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多管闲事。”
如此,沈非离并不再多提,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寺门,外头早就候着了不少人,大理寺少卿闻讯赶来,还穿着身官服,见两人出来了,立马上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首辅大人,见过沈小公爷。”
谢明仪懒得同他耍官腔,直言道:“你来的正好,这些贼匪抓回大理寺严加看管,本官会将此事禀明圣上。”
“是,下官领命。”
大理寺少卿对着左右侍卫挥了挥手,示意将贼匪关马车里带回去。天色也不算早了,若再不回去,恐怕天都要大亮了。
谢明仪翻身上马,正要扬鞭驱马,沈非离上前一步,拽着马缰绳。
“明仪,你且等一等,我还要几句话要说。”
“说罢,我赶着回去看我妹妹。”
“其实是这样的,”沈非离斟酌着用词,“我希望你能待元嘉郡主好一点,可以保持距离,但不要言语中伤她。”
谢明仪面露不解,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地盯着他,须臾才道:“怎么,你也喜欢她?”
沈非离摊手:“有一点吧,她真的很讨人喜欢。我想不喜欢她,都有些困难。”
谢明仪蹙眉,很快又嗤笑了一声:“那你可别后悔。”说完,骑马就走,身形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直到看不见他的半点身影后,沈非离才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暗暗叹道:“我是怕你日后追悔莫及。”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桌面上的烛火微微摇曳,谢明仪避开所有的下人,轻推开房门,目光四下逡巡一遭,很快就落在浅绯色的纱帐后面。
赵泠静卧在床上,约莫已经退了热,脸上也有了丝血色,那比寻常猫儿体型更加肥胖的大橘,此时此刻正团成个小球,依偎在她的枕边,身上还盖着被角。
而自家那个傻妹妹正坐在矮凳上,趴在赵泠的床头睡得正酣。眼下虽是初夏,可今个下了好大一场雨,入夜还有些凉意,就这么趴着睡一夜,第二日定要腰酸背痛。
谢明仪拧着眉头,暗暗不悦,可稍一转念,妹妹现如今不记得前尘往事,还落了残疾,不可过分强逼她,否则得不偿失。离得近了,才瞧见她手里攥着匕首。
他当即一愣,心头忽然不是滋味起来。自家妹妹这般维护仇家的女儿,反而把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当狼防,几次三番痛下杀手不说,还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甚至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也许在妹妹心里,终究是郡主更重要一些。可在他心里,所有人都比不得妹妹重要。
他顿足迟疑了许久,这才转身从屏风上取了件披风给她盖上,才刚俯下身去,妙妙就醒了,先是朦胧着一双睡眼,在发现有生人后,整只窜了起来,支着耳朵,对着他露出两颗尖牙。
谢明仪怕猫,手心里立马冒了一层冷汗,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极冷静地嘘了一声,妙妙惊恐于成婚那日,被他手底下的侍卫暴打,心有余悸地小声“喵呜”了一声,赶紧又缩回了赵泠怀里。
他大松口气,心里暗道:原来只是个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橘猫。
翌日,下了一夜的大雨,雨水将京城的大街小巷冲刷得干干净净,清晨的空气中还带着几分甜腻的花香,赵泠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微昏,屋里也隐隐绰绰。
妙妙就团在她怀里,睡得正酣,而阿瑶就趴在床头,一手还紧紧攥住她的手。赵泠睡了一夜,头也不疼了,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回来,生怕把她吵醒。
结果手才一抽回来,阿瑶就惊醒了,看起来睡眼惺忪,清秀稚嫩的脸上流露出迷茫,好半天眸子才渐渐恢复清明。尤其是看见赵泠醒了,立马高兴地扑过去抱她。
“你怎么不去睡觉,守我这里做什么?我又不会有事。”
赵泠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脑中浮现出昨晚的零星画面,知晓是谢明仪接她回来的,也是他抱着自己回了牡丹院。一时间头皮一麻,赶紧道:“阿瑶,我想沐浴,你出去帮我叫隽娘进来!”
她素来爱洁,昨个淋了雨,回来就病倒了,丫鬟们也不敢擅做主张给她沐浴,草草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衣服了事。
屋里热气腾腾,水汽缭绕,偌大的暖汤中间隔着一道山水屏风,赵泠不习惯被人盯着沐浴,索性就单留下阿瑶,其余人都赶了出去。
赤着脚站在池边脱衣服,很快就仅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赵泠拔了白玉发簪,一头的青丝仿佛极上等的锦缎,柔顺地披在后背。一双玉足纤细白皙,踩在暖玉砌成的台阶上,也不觉得冷。
少女的身形曼妙婀娜,举手投足间初显几分媚态。水汽沾湿了额间的碎发,赵泠随手拂了一把,袖间香风竟比满池的花瓣还要醉人,露出的一截皓腕上挂着一串红艳艳的珊瑚珠,更显得皮肤如凝脂浇灌。
阿瑶不由看得痴了,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裙。
回眼见阿瑶还傻乎乎地站在旁边,赵泠笑道:“你愣着做什么?脱衣服啊,我知道你怕羞,这不是有屏风挡着呢!”
阿瑶险些被她的笑容迷了眼,赶紧打着手势说:“我是侍女,这不合适的。”
赵泠道:“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你下来,你就下来,快点!”
她一脚已经踏进了池中,浑身放松地将身子沉了下去,被水一浸,衣衫紧紧包裹住玲珑有致的娇躯,素手轻轻拂了一把水面,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水声。
阿瑶羞得脸色通红,转身就跃出了窗口,蹲在墙角,手里捏着一根枯树枝画圈圈。心里痛骂了姓谢的一百遍。
“阿瑶,你下来了没有?”
赵泠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屋里白朦朦的一片,家具的轮廓也隐隐绰绰。她自顾自地取了澡豆,细细擦拭着手臂,很快就揉出了白沫,香气更甚。
忽闻一阵细微的推门声,她便以为是阿瑶,也不去管她,背对着屏风,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澡豆。浑然不觉屋里蓦然闯入半寸月牙白的衣角。
谢明仪缓步踏了进去,见这屋里水汽萦绕,立马便知大事不好,尤其是看见屏风后面浴影朦胧,上面还挂着罗裙,更觉得浑身燥得很,立马就要退出去。
“阿瑶,你怎么又要出去?”赵泠自然不会想到,这府里除了阿瑶之外,还有谁敢闯进来,连头都不转地唤道:“你快下来吧,帮我擦一擦后背,我够不着。”
只这一句,谢明仪浑身一凛,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几乎不用去看,也知元嘉郡主此时此刻就在屏风后面沐浴,定然是香肩半露,娇软旖旎。深吸口气,正要快步离去。
好巧不巧,正同捧着果酒回来的阿瑶迎面撞上,两个人同时一愣,谢明仪暗叫不好,刚要解释,阿瑶一脚就踹了过来。他不便还手,又着急出去,只能一味避让。
阿瑶脸色极沉,初夏的暖阳也融不开那层清寒,眉梢眼角皆是杀意,一把掷了东西,上前就要将人拿住,谢明仪稍一侧身躲过,珠帘被扯了下来,散落一地。
赵泠惊闻动静,赶紧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发生什么事了?谁在那里?”
阿瑶不会说话,根本无法开口,谢明仪更是不想被人误会,半点不想纠缠,攥着她的手腕往旁边轻轻一震,声音低不可闻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阿瑶哪里肯听,满心都是自家郡主沐浴的旖旎娇美,被一个混蛋看见了,当即脸色更寒,杀人的心都有了。在半空中一个旋身,自袖中窜出一柄长剑。
谢明仪一直都知道阿瑶对他的杀心重,可未曾想过,她居然随身揣着一柄长剑,单手捏着剑刃,低呵道:“你竟敢拿剑指着我!”
阿瑶不理他,运起内力一震剑身,逼得谢明仪立马松了手,连躲了数招,不知不觉就站在了池边,赵泠“啊”了一声,拿澡豆砸他。
“快滚出去!”
谢明仪咬牙道:“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可随即,整个人被股内力一撞,直直跌入了池中,竟是阿瑶趁他分神,一掌打了过去。幸好他抬臂挡了一下,否则定要当场呕出口血。
这里动静一大,自然引来了不少丫鬟婆子在外头驻足旁观,谢明仪羞愤至极,可偏生是他自己闯进去的,又偏偏是被自家妹妹打落浴池的。
不好怪妹妹,只好打落牙齿混着血吞。围观的小丫鬟窃窃私语道:“咱们大人在偷看郡主洗澡?”
一旁的婆子骂道:“什么偷看?夫妻之间的事情,怎么能用个偷字?”
这话刚好被谢明仪听个正着,一拂衣袖,水花大片淌了下来。这事还真的怪不着他头上。他昨晚一夜未眠,惦记着阿瑶,今个一大早就入宫面圣,才刚下朝,连内阁都没去,直接就来看妹妹了。
去了趟牡丹院没看见人,随意拉了个丫鬟一问,说是在暖阁里,他便过来了,甚至还敲了房门,只不过当时赵泠正在沐浴,阿瑶刚好出去取果酒了,阴差阳错,怎么就成了偷看郡主洗澡……
好巧不巧,被亲妹妹当场撞破,要死不死,居然还跌下了汤池,浑身湿透。
可不就成了元嘉郡主眼里卑鄙无耻,下流孟浪的风流子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解释了,她们也不听。
赵泠气炸了,只要一想到谢明仪居然偷看她洗澡,浑身都气得发抖,隽娘一直从旁安慰她,说大人不是有心的。
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估摸着连隽娘也觉得谢明仪过分了。青天白日怎么可以偷看郡主沐浴呢,本来就是夫妻,真要是想看,关起房门来看便是了。
当然这种话万万不能当着郡主的面说,隽娘略一踌躇,才又道:“郡主,昨夜夜袭寺庙的贼匪已经全部被大人捉拿归案,现如今就关押在大理寺。大人当真是十分在意郡主,昨个一得了消息,冒着大雨就赶过去了,生怕郡主在半路出了什么意外。”
赵泠裹着薄毯,伸手撸着妙妙,趁阿瑶出去端果酒去了,这便冷哼道:“骗谁呢,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若不是为了阿瑶,他怕是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费事罢?”
顿了顿,她又嗤笑了一声,“我养了阿瑶足足七年,一直把她当亲生的妹妹宠着。他现在说抢就抢,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想得美!”
隽娘道:“大人待阿瑶姑娘甚好,一直在尽全力弥补她。阿瑶姑娘一向只听郡主的话,若郡主肯在她的面前,说几句大人的好话,想来阿瑶姑娘也就顺势接受了大人,也未可知。”
赵泠露出一抹无奈的表情,单指敲了敲桌面,坦诚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是我在背后撺掇阿瑶,让她讨厌谢明仪的?”
隽娘神色一慌,立马跪下请罪道:“郡主,奴婢不敢,奴婢绝无此意!”
“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我这个人特别讨厌别人冤枉我。”尤其是被谢明仪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恰好阿瑶端了果酒过来,两个人没有再聊下去。这果酒是从长公主府带过来的,一直放在冰窖里冷藏着,夏日喝着最好不过,还不伤身。
赵泠也不想同隽娘为难,让她也坐下,起先隽娘诚惶诚恐,说什么也不敢落座,后来见郡主坚持,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阿瑶根本无需吩咐,老早就坐了下来,两手捧腮,眼巴巴地等着,赵泠看了觉得好笑,先给她倒了一杯,又要去给隽娘倒。
隽娘这回说什么也不敢,赵泠也就没坚持,果酒入口便是一股浓郁的蔬果香,甘甜润喉,香醇芬芳。
赵泠想了想,故意当着隽娘的面,同阿瑶道:“今个应当是我们误会了谢明仪,原谅他好不好?”
阿瑶一听,一把将酒盏重重放在桌面,满脸恼色:“不好!他就是个混蛋!他偷看郡主洗澡!”
赵泠道:“那我都原谅他了,你也不肯原谅么?”
阿瑶头摇得像拨浪鼓,于是赵泠又追问:“他这几日对你不好么?给你送吃的,又给你送玩的。平时你在府里闯祸,他也不生气,甚至还帮你收拾烂摊子……”
“假惺惺!”阿瑶毫不领情,很认真地比划了好一会儿。
隽娘半点都没看懂,可也知道阿瑶定然极厌恶谢明仪,只要一提到,连眼神都变了。于是只好开口问道:“郡主,阿瑶姑娘说的什么?”
赵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说,谢明仪可以对她不好,但是不能对郡主不好。郡主原谅谢明仪,那说明郡主善良大度,可阿瑶只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孩子,所以永远都不会原谅谢明仪。”
阿瑶攥着赵泠的手,大力地点了点头。末了,才又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赵泠轻轻一掐她的脸,宠溺道:“那种话可不能乱说的。”
她刚才少翻译了一句,没想到阿瑶居然还上心了,最后一句也并非赵泠没看懂,而是不好宣之于口。
因为她知道,隽娘一定会如实把话传给谢明仪听的,若是听到了阿瑶最后一句话,定然要大动肝火。
阿瑶刚才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谢明仪,除非他死。”
直至夜深了,谢明仪才同沈非离一前一后从大理寺出来,大理寺少卿恭恭敬敬地将二人送至门口,一直目送他们上了马车,还在垂眸贴耳。
沈非离一上马车就寻了个位置坐好,笑着道:“哎呀,审问犯人什么的,我最喜欢了,还是明仪了解我啊!”
谢明仪微微一笑,吩咐马夫先去宁国公府,这才道:“那是自然,此等血腥场面,定然要拉着沈小公爷一同观赏才是。怎么样,今日看着赵谨言受杖,你心里可痛快?”
“你这是问反了罢,该是我问你,心里可还痛快。毕竟同赵家有仇的人不是我,暗地里被人使绊子的人,也不是我。”沈非离笑容不减,凑近谢明仪,满脸好奇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此前大理寺少卿什么刑罚都用了,就是撬不开他们的嘴。你今个就站那看了一会儿,他们怎么就肯招供了?居然还把赵谨言的老底都扒了,你怎么做到的?”
谢明仪正襟危坐,淡淡道:“只要是个人就必然会有弱点,即便是暗卫也不例外。”
“比如?”
“他们的亲眷。”
沈非离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谢明仪早就暗地里把那些人的亲眷都抓了起来,怪不得能让他们临阵倒戈,竟然如此。此前倒是未曾想过。当即就笑骂道:“你真阴险,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光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