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颐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一双眼总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笑意。她身边站着一位一身黑底绣花长袍的老妇人,老妪面上毫无表情,五官像是黄泥捏出来一般的呆板。”
“你可还想嫁给白公子?”唐颐故作轻巧一问。
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虞欢不清楚,如此刁钻的问题,让她如何回答。虞欢沉默,垂头望着江面,一片浩然烟波。
未得到回应,唐颐并未生气,她聘聘婷婷走到虞欢身前,伸指抬起她的下颌,“多好看的脸蛋……那日山庄内我一时冲昏了头说了气话,其实凭你的姿色嫁给白公子绰绰有余,可如今圣旨已下,将我赐婚给白公子,你已无力回天。”
虞欢悄悄握紧拳头,这个女人是存心来羞辱她的么?
唐颐围着虞欢转了一圈,似乎再打量她的身段,眉眼间堆出不屑,可掩饰不住眸底深处的妒忌,“看在大家都是女人,都一心欲嫁个如意郎君的份上,我想出个于我于你于白公子都相当圆满的主意,你看是否可行。”
虞欢这才抬眸,认真望着对方。
唐颐抬臂,唤一声:“珈澜婆婆。”
随身的呆板老妪递过了个木匣子。
唐頤接过,小心打开,再拿到虞欢面前,“你看,这是南疆的一种蛊虫,此蛊能将人的面皮换掉。你敢不敢试一下,将我的脸换成你的,将你的脸换给我,我们一同嫁给白公子。”
虞欢一颗心陡然一颤,换脸?!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她低头打量木匣子里那两只细细小小泛着幽光的剔透虫子。
唐颐却合上匣子,重新递给身边的老妪。刻意放低了音调对虞欢道出她内心的计划,“我们互换了面皮,便是互换了身份。你不再是青楼花魁,而是相国府千金,呈了圣旨自然要嫁去裂锦山庄做白家的第一夫人。至于我,变成了你,只好屈居你之下做第二夫人。你看可好?”
虞欢瞪大眼睛,极力保持平静,可隐在袖口下的手捏的死死的,掌心被指尖刺得生疼。
虞欢惊讶,秋暮却不觉得新鲜,南疆蛊毒独霸天下,蛊种更是千千万万五花八门,她确实晓得有这么一个换脸的蛊,当年她还专门晃悠在奈何桥边等专门玩巫蛊的大佬给她换一张脸,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一个玩蛊大佬归西,按大佬吩咐她找到个保存完好的女尸,可蛊虫方钻入她的脸就挺尸了,那换皮蛊对她一点效果也没有。
熊熊三位真火似得希望被浇得透心凉,秋暮忧郁了好一阵,那时候小菩提经常安慰她,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可能自己心态好,又或许美食有治愈的良效,渐渐的她走出“没脸”的阴霾。
回首了会往事,一转眼唐颐跟那个呆板老妪已走远,飞着石雕燕子的凉亭中,只剩虞欢呆呆站着。
江面泛起圈圈涟漪,水雾弥漫间,宿引现出身来。
“蟹恩人。”虞欢诧异道。
宿引一闪,落在凉亭中,“那位姑娘非善类,日前将你逼下江水的幕后之人便是她。你最好不要答应她的任何交易。南疆蛊毒诡异难解,更有甚者无解。若你日后后悔,恐怕来不及。”
虞欢望着水天相接的远方,眼神空洞飘渺,喃喃道:“若想与心上人长久,这恐怕是不错的抉择。如方才唐颐所言,萧煌公子对我情深,若是为了我违抗旨意,恐怕整个山庄都会遭殃,公子的前途更是堪忧。我不想她为了一个我,赔进自己的一生。”
宿引看向江面孤鸟,他们的关系说起来也不过比陌生人熟络一点点,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他言尽于此,再不做声。
顿了一会,虞欢故作轻松道:“其实,牺牲一下,也没什么,脸换了,心还是我的心。我不说,他定能感觉得到。”
宿引淡淡道:“但愿”。
远处传来白萧煌时断时续的呼喊声。虞欢望过去时,恰好白箫煌亦瞅见站在凉亭里的她。
对方气喘吁吁跑过来,语无伦次,“虞欢,你在这里做什么,听山庄下人说你一言不发出了山庄,怎么会跑来这里,让我好找。”
“我……我出来透透气。”
“你……已经知道了。”他面色蜡黄,声音也很小。
虞欢点点头。
白箫煌握上她的手,“走,我带你走,我们私奔,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一辈子厮守在一起。”
看他满脸真挚,虞欢明白她是出自真心说的这句话,她满心安慰,江头缓缓贴在他的胸膛上,“有你这份心,我便知足了。难道你真的放的下你的父亲,真的可以不顾整个山庄的死活?其实我们不必私奔也可以在一起的。你娶了相国府千金为大夫人,娶我做二夫人就好。”
“这……”白箫煌喉咙艰涩,“虽皇命不可违逆,这岂不是太委屈了你,毕竟我答应过你……”
“不委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白箫煌将她紧紧拥住,嗅着她发间清香,焦躁不安的魂魄才渐渐平息下来,“或许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可在我心中你才是唯一的夫人,即使我娶了她,终身不鸟她,你放心。”
虞欢抬起头,脸色微恙,“倘若,倘若以后我的脸变……变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皱了一整日眉头的白萧煌卸下沉重,唇角一勾,“现在年纪轻轻的就担忧起日后人老珠黄我还会不会喜欢你,虞欢,你是真的很在乎我嘛。”
虞欢脸上一笑,心里苦涩。
白箫煌捏捏她的鼻头,“你放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老成什么样子,我都待你始终如一。”
脑袋重新贴回对方的胸膛,虞欢唇边堆起两弯笑意。
但愿。
突然她才意识到宿引不知何时不见了,江面水汽越发朦胧,衬得天色清灰。
“我们回家吧。”白箫煌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
“嗯。”
出凉亭前她回头望一眼,不远处有一条金光闪闪的鱼儿抖了抖双鳍,见她走远后,沉沉钻入水中。
第64章 【14】
四月初九, 宜嫁娶。
可初九的早上, 空中便飘起了毛毛雨。
暗老一辈人的说法, 大婚之日落雨,新娘定是个狠角色,声声鞭炮响起, 几个婆子在人群中小声叨叨着。
因白箫煌一日迎娶的是两位夫人, 不知是哪个夫人狠,小姑子们也在热闹喧嚣中低声讨论着。
两队花轿,沿着街道吹拉弹唱向两个方向行去,一方行去闹市唐府, 一方行去引江上游已被重新修葺好的虞宅。
所行之处, 炮竹连绵, 随行的花童洒着金箔银纸,引江城的宽阔大道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争先恐后抢夺。
场面不可谓不宏大奢华。
山庄喜厅。
头遮喜帕的两位新娘由新郎手中的双彩红绸牵着, 一同拜向高堂。
裂锦山庄少庄主一日迎娶两位夫人, 一时成为佳话, 人们似乎忘了先前是怎样嘲讽的,因御赐良缘, 再加上两位夫人互相礼让,无一不艳羡。
——
承欢居。
一双龙凤红烛燃尽,轩窗外微微透进些晨光, 独坐喜房的新娘子头上仍罩着红帕子。红帕下的唇角努力弯出一丝笑, 只是左手握右手的姿势泄露了新娘心中的忐忑不安。
“没关系, 其实他在陪着我。”虞欢对着燃烧殆尽的红烛幽幽道。
晨光满庭院。
按规矩,山庄二夫人需来向她这个大夫人敬茶。顶着虞欢面皮的唐颐,容光焕发,恭恭敬敬自婆子手中接过香茗,恭恭敬敬递过去,“姐姐请用茶。”
虞欢自顾掀了盖头,缓缓接过,轻啜一口,放下。
“姐姐,白家的规矩不少,相公一早便领着我祭天祭地祭祖,忙到现在也没喝口茶,姐姐能否赏妹妹一盏茶喝。”唐頤仰头问,眸底藏着得意。
虞欢唇角挂上似有若无的苦笑,执起茶壶倒入茶盏,亲手递过去。
唐颐一口一口细细饮尽,笑道,“谢谢姐姐。”
走到门口时又折回来,凑到虞欢耳边轻轻道:“昨晚,他很温柔。”方步履轻盈地离开。
虞欢面色未浮出多大情绪来,只是身子微微有些发僵。
自她接受换脸交易的那一刻,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心理准备工作做够了,痛苦就能少一些。
遣了丫头,虞欢重新坐回喜塌,将喜帕盖好。
此时,窗外日头高悬,花坛间虫鸣声此起彼伏。
不知一个人在婚房内期许了多久,久到连肚子也懒得再叫唤,虞欢依然没有放弃,执着等待那人踏入新房亲手掀开她的红盖头。
毕竟新婚对于每个新娘子都是珍而重之的,想必一生之中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值得纪念。
蓦地,镌刻牡丹的房门被一脚踢开。
终于来了,喜帕下的虞欢眉眼一弯,还未从欣喜中回过神来,头上的帕子被粗鲁地掀掉随手扔在地上,她抬眸便对上白箫煌一双凌厉如刀锋的眼。
“喝掉。”白箫煌递给她一盏酒,语调生硬。
虞欢望了望他手中酒盏,她想说合卺酒不是要两个人一起喝才合规矩么。可对方突然又一记低吼,“我让你喝掉。”硬生生将她想要问出的话卡在喉咙间。
她缓缓接过那盏清酒,几口干掉。
“哼。”白萧煌嘲讽道:“唐頤,你千方百计逼我娶你,不过是自掘坟墓。圣旨赐婚我不敢违逆,但皇上应该管不到婚后我如何待你。”
虞欢望着他,满眼的欲说还休,最终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萧煌……”
她猛地捂住喉咙,她嗓子怎么了,吐出的字嘶哑破碎的像是古稀老妪,她面色苍白望了望手中空空的酒盏。
那杯白萧煌亲自为她掌的新婚酒。
“没错,里面的药是我放的。”白箫煌狠声道:“唐大千金,没想到你这般心狠。今早虞欢来你房间敬茶,你在她茶里放了什么?连江城名医都道日后她的嗓子再不能恢复如初。”
很俗的陷害梗,原来今早唐颐主动要的那杯茶是用来嫁祸给她的。原来她一早算计好了。
虞欢捂着干涩发痛的喉咙,满眼包的泪望着白箫煌,摇摇头。
“有种做没胆承认?还在装可怜?”白萧煌的厌恶她看在眼里,又听他道:“你将虞欢的嗓子弄得沙哑,我本想将你毒哑,可碍于圣颜以及我们两家的交情,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若你下次再敢伤害虞欢,我绝对不客气。”音落,摔门出去。
虞欢跌坐在喜塌间,满心悲愤却又无奈。
不是她自己选的这条路么,被陷害,被冷落甚至被敌对,这些早就预料的情景一一呈现在她眼前,她却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坚韧。
门外脚步声又起,她扭头望见白萧煌又折回来,进屋后对着她喜服的领间仔细打量几眼,然后他一把扯开她的衣领。
虞欢挣扎着往后退。
白箫煌用力攥紧她护着领口的手,一双眼睛满是怒火。
虞欢实在猜不出对方又怎么了,挣脱几下无果,缓缓闭上眼睛一副认命的模样。
“唐頤,你摆出这幅表情做什么,以为我会碰你么。永远都不会。”话闭,粗鲁地撕开虞欢的喜服,里面裹着一件双面刺绣连纱裙。
“这裙子谁准你穿的,脱下来。”
明明是当初他送她的衣服,可眼下她顶的是唐颐的脸,她苦笑。
华裙方脱下来,他一手抢过,被他一同扯回的还有她腕间的月镯。
白箫煌冷着嘴角道:“别以为你是大夫人就可以欺负虞欢,随意抢她的东西,这些宝贝你不配拥有。”
——
裂锦山庄的紫荆花铺了一地,深秋已至。虞欢剥着莲子,瞅见一只白燕叼着木枝来檐下筑巢。
起身,走到檐下,见白燕叽叽喳喳不辞辛苦的筑窝,她随身携带的谷米往地上洒了几颗,“只有你不嫌这冷清,天天来看我。”
婚后数月,白萧煌不曾踏入承欢居一步。虞欢不习惯被伺候,遣散了身边所有丫鬟小厮,在这承欢居自力更生。
这里安静得仿佛被时光遗弃。
唐府的老相国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来山庄串门的次数寥寥无几。即便来了就跟老庄主白益醉一场,或者同白萧煌在内堂中谈论些什么,虞欢站在一旁很少搭话,老相国有次还赞扬道,女儿嫁人了,果真贤惠多了,不像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日日吵闹着自杀,执着得感天动地。
承欢居里,虞欢一个人过得虽孤单,却也自由,她自小喜欢抚琴,闲的无聊时,便架张古琴,弹上一整天。
山风习习的一日,白箫煌无意路过承欢居,被院内寂寥琴音吸引过去。
他静静站在一颗白皮古木下,望着虚掩的雕花牡丹门若有所思。
室内,檀香袅袅,虞欢正忘我琴抚,未发现站在院外的白萧煌。
直到门外传来一道柔中略带沙哑的女声,“相公,起风了。”
她才从门缝里望见唐颐将一件大氅披在白箫煌身上,并温柔的替他系着领间袋子,“来看望姐姐怎么不带上我,恰好我也想来找姐姐说说话。”
白萧煌握上对方的手,柔声道:“不是感染了风寒么,怎么还往外跑,她有什么可看的,我这就送你回去。”一双深眸不动声色向牡丹房门内瞥了一眼,便拥着唐颐离去。
虞欢止了琴音,微微支开窗棂,望见那一双人相携而去的画面,红了眼圈。
山庄二夫人的灵犀居,虽已深秋,却胜似暖春。
丫鬟小厮们捧着最新一批美人蕉穿梭于庭院内外。内室早早生了炭火,唐颐虽身罩仙气飘飘的千丝裙,头上却插了满头珠翠,对着下人走走停停颐指气使。
终于她忍不住出声道。
“没长眼睛么,仔细着我的美人蕉,弄坏了如何赔得起。”
“小篱,你鬼鬼祟祟躲后面偷懒以为我看不见,这月的工钱休想拿到一个子。”
“左边第三个站住,新来的?太丑,以后休在本夫人面前晃悠碍本夫人的眼,滚出去。”
外归的白萧煌听到屋内传出的动静,怔了一会才走进屋去,望着满室艳丽的大红花朵,不解道:“你不是最喜欢紫荆花么,何时又喜欢美人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