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灏不动声色藏匿眉眼间的欣喜,手中的面具被一把象牙骨扇代替, 颇慵懒地敲着食指,面无表情地道了句天女免礼。
木槿儿起身后,垂着目, 始终没瞅龙榻上的皇帝一眼。
“紫薇天女靠近朕来。”
对方莲步缓移, 选了个比较合宜的距离停下来, 眉眼打量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砖。
“抬起头来。”低沉的嗓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木槿儿终于将别人欠她银子不还的一张闷脸展示给陈国皇帝看。
在看向陈帝的一刹那, 木槿儿静如死水的眼眸似乎浮起一抹异色,转瞬即逝。
一国之君竟生得如此英俊撩人,且不知为何让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望向对方时,景灏施施然走来,最终停到她面前,视线于她脸上辗转片刻,开口道:“天女似乎不高兴。”
木槿儿屈身行礼,声音清淡,“槿儿天性如此。”
他一双深眸略带质疑,“天性如此?”
“是。”
陈帝不再纠结于此,拿出大国手笔的气度,赏了木槿儿几箱子奇珍异宝,并赐住无忧宫。
——
木槿儿初到无忧宫时,宫门口的木槿花开得正浓,而如今,只剩稀疏几朵花瓣摇曳于枝头,一派荼蘼。
她入陈宫数月来,脸上除了淡漠,再没第二种表情。
然,一向面瘫的陈国皇帝表情却丰富起来,暗喜了几日后又开始整日忧郁。
忧得是这个从梁国而来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紫薇天女。
此天女简直是个冰雕女,对任何人任何事提不起一丝兴趣,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和失望。
这日,黄昏微雨。景灏命人提着一只新得的翠绿鹦鹉赶到无忧宫。
木槿儿正在用膳。
他抬手免了众人的礼,直接将那只擅逗趣的鹦鹉放在她面前。
鹦鹉脆声声叫唤着,“笑一个,笑一个,槿儿笑一个。”
木槿儿眼皮略微抬了抬,又垂下去,坐回软凳,手执细箸慢慢地夹着盘中菜肴。
“笑一个,笑一个。”鹦哥不停地叫唤,或许觉得这位美人太不给它面子,叫唤几嗓子后未得到回应便闭上嘴,脑袋缩进脖子里睡大觉。
景灏摆手遣了下人,夹了一箸青笋置于碟中,漫不经心道:“天女来陈国已有段时日,起初以为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才会令天女闷闷不乐,可时日渐长仍不见天女有所好转,如此看来定是陈国招待不周怠慢了天女。朕决意将天女册封为槿妃,天女意下如何?”
木槿儿早知有被册封的这一天,未免因不悦失了仪态,内心深处更是将被封为皇妃时应有的态度礼数演练了数遍,此刻恭谨起身回礼,“谢皇上。”
景灏继续漫不经心道:“今日,朕便留宿无忧宫了。”
木槿儿微微怔了下,“是。”
“槿妃,想不想朕留宿在这儿。”皇帝说着,视线却停驻在五彩佳肴上。
良久,空气中没一丝声音。
“不回答,就是愿意了。”景灏半眯着深眸,见对方再无食欲,摆手另宫人撤走膳食。
足有一个时辰,槿儿不语,景灏亦没多说一句话,只逗了会儿那只贪睡的鹦鹉。
直到殿外雨声渐小,景灏才起身道:“你可知当初为何将这无忧宫赐予你,因这宫内有一池温泉,养肤又解乏,想来槿儿会喜欢,说来朕好些日子不去那温池里泡一泡了,这会儿你随朕去一趟。”
木槿儿身形一窒。
无忧宫内室中,引着一池活水,以白玉石铸台,四面摆着屏风床榻熏炉等陈设,方便贵人泡累了休憩,此乃陈宫内唯一的温泉池。
她初来时听宫人道不少后妃都向皇帝讨要过这处宅子,皇帝从未答应。
眼下,景灏泡在满是花瓣的温池里,健硕的胸膛露在空气中。
槿儿始终站在池边,低眉敛目。
景灏手臂轻抬,浮动一池花瓣,慵懒着嗓音道:“槿妃,你可喜欢朕?”
池边的木槿儿又是一愣,自她入陈宫这些日子来,这皇帝虽常造访无忧宫,却对她始终不冷不热,今日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怎么突然热了起来。
她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回话。
只听温池里的景灏又开口道,“既然不回答,朕就当喜欢了。”
……槿儿睫毛一颤。
景灏继续自言自语,“槿妃愿不愿意为朕诞下个小皇子。”
氤氲绕绕的温池中,只听得池水微微波荡的声响,木槿儿还是不肯回话。
景灏抬臂搅了搅池水,将独角戏进行到底,“不回答,朕就当你愿意了。”
这次,木槿儿连睫毛也懒得动一下。
“槿妃,想不想陪朕一起沐浴。”
这一句,直击木槿儿心脏,她蹙着眉,就是不开口。
“不回答,就是想了……下来吧。”
其实这才是陈国皇帝拐了八个弯想表达的真意,难道他不觉得直接道一句槿妃下来陪朕沐浴,更能显出皇帝的霸气么?
秋暮觉得,这个皇帝好像缺乏点恋爱经验。
而静立在池边的木槿儿竟不反驳,默了一会,背过身,大大方方脱衣裳,华丽外衫落到地上,素色内衫沿着白皙嫩滑的脊背一路下滑,滑至腰际时,倏尔顿住。
背上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微微泛着血渍。木槿儿跪地,“请皇上恕罪,槿儿方才不小心摔倒在后花园,弄伤了身子,只怕伤口玷污了皇上圣目。”
哗啦一阵水声,接着脚步声愈近,木槿儿稍稍侧眸,只见景灏竟**地从温池里走上来。
她心脏一窒,立刻闭上眼睛。
好在温池里氤氲的热气将皇帝的真身遮掩得月朦胧鸟朦胧。
即使如此,秋暮心里也骂了街:握草,眼上要长泡了!
空气里又好一阵沉默,良久,景灏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木槿儿戒备心极重,生怕一不小心占了皇帝的便宜,不敢轻易睁开眼睛,只闭眼道:“请皇上披上衣物,免得着凉。”
这话咋一听,没毛病。
救自己于危难而又体贴对方。
景灏却厚脸皮的不动,良久方妥协,从池边的屏风上拾起一件宽大的外袍随意披在身上。
“过来。”他语气不悦道。
木槿儿暗暗握了下拳头,才垂着头缓缓走过去。
竟灏指着身侧的软塌,“趴下。”
木槿儿不动,拼出所有的勇气对抗皇帝的权威。最终败下阵。
木槿儿趴在软榻上,景灏从墙角的玉架子上拿起一只陶罐。折回后,弯身坐到塌沿,食指蘸了陶罐里的白色膏体最后涂抹在木槿儿背上的伤口处。
自从木槿儿踏入后院温泉,一颗心始终悬着,陈帝这人表面冷淡不动声色,实则内心复杂,她始终猜不透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命令她趴在软塌上以为是要惩罚她的冷淡以及不知趣,谁知一国之君竟亲自为她上药。
她一动不敢动,犹豫好久才问出来,“这温池里竟备着药膏。”
白色膏体轻柔地在她伤口上覆一层,陈帝道:“本来没备着,听说你方才一不小心在后花园摔倒,朕猜,得备上一罐膏药,肯定用得着。”
木槿儿嘴角一抽,不知该说什么。
这上药的时间着实长了点,陈帝不厌其烦在槿儿背上涂了一层又一层药膏。终于终于,景灏将陶盖合上,不轻不重道了句:“下次注意,不用摔得这么狠,若落了疤……”
备受煎熬的木槿儿忙裹紧长衫站起来,并用最快的速度拾起外袍披到身上,颇自然地接话,“槿儿自小瘢痕体质,怕是这疤痕要跟着槿儿一辈子了。”
景灏听了,摆出个惋惜的表情,手中的药罐轻轻放回墙角的玉架上,轻飘飘回了一句,“瘢痕体质?朕就好这一口。”
……木槿儿嘴角一抽,眼皮直跳。
景灏在无忧宫的温泉内室耗了不少时间,精神格外轻松,为对方上了药也不多说一句废话,抬着轻快的步子踱出宫门。
前朝诸事繁杂,景灏守在御书房批了几天的折子,最后一封折子落下朱批后,随手一合,唤来甘公公,“朕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
“回皇上,妥妥的。”
一炷香后,景灏停在无忧宫门口。
守门的宫人跪地请安后,方要通报,被他一手拦下。
他招呼甘公公靠近些,面上威严可嘴里的话却十分接地气,“怎样,朕气色如何,脸黄不黄,眼下有没有黑眼圈。”
甘公公一愣,不敢仔细打量圣颜,只垂眸拱手道:“白的很,不黄,没有黑眼圈,容光焕发着呢。”
景灏似乎不信,又低声问一句,“镜子带着没?”
“……没,不过奴才可以立刻去拿。”
“算了算了,熬了好几日气色肯定好不到哪去,朕先去睡个美容觉。”
甘公公惊得直瞪眼。
主子好像有点不自信呐。
景灏也觉自己的心迹过于暴露,试图挽救一二,轻咳一声,“一国之君,总要讲些体面。”
甘公公心底明镜似得,面上顺着圣意,“皇上圣明。”
翌日,景灏退去龙袍,择了件月白色暗纹常服赶到无忧宫。
他品着云片茶,稍抬了下手。
甘公公立刻将银托上的月白锦袍递到木槿儿面前。
“穿上试试。”他嘬了口茶,漫不经心道。
换好装的木槿儿自银丝屏风后款款走出。这件衣裳和陈帝身上的常服极为相像。
月色长袍如云般柔软,领间用银色丝线勾勒出几瓣木槿花暗纹,甚是精致。
这件衣裳穿在木槿儿身上,更添她柔净清澈之美。
景灏放了茶盏,细细观赏一番,开口道:“这件衣裳似乎将槿妃与朕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木槿儿只谢恩,不多说一句话。
对方似乎不甘心,抬眼问道: “槿妃觉得这件衣裳如何?”
“好。”
“只这一个字?”
“好看。”
“没了?”景灏仍是一副颇有兴致的脸。
木槿儿沉思片刻,斗胆回:“槿儿并不喜欢这件衣裳。”
其实自她穿上这件御赐月白锦袍,心底就不安生。她初到宫中,皇帝隔三差五来无忧宫且长时间逗留,已经惹得后宫阵阵醋味,若是日后同皇帝穿得如此相近,恐怕又遭人妒忌。
往日听安妃娘娘说起,后宫女人的妒忌是这世上最杀人不见血的冰刃,妒忌自心底滋生的那一刻起便不死不休于心中绕成死结,这死结不止将自己缠住且将被妒忌的那人一并缠住,非吸尽对方的血肉,亦榨干自己的毕生心力不可。
她怕遭嫉,不得不为自身考虑。她不想死在陈宫,也不希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可以,她希望全身而退,因她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
被梁使送到陈国前,安妃娘娘转给她的锦袋中装有一张宣纸。长路煎熬,最终她还是打开那张白纸,上面只落有两个字:等我。
熟悉的苍劲笔迹,简单二字令她死寂般的心荡起圈圈涟漪。
如今到了陈宫,陈国皇帝年纪轻轻阴阳怪气,难揣圣意,他频繁往来无忧宫,又送她拉仇恨的同款衣裳,若日后穿在身上,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叫她如何安生。
而一旁的景灏听了对方颇为忤逆的话,并未发难,深眸流光一转,只开口道:“不喜欢就不要穿了。”
接着好脾性地坐下饮了几壶茶,不知不觉已到了用膳的时辰。
宫人见皇帝并没有走的打算,一早备好了御膳。
膳罢,皇帝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宫人识趣地退出房门,于殿外守着。
见人走光了,景灏掏出一个瓷罐,眉毛微挑,示意木槿儿趴下,他要亲自为她换药。
木槿儿无奈,只得背过身去,衣裳滑至腰际,乖乖趴在床榻上。
陈帝一本正经,手法轻柔,将换药的时间无限延长……
直到端着药膏的手有些累了,才将细纱覆在伤口之上,发觉对方要起身,随手拉开被子裹到木槿儿身上,“爱妃早些休息吧。”说完很自然地脱掉长靴躺到木槿儿身旁。
木槿儿心底惊慌,裹着被子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只听皇帝又道:“爱妃的衣裳只脱了一半,另一半要不要脱,朕可以帮忙。”
木槿儿咬咬牙,没好气道:“不用。”
景灏见气氛有些尴尬,为何他有一种耍流氓被对方厌弃的感觉,为缓僵局开口道:“衣裳脱了吧,硌得慌。”
于是,室内气氛更加尴尬。
第35章 【17】
木槿儿撑大眼皮, 死死盯着芙蓉暖账,暗中握起拳头。
对方的紧张, 景灏全看在眼里, 他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含笑闭上眼睛。
虽然对方看起来并无不轨意图, 但木槿儿仍心如擂鼓,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闻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才将与野兽对峙般的神经缓和下来。侧眸看了眼安睡的皇帝, 又轻轻握了下拳头。
真想打人。
倏然,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槿妃, 你一直握着拳头,是想打朕么?”
木槿儿瞪大眼睛,这身侧的皇帝明明是闭着眼睛的, 如何知道她一直握着拳头?
“习……习惯。”紧握的拳头略松开些。
拳上搭来一只宽厚的手掌, 始终闭着眼睛的皇帝将她的拳头轻轻掰开, 再轻轻握上她的指尖,“这个习惯可要不得, 得改。”
这一夜,和衣握着木槿儿小手的景灏睡得很甜,木槿儿则是费着精神对着账顶的芙蓉花干瞪了一晚上。晨起时,双眼浮着红血丝, 眼下一片淤青, 有些惨不忍睹。
早膳间, 无忧宫的丫鬟一个个脸上藏不住的暗喜。尤其沁儿,眉眼弯弯,伺候得愈发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