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缕长发将他的眸子掩住,沈非离看不清他的表情,须臾,解了身上的披风,弯腰给他披上,半蹲下来叹道:“我听说你坠崖时摔到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你那还认得表哥么?”
谢明仪抬眸望他,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沈非离心里一个咯噔,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余光瞥见狱卒在外头探头探脑,遂故意提了个音道:“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小公爷起身,故意挡住狱卒的视线,居高临下地问他:“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此前犯下的罪行?”
谢明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没有罪,你们抓错人了。”
“居然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看来是刑部的刑罚不够重啊,来人啊,去取桶辣椒水进来,好好让首辅大人清醒清醒!”
狱卒一听,连忙上前拦道:“小公爷,万万不可动私刑啊,万一被上头的人知道了,小人可就没命了啊!”
“怎么,我连大义灭亲的资格都没有?这样,你且替我取根鞭子来,我有大用!”
狱卒不敢不听,忙去取了根鞭子来,沈小公爷震了震鞭子,暗暗咬了咬牙,一鞭子冲着谢明仪的肩胛抽了过去。
只一下直接抽碎了薄薄一层衣衫,自肩胛到前胸犁出一条血痕,他又接二连三抽了几下,狱卒又上前阻拦,被他一把推开。
沈小公爷低骂道:“你母亲是宁国公府的名义上义女,其实就是个侍女,你出身低贱,谁知道靠了什么手段才爬上来的!竟然还敢挟持元嘉郡主跳崖,我今日便替宁国公府除了你这个祸害!”
狱卒见沈非离鞭鞭不留情,又劝不住人,忙一溜烟地跑出去通风报信去了。待人走了,沈小公爷一掷长鞭,忙蹲下身来,将人扶起。
“明仪,你怎么样?是不是表哥下手太重了?明仪?”
谢明仪缓缓呕出一口血水,由他扶着靠在墙角,轻声道:“无妨,我母亲终究是从宁国公府出来的,你若不如此,他日我被定罪,你也无法独善其身。”
“对不起,明仪,表哥愿意为了你,赔上自己的性命,但我爹娘,还有宁国公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恕我无法坐视不理。”
沈非离将随身携带的止疼药往他口里塞,见自己偏宠多年的人,竟有一日沦落至此,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伸手将谢明仪拉在怀里,沉声道:“明仪不怕,七年前,表哥没用,护不了你,七年后,表哥一定护住你!”
谢明仪淡淡笑了一下:“我至始至终都没想明白,我到底哪一步走错了,即便是死,我也要死个明白。你人在京城,想必很多事情都很清楚。”
沈非离神色微微一凝,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咬了咬牙,才道:“是你的一件衣服。”
“我的一件衣服?”
“是!那日萧子安误闯了太子的帐子,被人当刺客追杀,后躲入了赵元嘉的帐子里,这点你是知晓的。可后面的事情,你却不知,赵元嘉猜到了你的动机,为了救萧子安,她从我身上骗了件衣服。”
说到此处,他神色一暗,抿着唇道:“我当时未想太多,就直接给她了。谁曾想被萧子安认了出来,他使计,在皇上面前反将你一军,就连刺客都被他事先调换了。”
“你为了保证赵泠的安全,事先调换了行车的顺序,萧子安原本就不想娶陆家的姑娘,正好顺水推舟,想将陆姑娘除了。谁曾想,陆姑娘居然半途中同赵元嘉调换了马车。”
沈非离攥紧拳头,似乎也对此愤恨不已:“事后想想,也许萧子安当时就是故意让你挟持赵元嘉,只是没想到,你做事这般决绝,竟然当场带着她跳崖了!”
说完,他双手按着谢明仪的肩膀,沉声道:“明仪,不得不承认,你的确输了。你不是输给了萧子安,你是输给了赵元嘉!”
谢明仪神色淡淡的,对事情的真相,早就猜到了几分,如今亲耳听沈非离叙述,并未显得如何难以接受,也没有歇斯底里。
可胸膛处那一口意难平的闷血,还是呼啸着翻涌上来,他唇微张,半个字未说,鲜血顺着唇齿喷了沈非离一身。
“明仪!”
沈非离大惊失色,慌忙要点他的穴道,谢明仪将他手臂挡开,声音低沉得仿佛含了沙子,“赵元嘉此前说过,她不爱萧子安,也不爱我。可到了生死关头,她终究选择了前者。”
“明仪,元嘉郡主的那颗心原本就是琉璃做的,光靠人捂永远都捂不热!这天底下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真的不差你一个!”沈非离几乎哽咽了,“明仪,放手吧,她真的不爱你!”
“……我知道她不爱我,一直都知道。我其实希望她能恨我,这样最起码证明,我在她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沈非离闻言,更觉得心如刀绞,幸亏自己陷得不深,否则定然也有饱受情苦。
“明仪,我替你寻了情蛊来,待三司会审那日,皇上亲审,太子和九王陪同。就以刑部的手段,即便没罪也能审出罪来,表哥实在不忍心再见你受苦。”
他将一只小玉瓶塞到谢明仪手里,轻声道:“彼时,你将情蛊吞了,即刻便能进入假死状态,我会派人安排你离开京城,从此山高水远,你一个人逍遥自在,再也不用活在仇恨里了。”
“这便是要我将赵泠忘了啊。”
“她都不爱你,你记着她一天,就痛苦一天,何不趁早忘了?”沈非离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放心,以郡主的心性,她绝对不会嫁给萧子安,如此一来,萧子安日后定然饱受情苦,也算替你报仇了。”
忽听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沈非离一惊,飞快地嘱咐道:“我是瞒着我爹偷偷来的,以后再来怕是千难万难,你一定要听表哥的话,一定一定把情蛊吞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要响在耳侧,隐隐可见一片白色衣角,沈非离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指着谢明仪骂道:“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自己行的恶事,自己承担了罢!”
白衣的主人迈前一步,露出真容来,萧子安如玉树般立着,轻衣缓带,腰间的青玉环熠熠生辉,同这个杂乱肮脏的牢房显得格格不入。
他先是凝视了谢明仪一眼,这才把目光落在了沈非离身上。
“沈小公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不知道皇上有命,不准闲杂人等进来,还是说有人给你撑腰,所以你才明知故犯?”
沈小公爷微微一笑:“你不也来了?”
“我和你不同,”萧子安抬起一面金牌,正色道:“我可是奉了父皇之命,前来审问罪臣,见此金牌如见皇上,尔等还不速速跪下行礼?”
此话一出,沈非离神色一顿,赶紧行了一礼,余光瞥见谢明仪不动,便又暗暗替他担忧起来。萧子安此次前来,恐怕审问只是其一,过来折辱报复也并非不可能。
果不其然,萧子安神色一凝,居高临下睨着谢明仪,冷声道:“你为何不跪?”
谢明仪道:“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为何要跪?还有……”他面露茫然地环顾左右,“你们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谢明仪,你少在这里装疯卖痴,阿泠信你,我可不信!”说着,萧子安将金牌收好,对着左右呵命道:“来人,将他架起来!”
狱卒一听,为难道:“九王,这恐怕不妥罢,上面吩咐了,不可再对犯人动私刑,况且方才……”他顿了顿,眼睛直往沈非离身上瞟。
沈非离笑道:“不管怎么说,他的母亲到底是从宁国公府出来的,我此前糊涂,同他走得近,眼下再不大义灭亲,岂不是要牵连到自己家了?”
“哦?听小公爷的意思,你是承认了谢明仪的罪行?”
“九王殿下说笑了,我承认他什么罪行?我都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行,我也不是同党。”沈非离眸色一寒,可脸上仍旧挂着笑意,“我父亲是你舅舅,你母亲是我姑母,咱们两个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你忘了?”
萧子安淡淡一笑,瞥了一眼谢明仪,这才意有所指道:“如此说来,表哥是不打算蹚这趟浑水了?”
“自然,”沈非离耸了耸肩膀,满不在意地笑道:“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识抬举的。”
顿了顿,他不动声色地抬眼对萧子安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那狱卒会意,赶紧偷溜出去了,又道:“这样吧,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不对,应该说是宁国公府的诚意,我留下来观看殿下如何审问的,不知殿下可应允?”
“小公爷如果不怕见血的话,只管留下来观看便是了。”
早有狱卒搬了椅子过来,萧子安先行入坐,吩咐手下将人提起来绑好,这才曲指点了点桌面:“谢明仪,我劝你不要负隅顽抗,你若今日好好交代了罪行,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你若不认,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沈非离贴着萧子安的左侧入座,心里暗暗焦急,见狱卒烧了铁烙,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可表面不显露半分,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斟酒。
“来,九王也喝一杯罢。”
萧子安抬手拒绝了,淡淡道:“小公爷老实坐着看好,不要打扰到本王办公。”
说完,又望向谢明仪:“你刺杀太子,还意图嫁祸本王,派出刺客行刺,挟持元嘉郡主跳崖,这些你可认罪?”
“我何罪之有,如何认罪?”谢明仪竟然笑了一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你是王爷,天潢贵胄,当真好了不起啊,王爷就能胡乱打人了,真了不起!”
萧子安眉尖一蹙,似乎觉得谢明仪无可救药了。示意那狱卒行刑。
狱卒点头,攥着烧红的贴烙走上前去,作势要往谢明仪胸口上烙,这若是烙了上去,一辈子都去不掉了。沈非离额间的汗水滚落下来,十指深深攥拳。
整个牢房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喘气声和火盆里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都能清晰传入耳朵里。
沈非离连后背都湿透了,死死盯着狱卒手里的铁烙,恨不得立马冲上前将之打落。可萧子安就坐在一旁盯着。一滴冷汗顺着鬓发落了下来。
啪嗒一声砸在手背上,沈非离脑子一炸,霍然站起身来,一句“住手”还未出口,就听外头高宣“皇上驾到!”
萧子安一愣,忙站了起来,往前行了几步,拱手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沈非离大松口气,狠狠瞪了拿铁烙的狱卒一眼,这才上前行礼,唤了句:“姑父!”
皇帝骤然出现在刑部,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刑部尚书和侍郎微垂着头跟在其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有谢明仪孤零零地被绑在架上,眼底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在这儿?”
萧子安忙道:“回父皇,儿臣奉命过来审问犯人,至于沈小公爷,约莫是奉了宁国公的吩咐,过来同儿臣一道审问。”
他下意识地维护了沈非离,宁国公府和齐贵妃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为过。
皇帝问:“那审问出什么了没有?”
“回父皇,还没来得及审问您就过来了。”萧子安抿了抿唇,低着头又道:“谢明仪一直在装疯卖傻,拒不承认此前犯下的种种罪行,依儿臣愚见,重刑之下,求何不得,不如……”
“既然你都说是愚见了,何必一试。”皇帝摆了摆手,忽又望着谢明仪身上的伤,“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子安回身望去,抬眸横了沈非离一眼。
“朕在问你话,你看他作甚?”皇帝不悦,连语气都严厉起来。
沈非离只好拱手道:“回姑父,是臣打的,臣一直憎恶心狠手辣之辈,谢明仪的母亲又是宁国公府的养女,我今日过来就是代替家父,好好教训一下他这个不忠不孝之徒!”
说着,他又抬眸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眸色中泛起怒色,赶紧乘胜追击,又补了一句,“姑父请放心,宁国公府一向为君之命是从,府中绝不藏污纳垢,谢明仪同其母一般无二,早就为宁国公府所不容!”
萧子安微微一愣,不由抬眼望了他一眼,按理说,不是应该有其父必有其子,怎么突然提及谢明仪的母亲了。
不仅如此,他突然发现皇帝的神色中带着几分晦涩难懂,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恼恨,甚至还参杂着几丝难以察觉得愧疚和怜惜。
正当他想深究时,却听皇帝怒道:“放肆!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来刑部胡闹的?!”
沈小公爷见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赶紧跪下请罪道:“姑父,臣不是有意的,臣只是……”
“称陛下!”
“好的,姑父,”沈小公爷又道:“臣还以为陛下就是这个意思。”
“随意揣测圣心,这是谁教你的?”皇帝冰冷的目光钉在了沈非离身上,之后又转到了萧子安身上,又问:“子安,你说,是谁教你的?”
萧子安脸色一白,心里暗骂沈非离又坏他的事,表面上忙请罪道:“父皇熄怒,儿臣只不过是想为父皇分忧,儿臣……”
“不必多说,全部都出去候着。”皇帝抬手打断了萧子安的话,余光瞥见沈非离爬起来要跑,指着他对左右呵命,“来人,去把小公爷抓起来,直接送回宁国公府!”
“哎?”沈小公爷一愣,忙装作慌忙的神色,连声喊道:“姑父,姑父!不要啊,姑父!这可不关我的事啊,姑父!”
声音逐渐小了,待人都走光了,皇帝这才缓步行了上去,神色晦涩难懂。
许久之后,捏着谢明仪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明仪,你还记得朕么?”
谢明仪痴痴地笑了起来,当真是一副憨傻的样子,皇帝心尖没由来的一涩,拇指指腹轻轻将他唇边的血擦拭干净,低声道:“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明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