儿才重新松弛。
  他看见翟思静正在收拾他脱下来的脏衣服,他好像自己都能透过青木香的浴水,闻到衣服上恶浊的味道。
 
  “这些粗活,宦官干就是了!”他急忙说,“放下。”
 
  翟思静抱着他的衣裳,真的是又脏又臭了:领口一圈汗渍,袖口磨得发毛,浓重的汗味——但她并不觉得这味道很难闻。
  她像所有的汉家贤妻一样,把他的脏衣服也叠起来,打算交给宦官去清洗;见他浴罢起身,又从藤箱里拿出干净叠着的抖开,披在他身上,絮絮叨叨说:“我新为你做的。寝衣要适于睡眠,所以没有绣花,你看看合身不合身?”
 
  简直太合身了。她量都没有量过,但裁剪合适,针脚细密,加上选用的是柔软细腻的丝料,上身后轻软爽滑,柔若无物。
 
  杜文心里又暖融融起来,伸手去抱她。
  她泥鳅一样滑开,闪身到案桌旁:“我给你倒点水。”
 
  这又亲密又疏离的状态叫他有些焦躁,预想大概是朵珠愚蠢,透露了他命她暗查“长越”的事。但是,她为何又不和他吵架了?他抓心挠肺的难受,简直希望她还和刚刚一样,冷言冷语地跟他吵一架,让他的恶脾气可以发作出来。
 
  他亦步亦趋到案桌旁,说了一句:“我不要喝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撇脸却看见案桌上摆放着一条螭龙软布腰带,朱砂色上用玄黑丝线平绣菱纹,又用金线挑绣古朴的螭龙图案,精致得无以复加。
  杜文惊喜地一挑眉:“这是为我做的?”
 
  翟思静眼疾手快,夺过腰带,随手往一旁的火盆里一丢:“做得不好。以后再给你做。”
 
  火盆里腾起火焰,烧着金线时,焰光还异彩纷呈。
  杜文情急地伸手到火盆里捞出腰带,迅速在地上踩灭——但是美好已经毁掉了。绦带焦枯,刺绣松散,朱砂色变作了焦黑,螭龙也失去了金泽。
 
  “你做什么?!”他再一次语颤,手指拈着腰带,心疼地看一眼,就有找些个俘虏杀了泄愤的欲望滋生出来。
 
  翟思静默默地看着他,冷静如故,俄而笑一笑说:“哦,有几处丝线的线头没有裹好,腰带用一阵就会露出线头来。我觉得不好。以后再给你做条好的。”
  她在他发作之前,转身到了榻前,淡淡道:“睡吧,你一定累了。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杜文忿忿瞪视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见她真的袅袅娜娜就去睡了,他纵使要呕血三升,也被逼得咽回去了。默默地在高脚胡椅上坐了一会儿生闷气,却见翟思静侧影起伏平静,大概真的睡着了——闷气生了又没人看,他只能灰溜溜也上了榻,想想心里不服,从后头紧紧一抱她的腰,听她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又嗅到她身上好闻的甜香味,只能蹭了蹭她,乖乖地也睡觉了。
 
  杜文这一夜还没有从战场模式转换过来,醒了无数次,睁眼看见是自己的御幄,角落里有暖融融的火盆,有昏暗的烛光;营帐外是战胜归来的士兵们熟睡的鼾声,是值守哨兵橐橐的步伐声;怀抱里实实在在有个人,软玉温香,让他又爱又恨。
  但这一切都好温馨好实在,他便又能沉沉入睡,直到下一次又突然惊醒过来。
 
  五更的梆子敲响,杜文又醒了。
  草原的五更,外头还是一片黑暗,营帐里的烛光也燃到了最后,火盆里的火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旺盛了。他怕翟思静嫌冷,朝她又靠了靠,还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指凉凉的——真是个怕冷的家伙!
 
  她却醒了过来,笑嗔道:“你再挤,我就该掉到塌下去了。”
 
  “我不是挤你……”
 
  翟思静翻了个身,回过头来,脚蹭着他的腿:“晚上真是冷呢!”
 
  脚丫子也凉浸浸的。他伸手把她的双腿从上到下捋了一遍,把她两只脚捞过来在身上暖着:“我叫给你加点炭火。”
 
  她蜷着腿,脚抵着他的腿取暖,上半身却尽力靠了过去。
  杜文伸脖子想去吻她,她脸一偏让开,但柔柔地问:“还没有问,太妃一切安好吧?”
 
  “挺好的。”杜文说,“受了不少苦,瘦了好多,脾气也比以前坏了。但是人还在。”
  他心里有点闷闷的,但还不宜说。
 
  “其实应该叫‘太后’才对。”翟思静说,“我们都谈‘以孝治天下’,天子是万民的榜样,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杜文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提母亲,所以拣自己兴奋的地方说:“挺不容易的。我后来想到你的话,确实不能落话柄给天下,檀檀是投奔我来的人,若是我来杀,叫日后想投奔我的人都寒心。所以,兵马是我给檀檀的,等瞧见我阿娘被送到菟园水边、能叫我看见的时候,檀檀身边的人就一齐哗变,以活的换活的。”
 
  翟思静静静地看着他,凝神谛听。
 
  杜文又接着说:“听说檀檀被忽律抓回去,五马分尸,死得挺惨的。而起首哗变的,我叫以‘不从军令’为由,重责了一顿鞭子给众人看着,暗地里则给了厚赏。”
  他最后总结:“内王外圣。尽力做得滴水不漏,不留话柄,也不显得羸弱无能。我想着你陪我读的书,又想着我们大燕从区区三十六部族,到后来一统黄河北岸的历程,亦是战士们铁与血打出来的。所以有这些举动,你觉得如何?”
 
  他的举动与孔孟之道相去甚远,但是好像又更合情、合理,是披着圣道的诡道。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治国的事,我原不懂。你能体察下情,乾纲独断,自然是好的。”
 
  杜文笑笑说:“我现在只想‘体察’你。”
  热辣辣就抱过来了。
 
  “你要体察我,先需想一想我心头的愤懑。”翟思静伸手推拒。
 
  杜文知道她的所指,但却不想去想,所以粗鲁无礼地说:“这条以后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叫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他心里倒又有些不忿升腾起来,脑海中想着她洒脱伸手丢在火盆里的软布腰带,胸腔里就隐隐作痛,解她衣带的手动作就莽撞起来。
 
  但是,外头传来宦官怯生生的声音:“大汗,闾太妃请您过去。”
 
  “我还在睡!”
 
  那宦官停了停,又说:“太妃说,若是您在歇息,她就过来。”
 
  翟思静推推他:“去吧,刚接回你阿娘,何必惹她不快?来日方长,急在这一会儿么?”
 
  杜文简直是不情愿透了!这一场顺利的胜仗打完,好像自己一切都不顺了!他匆匆起身披衣,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急躁不安,拳头一下一下、有意无意地到处乱砸,脚碰到哪里,就乱踢哪里。
  他到得外头,翟思静在里面都听见他找茬儿的动静:“掀帘子都不会?!还要朕教你?”
  一记耳光声。
  又是他的怒声:“扠下去打四十板!”
 
  翟思静默默叹了一声,他们之间千疮百孔,来自他的,来自她的。
  真正是道阻且长。
 
 
  第 69 章
  翟思静想像着闾妃的样子, 心里默祷了一会儿, 然后叫朵珠进来帮她梳洗。
 
  朵珠近乎是蹑手蹑脚地进来, 小偷一样左右看看杜文不在里面,才拍拍胸、吐吐舌头说:“幸好大汗不在。昨儿吓死我了!”
 
  翟思静昨日若无那一抱, 估计朵珠的命是保不住。想想杜文这家伙暴戾起来真是毫无底线,自己也像刀尖上舐蜜一样,其实也随时都在赌他的心性能忍到哪一步。
  说真的,这样子天天过日子,再多的甜蜜都会被抹煞。
 
  她今日选择了比较清素的衣装,也不用脂粉,扫一扫眉后,对朵珠说:“闾太妃救回来, 我虽然身份尴尬,但少不得去拜见。天荒路远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一送, 我打算亲手烹些奶茶去。你带上茶壶、牛乳、酥油、炒米和盐, 随我一道去太妃的帐里。”
 
  她不逃避, 该来的一切都必须去面对。前世的生涯里没有闾妃的影子,但这一世她必须面对——以往一面, 已经晓得这是极厉害的一个女人, 杜文从小由她一手带大,也继承了很多她的特质。
 
  稍一打听, 就了然闾太妃住在哪个营帐里,加之杜文也没有下令不许人靠近, 所以翟思静到了营帐前,首先听见里头飘出来的一些词句:“……你如今是大汗,不要任性罢。”
  “这不叫任性!”
  “这怎么不叫任性?可敦是……”
 
  翟思静大概有些明白了。她退了一丈远,对营帐外头的宦官说:“拜托,通传一下,说妾翟氏前来拜见。”
 
  通传进去,里头低低的争吵声就戛然而止。
 
  少顷,那宦官笑着一张面孔出来,垂首道:“大汗和太妃请翟女郎进去呢。”
 
  翟思静低头进了低矮的毡包门,外头吹了一会儿风,顿时觉得里面暖意融融,只是暗一些,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杜文气呼呼的脸色还没有回转来,闾妃却是一脸温善的笑意,伸手好像要握她的手:“真是做梦一样!今日见了这么多故人,眼泪都要下来了!”
 
  翟思静敛衽下拜。闾妃一把托住她的胳膊,笑道:“别啊,哪那么生分的?翟女郎曾经是我和杜文的恩人,快叫我好好瞧瞧!”
 
  硬是见礼,反而见外,翟思静微微低垂着头,一副汉家淑女的样貌,听着闾妃“啧啧”地不停赞叹她好仪容、好相貌、好肌肤、好头发、好礼仪……
  翟思静便也稍稍抬头,看了闾妃一眼。
 
  上次竹林会见,闾妃清素若不食人间烟火。这次到底是在寒冷的草原上被关押折磨了这么久了。她的老态好像也毕现出来:皮肤有些干燥,带着草原日晒的沙红,眼角和眉间是无数细细的皱纹——远看看不出,近看密密的都是!头发也干枯多了,还夹着几丝银发,披带着草原鲜卑女子的狐兔绒帽,一串串垂珠挂下来,稍稍掩盖了些憔悴。
 
  然而其态度和谈吐,还是一如既往,热情而不过度,笑眸子里也有着令人生畏的寒意,看着人的时候总是死死地盯着,仿佛是老鹰凝望着猎物。
 
  翟思静重新垂头道:“听闻太妃和大汗还没有进早膳,妾新学的沏奶茶的法子,不知合不合太妃的口味?”
 
  闾妃瞥眼看着朵珠吃力地捧了一大堆东西进来,笑道:“在柔然连粥汤都吃不饱!哪里敢奢望奶茶!到底还是你细心,知道我饿了。不像那个小崽子,就知道气我!”
  眉梢一动,回眸剜了自家儿子一眼,又招招手说:“杜文,过来学着点,看看,我跟在你大军里,天天就是吃肉干和奶酒!”
 
  杜文这倒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说:“思静本来就是贤淑的典范。”
 
  翟思静手脚利落,挥五弦一般很快沏好了两碗奶茶。西部戈壁草原上正宗的风味:炒米香喷喷磨碎,少量的盐巴,斫碎泡得浓浓的黑砖茶,沥清茶渣后再冲入热乎乎的牛奶,拌上酥油,顿时,茶香、奶香、米香都飘逸开来。
 
  闾妃接过翟思静奉来的茶,见儿子接过手就打算喝,顿时咳了一声,然后把自己手中的奶茶又推还给翟思静:“这是在咱们母子的营帐里,你是客,当你先喝才是。”
 
  这狐疑真是生在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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