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会被叫作赤水村,东面约四百米处,那条在月光下粼粼泛波的静寂河水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见水面色泽暗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沁出血来,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更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往村中深处走去,见这里居然家家门户紧闭,连鸡鸣狗叫之类的声音都听不到,安静得堪比荒山野岭,透出几分诡异。
霍银汀选了一户人家,笃笃笃地啄了三下门,门一开她立刻重新落在尹云肩膀上,假装自己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鸟。
怪事,自从成了鸟之后,她似乎连性格也变得不太稳重了。
女主人在门缝中谨慎地露出了半张脸,她怀疑打量着门外的尹云:“你是谁?”
尹云沉声开口:“我是过路的旅人,长途跋涉途经此地,想借贵舍暂住一夜。”
“不行!”
尹云惊讶于她斩钉截铁的语气,顿时很不高兴:“这位夫人,我是会给钱的,你放心。”
那女人一怔,似是犹豫很久,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本村不留外客,这是多年的规矩,就算找遍全村也不可能有人愿意接纳你们,还是赶紧去别处吧!”
眼看着木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尹云火气更冲:“这算什么态度?真想把她门砸了。”
“你又不能把她全家轰出去,砸了有什么意义?”
“……”尹云深感无语。
霍银汀道::“我看这不仅仅是因为村里的规矩,从刚才那女人的眼神中判断,她应该在忌讳着什么。”
“你觉得她在忌讳着什么?”
“不清楚,但肯定跟村口那条河脱不开干系。”
“那我们干脆就去河边溜达一圈。”尹云当机立断,转身离开了村民的家,“顺便生火取个暖,找点东西吃——你吃什么?”
“我什么都吃。”
“你们雀灵不是吸收天地灵气么?还吃凡人的食物?”
霍银汀回答得理所当然:“对,我不仅吃饭,你要是有烟叶,我还能抽一袋子呢。”
“……”
约莫两炷香的光景后。
月色清辉流泻,照在河边土地,尹云盘腿坐在燃烧的火堆旁,左手灵活转着树枝烤肉,右手沾血正画着符纸。
霍银汀立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不多时,见他抬起头与自己目光相触,悠然问道:“疼不疼?”
“划破个手指罢了,要是流这点血都叫疼,我还当什么赏金灵探?”尹云的语气很漫不经心,“诶,白鸟,这兔腿给你,过来自己吃。”
她展翅飞到了火堆旁,用爪子试了一下兔肉的生熟程度:“别随意给人家起外号,我叫银汀。”
“难记,就叫白鸟吧。”
霍银汀瞥他一眼,心道这倒霉孩子除了长得不错,可真是哪哪也不招人喜欢。
不过话又说回来,前仨世界的目标对象,又能招人喜欢到哪里去?
就连裴翊,也不是个好接触的性子。
但裴翊是不同的。
她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了裴翊的消息,他还会不会出现,谁也不知道,或许她和他那点可怜的缘分,已经尽了。
也好,他原本也没必要陪她豁出命去,他帮她已经够多了。
尹云纳闷:“你叹什么气?你们雀灵也有烦心事啊?”
“只要活着,就有烦心事,跟是人是鸟没关系。”
“那你在烦什么?”
“与你无关。”
尹云不悦转头:“我就多余搭理你。”
他随手扔掉手中的骨头,起身靠近河畔,大约是错觉吧,他莫名觉得这条河的阴气,随着天色的逐渐变暗,越来越重了。
鉴于这一想法无人分享,所以他还是不得不跟霍银汀讲话。
“这条河很邪性,照理说,如果单纯是曾有溺水者死在河底,也断然造不成这么重的阴气。”
霍银汀陷入沉思:“能让整座村的人都门户紧闭,如临大敌,能是什么怪事?”
晚风拂动尹云的衣摆猎猎作响,他沉默片刻,心底异样骤生,忽而转过头来看着她。
“河的水色和水质都已经变了,想来古籍中曾记载的‘怨灵化血’的典故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
“嗯,然后呢?”
“我想我们应该搞清楚,这条河,这座村,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话音未落,不远处河面的波纹蓦然加深,四面风急,自漩涡里掠过一道阴森白影,转瞬间已出现在尹云身侧。
霍银汀惊道:“退后!”
但已经来不及退后了,如有实质的怨念扑面而来,登时扯断了尹云的颈间红线,他戴着的那枚银坠子落地,接连不断从地底涌出的狰狞怨灵,一瞬淹没了他的身影,尖利咆哮着将他拖向河中。
自霍银汀喉咙里发出一声清锐长啸,那是雀灵的啸声,她振翅从高空盘旋三圈,落地时光华四散,于耀目金芒中化作了一位缎带束发的白衣姑娘。
她奔向河边纵身一跃,霎时消失在了血色翻滚的河水中心。
已至深秋,那条赤水河的温度比想象中还要阴冷,带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结冰的刺骨寒意,冻得尹云手脚疼痛麻木。
他于水面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暗红色的波浪里,耳畔嗡嗡作响,尽是怨灵们的哀嚎引泣。视线中时明时暗,他辨不清具体方向,只能咬紧牙关,凭借直觉向前游。
此时他突然感到有无数怨灵朝自己涌来,死死缠住了自己的脚踝,想合力将他拖入河底溺毙。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太够用了,胸口有些隐隐发疼,与生俱来的狠劲在一瞬间被激发出来,他猛地摘下了腕间的红枫手钏。
红枫手钏刹那间暴起一束赤光,霎时将他笼罩在内,触碰到光罩外侧的怨灵无一例外遭到强烈腐蚀,惨叫着远离了他。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见到远方河水蓦然被一道火光从中劈开,眼前恍然绽开红莲的形状,灼热感迎面而至。
那是传说中的红莲业火。
陌生纤瘦的轮廓愈来愈近,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直觉告诉他是友非敌,于是伸手紧紧扯住了对方衣袖,任由对方带着自己游出了水面。
在确信尹云已经安全之后,霍银汀一跃出水,瞬间与那白衣女鬼缠斗在一起,但见金光护体,她纤纤五指去势如电,尖利指甲带着灼热火星,在那女鬼惨白如纸的脸上,划出了几道清晰血痕。
女鬼尖叫一声转身奔逃,遁入河底消失不见了。
尹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脸色苍白,嘴唇也全无血色,见她跑过来要搀扶自己,他抬起手来,颤声开口。
“我银坠子呢?”
他指的是先前自己一直戴着的、刚才被女鬼扯断的那枚银坠子,坠子的做工很细致,被雕刻成龙头形状,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幸好,刚才在下河之前,霍银汀顺手把坠子给捡起来了。
她从怀里取出坠子,在递给他的一瞬,断掉的红线又在掌心无声接合,变成了原先的样子。
她替他戴上,低声询问:“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尹云阖目喘息半晌,禁不住牙关咬紧,他摇摇头:“没有,阴气反噬而已。”
霍银汀是雀灵,自然也拥有雀灵八百年见多识广的记忆,她知道,有些天赋异禀的赏金灵探,虽然实力高强,但却体质虚弱,需要佩戴护身符来抵御长年累月直面的阴气——估计这银坠子,就是尹云的护身符,方才被女鬼扯下,导致他在河底动用法术,遭到了反噬。
“看来我们必须在村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了。”她扶他起来,架着他朝村中方向走去,“必要的时候,拆门也是一种办法。”
尹云艰难抬眸看了她一眼:“……你真是那只白鸟?”
“是,有什么问题?”
“原来你能化人形?”
“莫名其妙就能化了,我也搞不太清,但这不重要,目前拆门比较重要。”
“……”
结果霍银汀的计划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在她随便选中了一家土房,正准备破门而入时,那扇门却毫无征兆从里面被打开,视线中出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的脸。
老汉将他们认真打量一回,在看到两人湿透的衣服,以及尹云苍白的脸色时,他朝旁侧一让,无声示意他们进屋。
霍银汀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不难看出,老人家的生活条件很是贫寒,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中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以及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之外,就再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了。
老人步履蹒跚将两人引到里屋,一开口嗓音沙哑,语气却很和蔼:“就睡这吧,我把炉火给你们烧旺点。”
“那您呢?”
“我外面还有一张铁床,铺上被褥就可以睡。”
“那……麻烦您了。”
老人没再多说什么,在给火炉里添了新炭之后,就走出屋去并关上了门。
霍银汀叹了口气,他将尹云小心翼翼扶上床,而后又干脆利落脱掉了尹云被河水浸透的外衣,用被子将后者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冷吗?”
尹云呼吸略显急促,他捂着心口弯下腰去,一面还不忘扯紧了那床被子。
他无奈看她:“你脱男人衣服这么顺手,都不提前告诉一声的吗?”
“……我是雀灵,也就是你眼中的一只鸟,一只鸟脱你衣服,还需要扭扭捏捏吗?”霍银汀冷眼瞥过去,“更何况我对你也没兴趣,你不用担心我会趁火打劫。”
“……”尹云深感无法与她正常交流,但她刚才毕竟也帮了自己,所以他静默良久,终于还是别扭地开口道谢,“白鸟,我欠你个人情。”
霍银汀已经懒得计较他给自己起外号这种事了,她索性摇身又变回了白鸟的模样,抖着湿漉漉的羽毛,靠近火炉。
“以后你欠人情的机会,没准还多着。”
“呵,说得我好像一无是处似的,你是不是太小瞧赏金灵探了?”
“我没小瞧赏金灵探,我就是觉得你该好好睡觉了。”
“……”
银坠子顺利压制了阴气反噬,痛苦渐轻,心口压着的那股窒息感也慢慢消失了。尽管困倦,但尹云并没有睡觉,他裹着被子,逐渐清醒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进屋时的一幕,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喂,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
霍银汀懒洋洋的:“你说。”
“你大概还不清楚,我能看见世人仅存无几的阳寿吧?”
那也是他天生通灵的本领之一。
“断寿续命的本事么?你会得还真不少,难怪体质弱。”霍银汀说完,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刚才看见什么了?”
尹云点头。
“什么?”
“我看见,那老人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三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新的世界啦,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但我还是得认认真真把这个世界写完。
还在看的小可爱,麻烦举个手,让我知道知道。
第57章 皇城惊魂2
当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透过窗棂,尹云翻了个身, 朦朦胧胧间感觉不太对劲, 理智回到脑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裸着上身的,顿时一扯被子, 重新遮了个严实。
霍银汀就站在窗台上, 面对着他的方向, 她一双翅膀迎着阳光金辉熠熠, 晃了他的眼睛。
“男子汉大丈夫,害羞什么?”她慢条斯理道, “我已经说过了,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你不需要有心理压力。”
“……你这是瞧不起谁?是嘲笑我不够好看,魅力不足?”
“比你再好看的我也见过。”霍银汀笑了一声,“而且, 你知道自己晚上说梦话吗?”
尹云惊了一下,下意识反驳:“胡扯!”
“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告诉我, 我说了什么?”
“你真要听?”
“当然要听, 你别磨蹭。”
霍银汀笑意渐深:“你一直在呼唤你的师哥, 一声又一声,吵得人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他师哥到底是谁,但是可以想象,对方必然是极为温柔可靠的——单从当初师哥为了掩护尹云逃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件事来看, 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果然,尹云一听就愣住了,他坐在床边出神半晌,这才神情低沉地回答:“噢,大约是分开太久,过于想念了吧。”
究竟想念到了何种程度呢?最开始的时候,他整夜整夜难以安眠,一闭眼就都是师哥的影子,后来慢慢习惯了独自流浪的日子,但也一刻都不曾忘记过对方。
当初有师父护着,师哥宠着,他从来不知艰难畏惧为何物,这才养成了如今桀骜的性子,可当他们都离开后,他恍然惊觉,能给自己安全感的人全都不在了,从此漫长的前路,大概都要用回忆来丈量了。
霍银汀没有忽略自尹云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之色,她沉吟良久,忽而平静开口。
“没关系,在没有找到你师哥之前,我暂时代他保护你。”
“……还是算了吧。”尹云无语,把头转过去不看她了,“我才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只鸟身上。”
“请你尊重长辈。”
“请你不要乱攀辈分。”
霍银汀用嘴一叼晾在窗边的衣服,用力甩给他:“有这废话的工夫,赶紧起床吧。”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