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啻君的怀中蓦地飞出一本书,书籍落地化成一个粉裳姑娘,嘟着嘴不满地对山神道:“你应该告诉小萝实情,若你早些告诉她,或许她就能早些离开尸王,早些断了感情,又或许能逃过一劫。”
老山神不晓得这书精是谁,能跟在天啻君身边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只得垂头诺诺着,“姑娘教训的是。”
秋暮暗暗吸气,小菩提也来过,这书精乃是天啻君的小跟班,消失很久了,不知去了哪里,尸王的迷藏界内竟也见到了她。
天啻君二话不说,一脚将老山神踹到山洞顶,山神那整个老身板都镶嵌进去,只剩一颗脑袋露着,老头一直哭哭啼啼求情,天啻君嫌对方聒噪,又赏了个布条贴他嘴上。
山神洞府这才安静下来。
天啻君走出洞府,小菩提仰头对老山神吐了吐舌头,忙跟上去,“瞳姬姐姐并未同尸王做交易,我们这样贸然插一脚是不是不太好呢。”
天啻君冷哼一声,“幽冥当铺的便宜岂是谁都能随意占的,尸王自《万物长生》里寻得答案,就这样轻松的得到凤目?本君不同意。”
小菩提追着再问:“小萝已晓得真相,天啻君认为她会为了尸王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么?”
“除非她是傻子。”
秋暮将这段自迷藏界窥探到的画面如实说给瞳姬听。
瞳姬将画轴放回墙壁的暗格子里,“哦?”随即释然道:“天啻君果然不做赔本的买卖,我本来想从尸王那讨个人情,看来他不打算卖给我这个人情。罢了,无论怎样,最终得了我想要的结果,你有了一张面皮才好替当铺办事。”
这晚,秋暮有些失眠。
反反复复从床榻上跑去妆台的铜镜前欣赏这张从别处“借”来的脸。
不去过多思量脸主人的身份,只是怎样看怎样欢喜。
从今以后她再不用遮面纱,能大大方方站在苍穹下感受春风夏雨秋叶冬雪拂到脸上的感觉。
这一刻,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尸王对于凤目的渴望。
一个无知无痛的活尸体,一个终身依赖面纱的无面人。
异类。
异类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压抑绝望是何等残忍难熬,非异类不能体会。
连着两日一觉睡到自然醒。
第三日,从来无梦的她第一次做了梦。
是个噩梦。
迷迷糊糊间她坠入无边的黑暗,醒后只见四面泛着腥味的黑洞洞的墙壁,空中幽幽浮动几丛鬼火,微弱的光亮下,是满地的尸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俨然是个尸体仓库。
秋暮下意识动了动,锁骨间传来钻心的痛让她清醒了不少。垂眸一看,两条手指粗细的链子将琵琶骨穿了两个血窟窿,一片血肉模糊,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便能听见链子碰撞摩擦的声音。
她忍痛站起来,阴暗角落里冒出几只硕鼠趟过满地的尸水,开始啃食地上的腐尸,她脑袋有一瞬间发蒙,有些搞不清目前身陷何处,扶着墙壁无处下脚,锁骨处传来的疼更是让她呼吸困难。
此处无窗,只有一道被封死的石门,踩过一地的残肢断臂,伸手碰到了石门,她推了两下,毫无动静。
锁骨处的疼又蔓延至全身……
顺着石门蹲下,一点力气都没了,四周除却老鼠啃食尸体的声音,静得像末日一般。
除了窒息还是窒息。
醒来后,胸腔里的恐惧绝望久散不去,她摸摸自己的锁骨,细腻光洁,好好的。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她起身走去妆台,望见铜镜中的那张脸,噩梦生出的不快方渐渐被冲淡。
衣架子来敲门。
看来瞳姬找她有事。
一楼,花厅。
瞳姬调着花粉,听到脚步声,凉凉道:“可渐渐适应了这张新脸?这几日见你睡得不错,是该到外面活动活动筋骨了。”手指捻起一簇火花,丢入身侧的熏炉,炉盖方盖严实,炉内散出的缕缕香雾绕成一朵木槿花的形态,她浅浅吸一口花香,才将话说完,“陈国境内有一城,曰临安城,里头藏着个不认命的厉鬼名唤槿儿,你去同她聊聊。”
第20章 鬼皇后2
陈国国都,新安城。
人流如织,繁华喧闹。
秋暮方走入最热闹的古元街口,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递给她一包粽子糖,苏苏的小奶音道:“姐姐,过几日我家哥哥成婚,娘亲让我将粽子糖送给街坊邻居们吃,图个喜庆。”
好可爱的小胖子,秋暮蹲下身子,摸摸对方的小辫子,又捏捏他肉鼓鼓的包子脸,“可是我不是你的街坊邻居啊。”
“姐姐生得好看,我想送给姐姐吃。”
秋暮笑着接过绣着双喜的糖袋子,还没来得及道声谢,小胖墩便害羞着跑远了。
秋暮往嘴里塞了一颗粽子糖,出门遇喜,好兆头。
往南行二十步,路过三颗枣树,轻车熟路地走进锦萃轩,柜前挂得那一排点心牌子看都不看,秋暮直接冲掌柜笑眯眯道:“青梅糕,糖蒸酥酪,薄荷莲心羹,打包。”
锦萃轩乃新安城第一糕点坊,常有勋贵世家的千金公子来店里品尝新出炉的糕点,老掌柜自认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人,但他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美貌的小娘子,不由得一愣,竟有些结巴道:“看来姑姑姑娘曾尝过我家铺子的点心,我我我这就着人帮姑娘打包。”
想到惦记了许久的美食即将入腹,秋暮暗暗吞了口口水,心情大好的道了声:“多谢。”
锦萃轩的糕点做工讲究,用料亦采用时令珍品,故此价格不菲,来店里消费的多半非富即贵。
前来买糕点的几位华服贵客无一不对着秋暮看了又看。
甚至能听到有公子哥低声向身边的小厮打听着,“可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秋暮发现诸多倾慕眼光黏在她身上,感觉浑身不自在,之前披着黑纱时虽然也备受瞩目,可众人看她的眼神里多半是疑惑好奇,可比如此热衷的眼光让她舒服多了。
她想起“借”来的这副脸蛋倾国倾城,走哪都拉风,为方便起见,要不要再出来溜达时故意变丑一点。
掌柜的亲手打包好了点心递给秋暮,“姑娘收好了。”
秋暮欢喜接过后,掌柜建议道:“咱们店里的薄荷莲心羹现做现吃味道最佳。”他指了指铺子一角的几张漆木小桌,“姑娘若无事可在店里用完羹再走也不迟。”
本想打包了糕点寻个客栈打尖,好细心的品尝美味,可薄荷莲心羹的确是现做现吃最能体会其中的清润沁香,于是随口应了,“也好。”
小伙计立马将一碗碧绿色的羹碗端到临窗的一方木桌上。
秋暮从钱袋子里掏银子,掌柜笑盈盈道:“已有公子为姑娘付了钱。”
秋暮楞了下,回头打量着店里的客人。
哪个热心肠的土豪!
大家的目光一致向门口望去。
一位玉冠锦袍的小公子面含羞涩站在雕花门边,身旁的随从略佝偻着腰身,十分谨慎的样子。
掌柜解释,“那位小公子想请姑娘吃壶茶,不知……”
“那怎么好意思,我把钱还给他吧。”不等掌柜说完,秋暮捏着钱袋子走过去,谁知那小公子脸色一红居然跑了。
门口时还差点被绊倒,后面的随从忧心忡忡地跟上去,“我的小爷,您可慢着点……”
好一个羞涩的小郎君,店里的客人低低哄笑。
看那位小公子也不差钱,既然有人替她买了单,她干脆大大方方坐到邻窗的木桌上吃羹。
掌柜的还免费送了她一壶上好的松针茶及两块精致玲珑的团圆饼。
长得好果然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窗子半敞,有淡淡的草药香飘进来,碟子里精致的糕点甜香随即冲淡了不少。
秋暮从窗口望见对面有家草药铺子,名字起得雅致,叫青庐药堂,不知为何大门紧阖。
掌柜见她凝神药铺许久,热情地过来解说,“倘若姑娘闻到草药香莫介怀,那家铺子的老掌柜是个大好人,一年前曾救过我家娘子的性命。”
秋暮心觉,这掌柜不错,一般的美食铺子最怕的就是隔壁或对街正好开着个药铺。
草药味毕竟不大好闻,能将食物原本的香气冲淡不少,只怕会影响生意。这家掌柜不但一点不介意,还将对面药铺的人夸一遍,可见是个心善之人。
“救过你家娘子?”秋暮随口一问。
见掌柜的眉宇间蓦地生出一丝沉重,像是想到什么痛苦的回忆,秋暮也没继续追问,淡淡一笑后埋头吃羹。
掌柜微微叹息一声后,去了柜台忙活,一名生得清秀的店伙计也想跟貌若天仙的姐姐说句话,趁机递茶上来低声对秋暮说:“我们秦掌柜怪可怜的,打着灯笼找不见的大善人,对我们下人一向和善,这么好的人竟然丢了儿子,秦夫人痛失爱子,精神一直不大好。”
秋暮低声问:“儿子怎么丢的?”
“眼瞅着还在街上玩闹,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见了,哎,已经一年了,还是在仲秋节那日没的,十分机灵讨喜的孩子,哎……”小伙计得了机会和美人说了几句不成想竟把自己说的伤感了,便摇头离开干活去了 。
仲秋佳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竟丢了儿子,确实可怜。
又想到街口拐角处枣枝上的枣子已红得诱人,可以落竿了,按人间历讲,再过几日便是仲秋佳节,当地人又称拜月节。
不知此行任务能否顺利,又能不能赶上拜月节,甜香的团圆饼配上亮了一街的灯笼,街上满是逛花灯赏月的百姓,想想气氛都不会差。
秋暮吃完了薄荷莲心羹又将打包的糕点拆开来吃了一顿饱,方要起身离开,店铺二楼楼梯口走下个披头散发白衣白鞋的妇人。
那妇人精神恍惚,眼下挂着浓重的黑气,枯瘦如柴,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幽灵一般。
秦掌柜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夫人你不好生休息怎的下来了?”
那妇人恍若未闻,目光空洞,虚着声音说:“我听见阿宝唤我娘亲,我要去找他。”
“夫人你癔症又发作了,哪里有阿宝。”掌柜一脸无奈,欲趁势拽她上楼。
“嘘!”妇人抬起枯白的一只手拽了拽自己的耳朵,另一只手拽了把相公,“难道你听不见么?阿宝再唤我,你听—咣咣咣……咣咣咣……打更声又响了……他再喊我娘亲,他在临安城里,他再喊救命,他再喊我去救他……”
屋内的客人听到“临安城”三字,脸色都变了变,纷纷离开店铺,有的甚至连点心都来不及拿,急惶惶跑出去。
眨眼间,锦萃轩里只剩秋暮一个客人及两个店伙计。
秦掌柜皱着眉头一脸晦暗,他拽住一直往下走的夫人,压低声音道:“娘子莫要再说了,再说恐怕生出事端。”
那妇人突然一改先前的羸弱,转身冲掌柜大吼起来,“阿宝就在临安城,我听见她再唤我娘亲,他再喊救命,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掌柜捂住对方的嘴,红着眼圈说:“莫要提‘临安’两字,若被官家的人听去免不了罚笔银子,那城距此二十余里,你怎么能听得见呢,再说那是座空城,里面没有人的,娘子咱们快回屋休息,我这就给你拿你最爱吃的青梅糕。”
那妇人哪里肯听,弱小的身子竟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推倒身材敦实的秦掌柜,突自小跑着下了楼梯,路过秋暮时,突然停住,目光涣散瞅了她一眼,下一刻,咧出个诡笑,一大滩黄臭的涎水从嘴角溢出,直滴淌到地上。
妇人冲到街上,疯疯癫癫横冲直闯左右张望,最终眼神瞄在街角边正吃糖葫芦的一个孩童身上,她飞身扑上去,一把掐住孩童的喉咙。
孩童吓得丢了糖葫芦哇哇大叫,秋暮赶忙冲出去,那孩子已被她掐得翻了白眼,正是之前送她粽子糖的小胖墩。
街上行人自发去拽突然发疯的妇人,怪的是三四个男子竟不能撼动妇人分毫。
眼看着小胖墩闭了气,秋暮再不能坐视不理。
方才店里,那妇人只冲她瞥一眼,她瞬间感应到对方眸底满满的魔气。
显然是被魔物附身。
秋暮一飞冲天,再狠狠一掌劈向妇人的天灵盖。
那妇人嘴里发出类似犬吠的一声嚎叫,终于松开手,一转身露出一对尖锐獠牙,口水啪嗒啪嗒往地上落着,一双眼珠骨碌碌掉下来滚到街上,黑洞洞的眼框里蓦地燃起两重火苗。
街上之人乱成一团,众人纷纷惊叫着跑开。
秋暮趁机将昏过去的小胖墩抱给唯一还站在街上的秦掌柜。
“先带着孩子走,你夫人被邪魔附身,这里交给我。”
秦掌柜面色惨白,踉踉跄跄抱着昏睡的孩子扑进铺子里。
好好的娘子倏然变成这副德行,怕是谁也经不起这种打击,秋暮担心对方过分心忧,又解释了一句,“放心,那眼珠子,不是你夫人的,是那魔物的。”
秋暮说话间,对面的妇人已变了身。
一头长发散开,从头顶一分为二,一半漆黑,一半枯白,迎风飞舞,煞是诡异,紧接着咔咔扭了几下脖子,野兽般跪爬在街上,围着秋暮转了几圈,喉咙间挤出的声音晦涩嘶哑,“干你何事?”
秋暮站在原地,神态悠然,“本来我也不想管闲事,可方才我吃了那孩子送的糖又喝了秦掌柜的茶,若不帮个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妇人垂头于秋暮的鞋尖上闻了闻,“好香的肉,多管闲事的下场就是被我撕碎抓烂吃进肚里。”言罢蓦地跳起来,铁钩似得指甲直抓向秋暮的脖子。
秋暮险险躲过,原本以为是个小魔物,一手能捻成灰,不成想这魔物速度如此敏捷,且爪钩上裹着强大的魔气。
绝非一般的魔物。看她变身后的模样形态有些熟悉,似乎在当铺里的某本古书上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
她飞上邻铺房檐,魔物连扑带撞冲过去,一人一魔天上地下的斗了两场,秋暮竟渐渐占了下风,又堪堪躲过对方的攻击后她深深忧虑。
这一场要是打输了,幽冥当铺的脸算是被她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