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是晚辈,我进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给祖母请安,可大伯母上来就让人看座,难不成就这般宠溺我,连这种礼节都免去了?”赵泠轻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其次,祖母方才说了,让我过去,结果大伯母又从中打岔。我不知大伯母对祖母到底有何意见,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她老人家的话。知道的,都以为大伯母宠爱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对祖母不敬,就想拉着我抖个威风!”
此话一出,王氏霍然从座位上弹坐起来,手指着她道:“你……你胡说!我几时是那种意思了?这么多宾客皆在,你可不能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就胡言乱语!”
“大伯母此言差矣,自我进来之后,一直都是站着的,几时也没拿郡主的身份压任何人,”赵泠环顾四周,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那若是按大伯母的意思,这屋里除了纪王府的舅母之外,其余人按阶品来算,并不比我的阶品高。”
顿了顿,她眼中流露出几分狡黠,“我乃长公主膝下独女,封号是皇帝舅舅亲赐,他曾说过,元是一年初始,嘉字乃吉庆欢腾之意,赐封号为元嘉,正是对我寄予厚望的。”
场上众人一听,几个老夫人原本还想充个长辈,立马便坐不住了,可又不好贸然站起来,心里都恨死王氏那张不把门的嘴了。
纪王妃拉过萧瑜,压低声音道:“瑜儿,听见了罢,以后好好跟泠泠学学,你早晚是要嫁出去的,爹娘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倘若婆家的人欺负你,你也得时刻谨记,自己是个郡主,可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骑在你的头上。”
萧瑜点头:“知道了,我记住了。”
两人声音不算大,可屋里一片死寂,这几句话自然就传进了老夫人的耳朵里,她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这才对着赵泠笑道:“泠泠言重了,什么阶品不阶品的,在座的各位,都是朝廷大臣府中的女眷,你大伯母到底是你的长辈,你怎可同她顶撞?”
三言两句,就把话绕回去了,仿佛谁的年龄大,谁就是长辈一般,赵泠面色不改,微微一笑:“祖母说得对,到底是一家人,大伯母真是要跪下向我行礼,回头该有人说我目中无人了。”
王氏在外一直往赵泠身上泼脏水,说她目中无人,娇蛮任性,连自己祖母家都不回,仗着自己贵为郡主,谁的颜面也不给,就连老太太生病,也不回去探望。
眼下赵泠自己先提出来,正好打了王氏的脸,顺便替自己小小地洗刷一番冤屈。
王氏脸色铁青,气喘得都比平时要多,浑身颤抖得仿佛秋风中的黄叶。随时随刻都要倒地不起。
赵泠落了座,面露忧色地关切道:“大伯母,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样吧,阿瑶虽不会说话,可她懂些医术,让她帮你探探脉罢。”
说着,对着阿瑶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不说是心有灵犀,可往往赵泠一个眼色,阿瑶立马便懂了她的意思。
于是走上前去,作势要给王氏探脉,结果王氏满脸惊恐,一把将阿瑶的手推开。
柔弱不堪的阿瑶没站稳,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满脸的无辜。
赵泠故意叹气:“大伯母终是将我看作外人,也罢,算我多此一举了。”
萧瑜几乎要憋不住笑了,阿瑶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差点被个妇道人家推倒?
若王氏坐着不动,任由阿瑶探脉,也许还能拆穿赵泠的谎言——阿瑶根本不懂医术。可她偏偏就中了赵泠的小把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阿瑶难堪,那就是给赵泠难堪,再说大点,就是不把长公主府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纪王妃眉头一皱,不悦道:“泠泠怎么说,也是晋阳长公主的女儿,又是武陵侯府二房嫡出,王夫人即便不待见她,也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落她的颜面。若是被太后知道了,定然要大动肝火。”
王氏有口难言,几乎要一口血喷出来了,老夫人早就看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直接让她滚了出去。如此一来,屋里总算是清净了。
赵泠端了面前的茶水,微微呷了一口,尚未放下,就听老夫人道:“这茶是今年新采摘的碧螺春,你父亲在世时最是爱喝了。他有一手点茶的好手艺,以前经常孝敬我这个老母亲,只可惜啊,吾儿命苦,年纪轻轻就去了。”
说着,她还掏出手帕,装腔作势地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赵泠心里冷笑。
每次都是如此,老夫人先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提起她母亲的好,随后才佯装无意地告诉别人,晋阳长公主不孝敬婆母,最后还顺便让人误以为,她是“女随其母”,一样的不孝顺。
可偏偏旁观者不知详情,一见老夫人一大把年纪了。还真信以为真。一来二去,十传百,百传千。赵泠的名声就被这么毁了。
就连谢明仪初次见她时,也曾说过:“外界传言,此女目中无人,娇蛮任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彼时赵泠回呛道:“外界传言,首辅大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眼下,她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再给他们抹黑长公主的机会,于是放下茶杯,故作迷惑道:“祖母莫不是记错了?我父亲最爱喝的茶是普洱茶,他喝不得碧螺春的,否则身上便会无缘无故地起红疹。”
第45章 人不能太善良
老夫人惊疑:“这怎么可能?你父亲最爱喝碧螺春。以前每次一来我这, 总是要喝好几杯,哪有你说的, 起什么红疹?”
“泠泠这么说,那我倒是想起来了,”纪王妃笑着道, “有一回驸马爷来王府,丫鬟不知这个,便泡了碧螺春,谁曾想驸马爷一看见那茶, 立马连连摆手说, 喝不得,喝不得。我此前当他是喝不惯,原来是这个原因。”
赵泠叹气:“原来如此, 我父亲一向孝顺, 明知自己喝不得碧螺春, 可为了让祖母高兴,每次都来祖母这里喝几杯。我娘每次见我爹一身红疹,都十分心疼,现如今想来,我母亲出于孝道, 这才没把事情说出来。长辈赐, 不可辞,辞不敬。”
场上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老夫人脸色难看, 可她到底年纪大,见惯了深府大院里的手段,远比王氏要沉得住气。听闻此话,又抹了把眼泪,“竟是这样,都怪我了,我原是以为他喜欢,所以每次都刻意让丫鬟备着,吾儿好生命苦,年纪轻轻就去了,膝下也没个儿子传宗接代,偌大的家财也没人继承。幸好大郎膝下有个儿子,日后也不怕断了赵家的香火。”
赵泠心里冷笑不已,事到如今了,老夫人竟然还敢把这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来。她嫌银子多,就是丢进大江大河里,也不给武陵侯府这些没人性的东西挥霍。
果不其然,老夫人话风一转,又望着赵泠道:“前一阵子发生的事,你堂兄定然是受了冤枉的,自家兄妹,哪有什么隔夜仇?更何况你人好好的,待回头你见到他了。可不许不理会,他到底是你兄长。”
赵谨言派人过来刺杀她的事情,暂且不论真假,他本身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同谢明仪相斗,算得上是狗咬狗。咬不过别人,棋差一招,怪得了谁?
事到如今,老夫人竟还敢觍着脸说这种话,可不就是把脏东西往她嘴里塞,恶心她不说,还捂住她的嘴,让她打落牙齿混血吞。
赵泠便道:“那次我吓坏了,回府后就病倒了。事情也是经过大理寺亲审,由皇上亲自过目的。我不知其中详情,可想来皇恩浩荡,赏也是恩,罚也是恩,为人臣子,怎可怀疑圣命?”
意思就是,她不知道,一切都是皇上的决断,你们若是有什么不满,尽管闹上金銮殿去。
老夫人枯树般的脸皮抖了抖,混浊的眸子透出几分精明,稍往后一仰,几个丫鬟立马将她扶住,“看来是我年纪大了,身子骨孱弱,一把老骨头了,也听不懂这些了。”
赵泠见好就收,否则老夫人在人前玩一手苦|肉计,跪下来抱着她的腿哭求,那才是人尽皆知的丑闻,怕是无可收场了。于是顺坡就下,“祖母可要当心身子才是,家宅不宁,乃是小辈们的过失,祖母不必为此不安。”
顺带再打压赵谨言一把,她倒是要看看,在场这么多官家女眷,有谁想不开了,会把自家的姑娘往赵谨言的虎口里送。
“泠泠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老夫人脸色更难看,皮笑肉不笑道:“不愧是赵家的女儿,有我当年的几分风采。今个是我六十大寿,怎的,大小姐还没过来?”
一旁的丫鬟回道:“大小姐一早就出府给老夫人亲自去取寿礼了,现在还没回来。”
“玉致一向最有孝心,也不知要送什么样的礼,竟还要亲自出府去拿。”老夫人脸色这才好看些,“派人再去看看,大小姐一回来,立马让她过来一趟,泠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堂姐妹总得说几句话才是。”
赵泠端了一盘点心给阿瑶吃,闻言,暗暗嗤笑一声。横竖她能说会道,即便是十个赵玉致过来,她也是不怕的。
阿瑶被赵泠养叼了嘴,寻常的点心根本就不吃,武陵侯府的点心精美有余,可口感不行,她便不太高兴,一直嘟嘴闹情绪。
要不是赵泠还在这里,早就离开了。
没过片刻,屋外便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丫鬟挑开珠帘,笑着说了一句:“老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赵玉致姗姗来迟,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裙子,上面撒满了碎花,外头还披着一条玫红色的丝带,发间的珠钗也不同寻常,竟是展翅的蝴蝶,羽翼轻薄,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走动间仿佛颤着翅膀。
她原本就同赵泠有几分相像,自然是很美的,尤其又穿得这般娇艳,让人不禁眼前一亮。
“祖母恕罪,我来迟了。”
“好孩子,快些起来,”老夫人满脸慈爱地唤她起来,和蔼可亲道:“听丫鬟说,你出府去了。”
赵玉致刻意不去看赵泠,闻言点头应道,声音仿佛黄鹂鸟一般清脆:“回祖母的话,今个是祖母大寿,我早些时候在间铺子订了一件贺礼,因怕下人们笨手笨脚,遂只好亲自去取。”
说着,她抬眼示意丫鬟们将贺礼捧了上来,众人面露奇色,纷纷抬眼去看,只见披着红绸的托盘上,赫然立着一座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的观音像。光是看质地,便知此物价值连城。
“我知祖母一向诚心礼佛,遂千挑万选出这座观音菩萨的玉像,祝愿祖母长命百岁。”
老夫人面露贪婪,似乎从未想过赵玉致能拿得出这么贵重的东西,立马将她拉了过去,抱在怀里唤了一通心肝宝贝。
既然赵玉致送了礼,其余人也都把目光转向了赵泠。京城谁人不知长公主府富庶,就想看看她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赵泠倒是显得慢条斯理,她抬眸瞥了那观音菩萨,忽道:“敢问堂姐这樽观音像,是从哪家铺子订的,竟然这般熟悉。”
“你看银票还熟悉,天底下的银票全是你的么?”赵玉致面露不愉,“祖母过寿,当晚辈的自然要孝敬才是,泠泠若是没准备什么贺礼,那也无妨,堂姐替你送上一份便是。”
说着,又对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立马将一副珊瑚礁捧了上来,众人各个面露惊色,发出一阵惊羡声。
这座珊瑚礁竟远比玉观音还要名贵!
“堂姐说得是,可怎么好让堂姐替我尽孝道。”赵泠起身,上前摸了一把珊瑚礁。
赵玉致道:“你仔细着些,这东西来之不易,异常名贵,若是碰坏了,世间难寻第二个。”
老夫人一听,立马便斥道:“泠泠回来,你笨手笨脚地,可别把东西弄坏了!”
“弄不坏,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上等珊瑚礁,”赵泠随手摸了一把,立马便知真假,“上等珊瑚礁并非如此。”
赵玉致怒道:“你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众目睽睽之下,你是想说我拿了赝品唬弄老夫人?”
“我并非此意,只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赵泠解释道:“是这样的,长公主府名下也有几间铺子,里面就有这么一座珊瑚礁,只不过就是个次品,当年太后娘娘偶然得了两座,原以为都是货真价实的宝贝,没想到有一座略次。后来都送了我母亲。”
顿了顿,她又笑道:“但我母亲不喜欢次品,就将其中一座放在古玩店中当镇店之宝。这事太后也是知道的,并未怪罪。眼下这一座,如若不是从长公主府里取的,那想必就是从我的铺子里取的了。”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因不知这事情原委,所以不敢妄加揣测,赵玉致脸色一红,更怒:“郡主说话好没道理,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是我偷了你的?”
“我何时也没说个偷字,在场众人皆可作证,”赵泠话风一转,“不过堂姐若是想自证清白,不如把这珊瑚礁翻过来,给大家一看便知。”
“你又要做什么?”
赵泠笑道:“可不巧了,我幼时贪玩,曾经把次品珊瑚礁翻过来,还在上面刺了字,时间长了,我也不记得刺了什么,左不过就是我的名字罢。”
赵玉致攥紧拳头,双眼紧紧盯着她,不知她到底是在故弄玄乎,哗众取宠,还是真有其事,一时颇为迟疑。
“当然,如果堂姐不愿意,那便算我误会了,偷字太重了,堂姐若是喜欢,我送你便是了。”赵泠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成功引得众人议论声四起,仿佛赵玉致不当场自证清白,那便是偷。
赵玉致左右为难,脸色也难看下来,不光是她,就连老夫人也跟着面上无光,许久之后,她才攥紧拳头,微笑着说:“许是泠泠记错了也未可知,既然你不让我代替你送,那不知泠泠的寿礼是……”
话音未落,就见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阿瑶,忽将珊瑚礁翻了过来,这珊瑚礁很是沉重,由两个丫鬟一起抱着才能捧住,可阿瑶力气大,仅仅用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它翻了过来。
众人纷纷探过头去看,人群中很快就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赵玉致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无比,萧瑜探着脑袋瞧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泠泠,你这个字写得不怎么样。”
赵泠点头应道:“是啊,我儿时写字确实不好看。”
说完,她又把目光投向了赵玉致,见她如此,心里也并不觉得痛快,反而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