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陶诗正在软塌上闭目打坐,周身雾气萦绕不息。
望着公子毫无血色的脸,她又忍不住流眼泪。
不敢出声,抽泣都压到最低,简直要憋出内伤。
“怎么又哭了?”陶诗倏然出声,而后才缓缓掀开眼皮调整一下气息,伸出一只手,“来我身边。”
小萝静静走过去。
陶诗拿指腹擦着她脸上不停坠下的泪珠,“哭的这样凶?谁欺负你了,我定不饶他。”
小萝摇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没……没有谁……我我……我只是心疼……”从模糊的泪眼中仔细瞅着眼前这张温润如玉的脸,“……你一定要好起来。”
说完从他怀中逃脱,门口时又顿住,回眸望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话终是没说出来,泪中带笑,走出去。
悄悄带上门后,老人参送的那颗药丸拿出,放入嘴里。
涩涩的,是流进嘴角的眼泪。
三日,眨眼即到。
陶诗调匀了内吸,睁开眼是暖阳穿窗而过。
这几日,那萝卜都没来烦他,天气这样好,不知是去采蘑菇还是捉蝴蝶了。
古蔺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个玉盏。
“主子,身子可好些了,先进些食补充些元气。”
陶诗点点头,接过玉盏,拿勺子轻轻搅拌着晶莹剔透的雪莲花花瓣,“今日的雪莲羹好像有些不同。”
里面似乎掺了些碎参。
“是小萝亲手做的,她……她非要亲手为主子做羹,我拗不过她。”
陶诗笑笑,那丫头倔起来连他都没办法。
舀了一勺羹入口,将眸底的温柔小心藏匿,“那丫头跑去哪里野了?”
“她没告诉属下。”
因是小萝亲自做的,陶诗将整碗羹吃得干干净净。
一向没有味觉的他似乎尝到一星点清甜。
用完羹,又打坐小憩,等那丫头回来。
直到窗外漫上瑰丽晚霞,也不见人回来。
陶诗下塌走动几下,没走几步突然捂住心口。
疼!
胸口还未曾愈合的伤处一阵疼痛,连同手臂上的淡得几乎快看不见的裂痕一并隐隐作痛。
这几千年来,他头一次重温疼痛这个词,惊奇又陌生。
心头的狂喜方涌上来,惊恐便填满了一整颗心。
他转眼望望案几上那只空空的玉盏,声音里含了颤抖,“你给我吃了什么。”
古蔺跪地,“主子,是她甘愿的。”
陶诗一闪身至对方面前,揪起他的衣领,眸底猩红,“谁告诉她的?”
“属下不知是谁告诉她的,但她已经知晓了一切,是她主动找上我,她竟真的心甘情愿为主子牺牲性命。”
“谁让你自作主张。”陶诗一字一顿,恨不得一把将古蔺捏碎,倏得一道掌风将他掀飞出去。
古蔺不知,秋暮却看得一清二楚。
山神洞府内。
老山神道:“你可知道公子为何对你如此好?”
小萝摇摇头。
“因为这世间只有你能帮他。他是不是给你讲起他前生的故事?他是不是去邽山捉蠃鱼的同时带回了穷奇的一只角?”
小萝点点头。
“呵!先是对你好,一点点渗入你的心,再博取同情,想必他快按捺不住了,如今他元气大损,等他恢复身体的那一日就是你的死期。”
“……山神伯伯,我一点都听不懂。”
“这些日子他做了那么多等的就是这一天,让你心甘情愿为他死。”言罢自袖口掏出一张纸,“来,看了这个你便全明白了。”
得知真相后,小萝回到草房子向陶诗做了最后诀别,带上门,将老人参给的药丸吞进嘴里,最终还是吐了出来。
他找到古蔺时,古蔺正于灶台边为陶诗煮雪莲羹。
她将人参须递给他,“千年人参,还有穷奇,只差一味药材了。”
古蔺一向平静的脸划过一丝波澜,“你……知道了。”
小萝苦笑,“山神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公子对我的好全是假的。”
过往种种,漫上心头,这一刻,心头如车碾,如针扎,如刀削,骨头缝里生出的疼,凌迟着每一寸肌肤。
这就是疼,疼有什么好,公子却如此期待这种感觉。
“别怪主子,他的生命漫长无尽头,不过日复一日重复过往,其中的孤独绝望非你能体会,否则他不会给自己施长眠咒。”
古蔺还要说什么,被小萝打断,一向孩子气她,脸上头一次显出一派沉静,最后虚弱一笑,“我已经做好准备,接下来你教我怎么做。”
两个时辰后,古蔺走出灶台,手中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雪莲羹。
二十四片花瓣泛着温润的光,碎参点缀,穷奇屑融入羹汤,香气漫山。
——
院中的古蔺半跪着支起身体,抹掉唇角的血丝,“主子,你忘了当初为何去幽冥当铺么,我们成功了,如今主子得到了想要的不应该欣喜么。”
陶诗又一掌将他掀到巨石上,“你是七王子送予我的,我不杀你,从今以后你我主仆缘分已尽,休要再让我看见你。”
古蔺陪在陶诗身边数千年,主子的脾性他最了解,他知如今说什么亦无济于事。
只咬着牙原地扣头,最后去了半山腰的空宅守护。
主子弃他,他永远不会弃主。
陶诗僵僵站在院中空荡荡的秋千架下,小萝的身影鬼魅般忽隐忽现。
他想起数年前,日夜纠缠的执念让他的元神进入幽冥当铺。
铺子里不见主人,蛮荒九枝灯幽幽亮着,墙角边站着几个衣架子。
一排暗红长袍,不见脸,不见手脚,不见身子,空空的红袍子为他切茶倒水。
听闻衣架子乃幽冥当铺的特色,果真如此。
许久不见主人来,瞥见桌上搁着一本《万物长生》,他方拿到手里,冥花屏风后走出个眉心刺着蝎尾的艳绝女子。
“《万物长生》第三十七页或许可解尸王困惑。”
陶诗翻阅后,嘴角略勾,“幽冥当铺需要我用何交换。”
瞳姬极淡一笑,“大当家不在,此交易可免,若日后尸王得了想要的东西,只当欠幽冥当铺一个人情罢了。”
陶诗抚摸着小萝荡过的秋千,捧过的参果以及铺在石桌上那张歪歪斜斜写满字的草纸。
《万物长生》第三十七页载:世有奇草,曰凤目,生于阴荒之地,状如芦菔(萝卜),叶圆,三千年可化人,昼为女童,夜为芦菔,喜参果,内丹呈雪莲状,以千年参、穷奇角入药,服之可通死脉,连筋骨,生心窍,化腐重生,活尸服之可通五感。
注:食凤目需其自献内丹,强之无用。
——
泪珠落在草纸上,氤氲成花。
心口剧痛,细细绵绵,点点滴滴,撕心裂肺。
记忆中的疼不是这样子,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①《山海经·西山经》载:中曲山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山海经·海内北经》和《山海经·西山经》都有关于穷奇和蠃鱼的记载,但所述有差别,这里作者参考《山海经·西山经》)。
②芦菔:即萝卜,古时称之为芦菔。
第18章 画尸公子16
秋暮醒来的时候,古未迟正满头大汗施法强撑着已出现裂纹的结界。
门窗外的凶尸们依旧将整个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乌黑一片,就连房顶的瓦片也被凶尸们掀去大半,狂暴地拍打着快要散架的结界。
“你怎么才醒,天都黑了。”古未迟见秋暮睁开眼劈头盖脸道一句。
秋暮将半空悬浮的熏炉缩小后收回掌心,再熟稔得插~到头顶的发髻上。
“已经是最快的了。”她起身回。
古未迟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头又加固了一层结界,迫不及待问:“怎样,从这小黑猫的记忆中探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没有。”
“此迷藏界并非古蔺的,而是陶诗的。”
“啊?那……那缕头发是尸王的?”
“只有这一种解释。”
“小黑猫收藏自家主子的头发,这是有啥啥情结吧。”古未迟敏锐的小心思一动,脑补了某些画面,笑容瞬间猥琐起来。
“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秋暮恨不得往对方脑门上浇盆凉水让他清醒清醒,“先想个办法让这些凶尸停下来。”
古未迟环视四面涌动的凶尸,“说的简单,这又不是普通的凶尸,擒贼先擒王,除非先控制住古蔺。”毕竟是古蔺将内丹化了灌入凶尸体内。
秋暮用灵力感应了一会,摇摇头,“那黑猫已经将内丹全数化尽,现在它不过是一只将死的黑猫,就算剥了它的猫皮也没用。”
“那么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了。”古未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杀出去,舔着脸向尸王求救。”
这些凶尸若跑下山去,附近村镇将被屠尽,现如今唯一能控制凶尸的只有尸王陶诗。
两人合力将屋门掀开,扫飞一排凶尸后趁机杀出去。
陶诗一边拿扇子掀凶尸一边不忘奚落秋暮,“这么说来你白进入尸王的迷藏界了,竟然拿不出一点办法来,若进去的是我,肯定能想到办法。”
秋暮抛着黑纱扫开扑上来的四具凶尸,回敬对方,“可惜了,你非迷藏使者,你用不了迷藏香,更进不了任何人的迷藏界,别跟我比,你没资格。”
古未迟本想着继续打趣调侃,抬眼一望,山头一角,竟又乌压压涌来一批凶尸,古蔺的全数法力已融入整个汶南山,这座坟山埋葬多少死尸,将全部被古蔺唤醒,届时真的糟了,他在想,若不是到了施用仙封咒术的时候了,这满山凶尸虽能被化成灰烬,但其中多少魂飞魄散者,不能轮回投胎者,这些孽账都得算他头上。
陶诗这里搞不定,无法向天界交代,灭了满山凶尸不但无功还得背负个不仁慈的罪名。
他这个上仙怎么这么背。
再看秋暮,已经被凶尸包围,袖子上有被撕破的痕迹,不知受没受伤,他已自顾不暇,没精力再去罩她,只得用咒了。
咒语方从嘴里吐出一个音阶,天空东南角闪过三道光。
一白,一黄,一黑。
三道光落地的一瞬间,整个院子的凶尸皆被定住。
张牙舞爪,姿势迥异,摆了一地。
满院的凶尸中,走来一位身着黛色长袍的挺拔男子。
古未迟撞倒两排凶尸,扑上去,“老白,你终于来了。”
秋暮扯掉袖子上沾了污迹腐肉的纱条,走上前去,想必这位便是古未迟口中的同伴了。
果然,古未迟跟他热情介绍着,“这位僵尸脸是白摩上君,我的仰慕者也是好兄弟。”
不苟言笑的白摩将古未迟的手从肩膀上甩下去,“这位姑娘是?”
古未迟又将手搭到秋暮的肩膀上介绍着,“秋暮小姐姐,虽然是幽冥当铺的人,但本质不错,我们已是过命的交情了。”
秋暮一闪身逃脱对方的魔爪,对着一脸无波的白摩道:“上君好本事,一来便定住了凶尸。”
“姑娘谬赞,我也只能将这凶尸大军定上一盏茶时间,一盏茶一过,再无计可施。”
古未迟望望头顶弯月,“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尸宅吧,等他们醒了,只能拼老命了。”
三人走到半山宅大门口,化成人的老虎精扶着墙根喘气,默默则将耳朵竖得倍直,龇牙咧嘴瞪着对方。
古未迟一头扑默默身上,上下摩挲着,“默默你没受伤吧,你若伤了我怎么跟张果老交代啊,以后再也借不出来了。”
老虎精虎躯一震,“张果老?可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
“没毛病,这便是张果老成仙时骑得那头毛驴,你敢打它,胆子不小。”
老虎精考虑到仙人不好惹,何况八仙情同手足,很是护内,得罪一个等于得罪一窝,虽然是驴先动的手……蹄子,但眼下不得不服软,拱手赔笑,“失敬失敬,原来是仙驴之首驴魔王,在下有眼无珠没认出仙驴,罪过罪过。”
默默仰天一鸣,很是傲娇。
“行了行了别嚎了,吵醒了尸王你早晚变成驴肉火烧。”古未迟摸了把驴屁股,默默才不情愿地闭上嘴。
秋暮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头驴会飞。
古未迟是个乌鸦嘴,话刚落音,陶诗一闪身便落在几人面前。
一袖子甩过去,四人被重新掀回宅子里,连默默都没能幸免。
几人趔趄撞倒几个凶尸才勉力稳住脚步。
院门口的陶诗将缩在墙角的黑猫抱在怀里。
黑猫一动不动,奄奄一息。
陶诗渡了一掌真气,黑猫的胡须方微微一动。
另一只手掌一挥,整个半山别院被罩上一层黑雾蒙蒙的结界。
陶诗将猫放到地上,提气,双掌合时为黑猫渡法,本是清澈的双眸泛起两缕黑气,“敢伤我裂尸将军,你们最好祈祷古蔺无事,否则你们便可以为他陪葬了。”
古未迟试了几次,撞不开对方设的结界,他气急道:“这尸王怎么一点都不讲理,谁伤小黑猫了,明明是它自毁内丹操控尸群攻击我们。”
古未迟再接再厉撞结界,被白摩拉回来,直言道:“好歹跟了尸王数千年的心腹,他没当场要了我们的命已算网开一面,就算并非你们伤了古蔺,古蔺也是因你们而伤。”
“老白啊,你到底站哪一边。”
“哎呦,你们都别吵拉,我才冤枉呢,我不过跟你们一块站到门口就被尸王误扇进来,我又没伤裂尸将军,我跟谁讲理去。”老虎精呜呼哀哉着,瞥眼瞅见默默正对着一动不动的凶尸们摇头晃脑一阵研究。见尸体们不理他,耍了脾气,当场尥蹶子,一脚踢倒一个,玩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