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马奶酒喝得有点多,大汗几乎是被扶回行宫的。到皇帝所居的正寝外头,贺兰温宿不动声色从宦官手里扶过他,说:“总管放心,晚间我来伺候大汗。”
 
  他们名分上是夫妻,晚上的照应,谁都不好说什么。侍宦总管只能陪着笑说:“是是,昭仪娘娘辛苦了。不过大汗的规矩,晚间寝卧外头要有宦官值宿,奴也不敢破例。总归是静悄悄的,不传唤不进门,没有异响不进门,不打扰娘娘。”
 
  贺兰温宿悄悄斜乜了杜文一眼:他胆子那么大的人,关防还做得那么细,好像天底下他谁也不能相信一样。
  但又有些小小的窃喜,此刻不表现出来,只点点头沉稳地说道:“总管客气了。大汗醉了,只怕晚上我一个人还服侍不过来,到时候再辛苦各位帮忙。”然后在旁人的帮助下,把杜文扶到了里间的榻上,宽了外头大衣裳。
 
  杜文大概真醉了,那么爱干净的人,居然都没有要水洗浴,就四仰八叉,呼呼地睡着了。
 
  温宿要了热水,吃力地把他的靴子扒下来,袜子脱掉,把他一双脚浸在热水里搓洗。
  再干净俊秀的男人,在油皮军靴里捂了一天的脚丫子味道都不会好闻。但她一点不嫌,细细地给他搓洗,还换了两盆水,滴了青木香油,给洗得只有清新的气味了才罢。
  接着给他擦身。杜文个子高,肌肉又结实,身子沉重得很,她光给他翻个半身就费了吃奶的劲儿,热手巾小心地从他脖子里,腰身间探进去,热而不烫,细细把身上黏黏的汗给擦净,最后还在他脖颈里轻吻了一下,温宿才精疲力尽地躺在了他身边。
 
  外头灯火熄了,身边的女人也学乖了,用的是幽幽的熏香,此刻一点一点往杜文鼻子里飘。
 
  算来,贺兰温宿是仅次于翟素宁而与杜文有了婚约的。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论相貌,只是中平,论家世,现在贺兰家也没有什么优势在了。但是她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从她姊夫还没有和杜文撕破脸前她就喜欢了。嫁给杜文,是她那时候厚着脸皮求阿姊求来的。结果这些年过去了,最早跟了他,却现在还是个处子。
 
  她悄悄太息了一声,却也喜欢杜文喝醉不省人事的样子,藉着为他盖被子,悄悄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第 103 章
  杜文有点醉意, 但头脑仍然很清醒, 她的手指冷冰冰的, 叫他甚感不适,强忍着没有动弹;但接着就觉得她的唇吻也来了, 在背上一啄一啄的,也是凉冰冰的,让他不由想到了蛇信。
  他从来是不刻意委屈自己的性格,憋着这样的恶气,又要装相,于是故意胸膛里发出醉酒难受的闷哼,然后身子一翻,胳膊一甩, 将将地砸在贺兰温宿的肚子上,痛得她当即就蜷起身,过了一会儿大概疼痛加委屈, 轻声地哭了起来。
 
  杜文一副半梦半醒的感觉, 黑暗里在她身上摸索了两下, 含混不清地说:“怎么了?迦梨你怎么了?”
 
  贺兰温宿愣了一下,接着又啜泣了一会儿, 而心里越发觉得怨毒, 好一会儿才说:“大汗,我不是李昭仪, 我是贺兰温宿。”
 
  杜文喃喃地:“哦,温宿啊……睡吧……我困得不行, 睡吧。”一翻身又给她个后背,还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像只裹在茧子里的蚕。
 
  贺兰温宿挨着他沉重的胳膊这么一砸,痛得什么心情都没了,也翻身背对着他,倒是啜泣了好久才累得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她的眼圈就是红肿的,早起拿热水手巾敷着眼。
  杜文中酒头疼似的,睁眼后伸了个懒腰,就是抱着头嚷嚷:“今晚上绝不喝这么多了……”
 
  贺兰温宿倒是大家女郎的性子,心里虽气他,但还是放下了敷眼睛的热手巾,过来看望他:“大汗怎么了?头疼么?”
 
  杜文点点头,闭着眼皱着眉说:“昨晚喝多了。”
  贺兰温宿轻轻给他揉着额角两侧的太阳穴,揉得他眉头舒展开了才说:“那还是少喝些吧。”
 
  杜文睁眼,正看到她一双红肿的眼皮,不由笑问道:“怎么了?看我喝醉了头疼,心疼我心疼得哭了?”
 
  脸皮那么厚!
  却逗得女人一笑:“虽然心疼大汗,但也不至于哭。”
  羞臊、懂事间又带着些引他继续发问的机心。
 
  果然,杜文接着又问:“那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我昨晚说了什么梦话把你气着了?”
 
  贺兰温宿倒是知道他喜欢翟思静那样温婉的大家闺秀,所以也不肯显得自己泼辣妒忌,摇摇头说:“其实是妾自己不好,昨晚大汗宿醉,我想着靠近些伺候,没成想……没成想……”
  她又是欲言又止的,杜文挑起了眉,等了好一会儿才问:“是不是我碰到你了?”
 
  贺兰温宿哀怨地看他一眼,捂着肚子靠近肋骨的那块地方,默默地点点头,等着他来抚慰,甚至期待他能帮她揉揉痛处。
 
  杜文连对她动手动脚的愿望都没有,冷淡地说:“对不住哈,我睡梦里不大控制得住自己。”
  隔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这话还不足意,又冷冰冰加了一句:“曹操还在睡梦里杀人呢,我其实也不算很不自控了。”
 
  这样的态度,纵使贺兰温宿一直想讨好他,也不由腾起火气来。胸口起伏了好一阵,她才笑了一笑问:“大汗是不是很讨厌我?”
 
  杜文不太想和她纠缠,手撑着床榻退了一些起来,自己利落地穿中衣、穿袜子——袜子是刚刚拿来干净的,脚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他记起昨晚是她不嫌气味给他洗脚,心里有些软和,穿好袜子之后总算说了声:“昨晚上谢谢你了。”
 
  贺兰温宿心里也终于熨帖了一些,帮他另拿了一双干净的软鞋,问道:“一会儿妾伺候大汗洗漱。大汗早上想用些什么饭食?”
 
  杜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儿,说:“温宿,我身边有宦官,我习惯于他们伺候起居,他们也知道我习惯什么。这是我的习惯,我不喜欢别人改变它。你是朕的妃子,最该做的是给朕的母亲尽孝侍奉。你现在去太后那里,看看我阿娘有没有起身,洗漱梳妆是否需要伺候,她早上想吃点什么——这是在你们贺兰部族的地界里,你算是半个女主人,你要好好照顾太后,别叫她憋着口气回去。”
 
  贺兰温宿怔了怔,见杜文这话说得认真郑重,只能也点了点头。
 
  她连早餐都无心吃,梳洗了一下便去给闾太后问安。
 
  眼睛虽然拿热水手巾敷过了,但是红肿还没有褪尽,加上肋骨处还时时作痛,走路也显得别扭。在给闾太后请过安之后,太后捧着茶盏斜眸一直在盯着她瞧,最后笑道:“你坐坐吧,昨儿晚上是不是辛苦了?”
 
  贺兰温宿虽然不敢跟婆婆告状,但话里也带了些意思:“嗯,昨儿大汗喝高了。”
 
  然而闾太后却误会了,笑得愈发深不见底:“他呀,有时候自控不行。是不是昨儿个太不知趣了?”
  扫眼儿打量着贺兰温宿一身娇艳的杏色裙衫,红红眼圈儿,堕马髻儿,还有手捂着肚子的畏怯模样——桃花儿似的,昨儿晚上叫儿子折腾狠了吧?
  她喝了一口茶又说:“他年轻,小狼崽子似的,你多担待他吧。宫里呢只有一个嫔御有孕,也少了点,毕竟他都快二十了,换他其他兄弟,这个年纪时孩子都满地跑了。你们呢,伺候男人,多顺着他点,逢迎着他点,不要怕吃苦。”
 
  贺兰温宿这才听明白闾太后的误会,然后脸色非但没有绯红,反而变得苍白。但是这种事又无从解释,只能点点头,低声说:“是。”
 
  闾太后何等眼毒之人,自然看出贺兰温宿回答得勉强,笑容摆得生硬。她拨弄着指甲,冷冷地笑道:“你们啊,年纪轻,现在不懂。男人呵,讨厌也讨厌,但是呢,有个讨厌的人在身边,又强过没有……”
  挥挥手道:“你既然乏了,我这里不需要人服侍的。你好容易回趟家乡,虽然宫中的规矩,不好叫你迳自家去看望父母亲人,但是爷娘若想见你,安排到行宫里来瞧瞧你倒也未尝不可。你先回去吧。”
 
  贺兰温宿离开了,闾太后的脸色也阴了下来——倒不是为这个媳妇,而是看她娇怯怯的样子,使之想到了自己。
 
  外头是明媚的春光,草原上清新的空气,一阵阵花草的清芬,从窗棂望出去,绿树成荫,花朵盛开,美不胜收,院子里的猫儿闹成一团,别有生趣。
  这样的春天,闾太后看着贺兰温宿,想到了自己。手攥着一角窗帘,怕别人看出端倪,把所有宫人都遣到外头,一个人静静地独处。
 
  小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福啊!
 
  她想着自己这半辈子,十七岁被献给先帝的时候也是不情不愿的。先帝力气大,麻利而强硬,在帐篷里不顾她的哀告和喊疼,直接要了她的身子。当时,她感觉自己都要被撕裂了,身子被偌大的东西杵着,腿却被掰着不能动弹反抗,简直是难熬的酷刑。
  她好久好久都有阴影,白天感觉受宠时还有些自豪,但仍然害怕男人夜晚钻进她被窝的那一瞬间。
 
  半辈子了,也许也没爱上。
  但是,慢慢在这上头还是咂摸出滋味儿来的,杜文大些后,她就开始渴求先帝的独宠,渴求他日日晚上在她被窝里,为这不知使坏弄倒了多少个先帝的嫔妃,为自己树了多少敌,也有时候叫年纪渐长的先帝笑着跟她说:“阿勒楚,我要服老喽!”
  她那时候可以撒娇撒痴抱着先帝依然宽厚的肩背,窝在他怀里,榨干他的最后一滴。
 
  闾太后不觉脸颊已经湿湿的,竟然有些想念先帝。
  只是想也没用了,这世上,她孤零零的——儿子,毕竟是别的女人的。
 
  贺兰温宿恹恹地回到居住的地方,一个人怔怔地发了半天呆,特别是想到他睡梦里喊着“迦梨”这个名字,牙根都像要咬肉吃那样发痒。
  直呆坐到巳正时,她才重新站起身——她也就唯剩这点坚韧劲儿了,若是自己都放弃了,那说不得一辈子都没机会,要以处子终老。她喜欢他,嫁给他算是了了一个心愿,现在的第二个心愿,就是想和他生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呢,也能了却夙愿,给自己一个寄托了。
 
  她到厨下看了一圈,贺兰家族的人送来不少食材,厨下都一一验过,此刻烹煮得正热闹。
  贺兰温宿亲自指点了一番,选了最好的食材,用最精心的制法做了御膳。然后看着午时也快到了,她像女主人一样吩咐各色菜品哪些送到太后那里,哪些又送到皇帝哪里。
 
  “大汗那里,我亲自去看看。”她说,“若是要调整,我也好尽早知道。太后那里的意见,你们及时告诉我。”
 
  她捋了捋头发,把那堕马髻整理得更欲堕不堕些,重新挑了娇艳的海棠花插在发丝里,再用金钗绾紧。然后一脸温善端庄的笑意,跟着送餐的宦奴一起到了杜文那里。
 
  杜文已经换了一身装扮,紧身的深紫色胡服,扎着穿赤金带銙的蹀躞带,样子特别飒爽。此刻却是坐在那里看文牍。
 
  贺兰温宿含笑道:“大汗,辛苦了一上午了,还是要及时用膳,别把自己个儿累坏了。”
  俟宦奴们摆上食案,她又道:“贺兰部贡来的一些食材,厨下昨儿已经拿狗和鸡试过了,刚刚也有尝膳的宦官试过膳。大汗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好呢,可以叫再送些来。”
  她指了指案桌:“麑卵、熬鹄、胡羹、羌煮都是最新鲜的,草原上特有,也补人。大汗可以尝尝,这髓饼里多放了牛骨髓和羊脂油,烤出来也称得上香酥入胃。”
 
  麑卵是牛乳蒸鹿胎,被认为最大补不过了。
  熬鹄是炖煮的乳雁,又鲜又嫩。
  胡羹是羊排、羊肉煮熟切好,配葱头、香菜和石榴汁吃。
  羌煮则是仿羌地的烧煮,以鹿和野猪同炖,加葱、姜、橘皮、花椒炖成鲜美的浓汤。
 
  此外还有各色炙肉、鲜菜、口蘑等佳肴。
  贺兰氏的供奉不能不谓精心了。
 
  杜文看看菜肴,点点头,但是还没急着动弹。
 
  贺兰温宿当然晓得他的脾性,自己拿过一个碟子,告了声罪,取了菜肴自己先尝了一遍。然后在间隙里没话找话问:“大汗这身打扮,午后要去行猎?”
 
  杜文观察着贺兰温宿的神色,见她过了一会儿还是自若的,心里的疑窦也就放下了,伸筷夹菜吃,边说:“是呢,下午到土城外的原野上行猎,已经准备了四十辆牛车装载猎获。”
 
  贺兰温宿笑道:“大汗出马,不同凡响呢。只是春季里百兽出没得多,也是交.配生仔的时候,大汗若是猎到那怀孕的母兽,还请放它们一条生路呢。”
 
  杜文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埋头又吃了一块鹿胎肉,然后笑道:“汉人说‘君子远庖厨’,其实吃的时候,哪管生灵不生灵的?人是万物之长,若是不靠这些生灵活着,自己就要完蛋了。”
 
  贺兰温宿却知道他现在读汉人的书颇有心得,要投其所好,因而笑道:“仁善总是好的。吃的时候不是远庖厨了么?自然就眼不见为净了。”
 
  杜文点点头,埋头继续吃饭。确实每道菜都很合他的胃口,大块肉的鲜美,油脂的醇香,髓饼的鲜甜,都满足他一个壮力男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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