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绸缎庄看了好些,不过主要是谢琦看着,长仪立在架子边等她。一阵凉风从敞开的木门处吹了进来,长仪一手攥住斗篷口,一手捂唇轻咳了两声,帽下薄纱随着动作微掀,额间花钿若隐若现。好在此处多为女子在看绸布,不曾有浪荡公子,不然少不得就纠缠过来了。
谢琦一下与自己买了好些,各个看着顺眼的花样都挑了,用的是崔穆的银钱。“瑶姐姐不挑些么?”
长仪望过去,目光转至一段月白锦布上,方才开口,“要这个吧。”月白锦布上映了虎衔艾草,黑线勾了莲鱼花样,自有一段清新之处。裴锦袍子不少,不过都是些简单花纹,可见素来不是在这里上心的。她总瞧着,也觉得单调了些。
“先包着,我们晚些在叫人过来取。”谢琦要的太多了,不来几个人,当真都带不走。
掌柜是个识人的,接了银钱慌忙应下,小心送了人出来。
“瑶姐姐,你可见着那个巷子了?”谢琦一面指了街边不显眼的一处暗巷,一面在长仪耳边小声说。
长仪顺着她指的看过去,一条不显眼的暗巷,里头似是看见了几盏红灯笼高挂着,似是有些男人进出。
“这暗巷如何了?”
谢琦在她耳边继续“嘿嘿嘿”地笑了,“我听这里人说,那暗巷是个好去处呢,里头都是些那样的阁楼,还有赌庄。”
长仪点头,她在京中的照月阁也是舞阁,养了许多歌姬,不过只比这里的干净些,不做些那种勾当。她长仪养的姑娘们,没让她们那般轻贱自己。
“我们瞧瞧如何?”谢琦素来是个不安分的,只不过前几次都是崔穆陪着不曾说出来。
“只在巷口看看如何,不要进去了。”想不得华阳也有这样的地方,需得让莲心好好探查一番。一般若要用些暗地里的手段,是离不得这样的地方的。
谢琦拉着她,到暗巷口探着脑袋往里面看。
里头几间宅里门口都挂了红灯笼,还有些轻纱薄缎的姑娘们站在门口,香帕子摇在手里。
蓦地里头一个宅子里出来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像是在搜查什么,为首的精瘦,嘴上黑胡子明显。
“你们两个谁家的小娘子,在此处做什么!”
谢琦探头的模样被其中一个官差看见了,她刚刚那副样子,瞧起来真有几分鬼祟。
为首的也注意到了她们,瞪眼走过来之后又眯眼笑开了。曹师爷觉得今日是赚到了,虽是不曾捉住华阳山匪觉得晦气,不过面前这两个小娘子抓回去又岂止是将功赎罪?不说那一个紫衣裳的俏丽喜人,就是这个戴锥帽的不知是何处来的人间绝色。周大人刚刚死了宠妾,昨儿才埋的,庄子上新讨来的那个水灵是水灵,只是不媚。
“二位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在此处,实在是有违公务,不若随我去县令大人那好好说清楚?”草师爷捏着胡子笑,他是读过书的人,喜好先礼后兵。
谢琦觉得不对,他笑得实在是恶心了些,不过凭着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实在是没有怕的,“你,让开。”
“小娘子莫要生气,此间怕不是有什么嫌隙,不若去县令大人那好好说一说?”他后面几个字说的重,抬手欲掀长仪锥帽。
长仪黛眉轻皱,往后退了一步,还不曾唤莲心出来,便见得曹师爷单膝跪了下来。
砸过来的石头尖圆,力道又重,使他膝间衣物破损,单流了些血出来。
“谁敢动老子,不晓得我是……”话不曾说完,又是“嗖”地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另一个膝头。这精瘦男人彻底跪了下来,有些气急败坏,“还愣着干什么,不知道捉人吗?”
两个挺拔的身影从边上拐了出来,一个藏青衣袍若修竹,一个月白衣袍似朗月。
裴锦上前捉了曹师爷的胳膊用力,听到骨头响动的声音方才收手。若不是瑶儿在这里,他自然不会是只伤他膝盖,断他胳膊那般简单。
四面的官差欲围过来捉人,崔穆冷着脸拿一块令牌挡住了。
龙纹绕金虎,胡人里只有皇室能拿得出这种令牌。
大梁如今与胡人交好,更何况这两个人在胡人里身份尊贵,又岂是地方小令能得罪起的?
曹师爷是读书人,他认得这个令牌,“住手!”
即便周大人就算在华阳县一手遮天,可如今遇到真的皇家,自然胆寒,“小人有眼无珠,不识贵人,请贵人放过!”
他抢良家女子的事情做的多,头一次这般憋屈。
崔穆面上冷得厉害,片刻后方才吐字,“滚!”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曹师爷忍痛在地上磕了几下,方才狼狈地叫人扶自己回去。
长仪望着崔穆手里那块令牌微微出神,西北皇室,为甚要出现在华阳县,且又是门主?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琦,你惨了,你居然敢把长仪拐走,嘿嘿嘿~~
第27章
大梁地处南方,西北胡人国号北幽,这十几年都与梁交好,时常有商贾往来,不曾有战事。北幽举国信斩日教,大多皇室之人,也在教中有些地位。故此,那日谢琦说崔穆是门主,不是说哪个江湖教派,而是斩日教门主?
“瑶儿,你可曾有事?”
长仪回过神来,看到裴锦正一副瑶儿你快看我一眼的模样看过来,看了他一眼,笑道,“无事,还好郎君过来及时。”
裴锦弯了眉眼点头,手背后揪发带,鞋尖在地上蹭蹭,被瑶儿夸了好开心~
曹师爷带着官差一瘸一拐地被扶着走远,方才那般吃人的气势如鸟兽惊散。
崔穆收好令牌看了谢琦一眼,薄唇微抿,到底什么也没问。他做不到念之那般厚脸皮,从她们出客栈时就跟了一路了,可不就是过来及时吗?有事没事,方才不都一直看在眼里吗?
谢琦亮着水润的眼睛,直到崔穆目光从她身上晃了一瞬移开,才黯着眼眸拉过长仪远了他们几步到墙角。“瑶姐姐对不起呀,一直不曾告诉你我们的身份,其实我是北幽的郡主呀。”她来了梁以后改穿了襦裙,确实像梁人。北幽民风更为淳朴些,怪不得她有这般跳脱的性子。
北幽有郡主在梁?何时入梁的?长仪葱白指尖用力攥了斗篷束带。从她被劫以来,才察觉到,似乎梁中还有一股势力暗中操纵,她与三皇子或许都不知。
“那不是在客栈里拉琴的人吗?”谢琦挽着长仪,指给她看。
长仪顺着她的动作朝暗巷里面看过去,确实是原先在客栈里拉琴的人,此时正靠在其中一个挂红灯笼的高宅墙根底下,还是那般拉着手里的胡琴。
这里红粉胭脂巷,有什么好拉琴的,都是娇软侬语,谁有功夫听那般哀怨之音?
“这人是哪处都能拉琴的。”
“瑶姐姐,你说刚刚那些官差去这巷子里做什么?”
长仪含笑回头看了一直悄咪咪盯着自己背影的裴锦一眼,“去捉盗官印的贼。”
……
梁天安年起,皇帝兴土木,梁皇宫雕梁画栋,粉妆台榭。
太湖石陷,玉栏深处画亭阁。残雪消退,只闻红梅几绽香。
亭台里坐了一抚琴的俊雅郎君,枣色长袍衣襟口缀了狐毛,革带佩玄玉,发顶别玉簪。
颜修生来俊美,喜好风雅,肤色白皙,墨色长发单单束了一道,压着狐毛顺下来。也不怪长仪有时觉得他似女儿家,美中有些病态。
亭外等着的人不敢贸然打扰,待四皇子静王殿下一曲终了,方才进来回禀道,“林将军已出南境。”
男人轻轻颔首,抬手撑着额角,闭眼似是微歇,良久方才淡淡开口,“让华阳那边动作。”
纵使羽翼几近折尽,他那位阿姐还是轻易就带动了一境的藩王。如此,便不能留了……
颜修未曾支撑额角的那只手随意拨了几下琴弦,古琴音断断续续,他觉得如此有些好笑,手上的动作不停,依旧胡乱拨着,随口吩咐一句,“三皇子,也不必让他回来了。”
北边雪灾重,重到回来的路上出些事故,也是未为不可的。
“是。”
男人又随意拨了几下琴弦,觉得索然了,方才起身站起来,折了亭外的一枝梅花在手里把玩,往梁帝养伤的宫殿去。
……
宫殿里药味重,淡金色帷帐未曾挂起。今日天色阴沉,殿内琉璃灯盏亮起,婆娑映着御榻上梁帝的病态。周围零散的侍立了两个老内侍,见到四皇子进来,都行了礼出去。御医说,陛下宜静养,殿内不必多人。
颜修也不进御榻旁,在帘幔外间行礼侍立,“落水的事,儿臣查到些眉目了。”
隔着帘幔梁帝咳了两声,“说吧。”他原来不怎喜这个儿子,总觉得有些瘦弱女儿气,也觉得他身份低成不得事。如今一病,才注意到外头站着的身影高大挺拔,在灯影底下自带威压之感。
“有人瞧见承欢宫的宫女往湖边倒碎冰。”
承欢宫,洛贵妃娘娘的宫殿。
“三哥在北方平雪灾立功,阿姐不在京中,若是此时您落水,那……”颜修说到这便不再说了,未曾将事情点破,两人心中都了然。
梁帝听后不语,颜修说完极为耐心地拘着礼,缠绕着药味的宫殿静默一瞬,片刻后被连着的咳嗽声打破。
“等三郎回来再说,幽闭承欢宫,等朕好些再慢慢问吧。”
垂手侍立的男人似是早有所料,清俊绝尘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梁帝自然不会全然信他,不过此时也将不再全然信洛贵妃。
“还有一事,华阳县的文书到了。”
长仪公主困于华阳已近半月。
“派兵。”梁帝咳得声音更大了一些。
“如今正值练兵之际,京中……”
“派兵!”御榻边一个茶盏落了地,温茶润湿装饰玉珠的红毯,几块碎片从帘幔中滚到外间来。
颜修轻笑,低下来捡了一块滚到自己脚边的青瓷脆片,放入手中把玩一瞬,无视帘幔后杯盏落地时的龙颜大怒,吐字薄凉,“如今正练兵之际。”
“你是要天下人都笑朕昏庸,笑朕不顾大梁公主的死活吗!”梁帝声音嘶哑了许多。他这一病,仿佛即刻到了垂垂暮年。
“是。”枣色衣袍上缀着的狐毛微微颤动,说话的人面上勾了几分不带感情的浅笑,“您,不就是这样吗?”只需一夜,长仪公主被困匪窝,梁帝独宠洛贵妃便能传满京都。
帘幔后的皇帝冷笑,“来人,唤长安过来。唤长安公主过来!”
外头的老内侍进来,听到后半句,颤抖地跪在地上没动。
“朕让你,唤长安过来!”梁帝咳嗽地厉害。
“陛下累了,唤御医吧。”颜修没有再看一眼,扔了手里的碎瓷片,转身离去。
雕花宫门被吱呀一声合上,即便有悠悠的琉璃宫灯,也驱不散宫殿里的幽暗寒凉。
“贵妃,让,贵妃过来!”
无人应答。
作者有话要说: 谢琦,你猜猜,裴锦有多讨厌你,嘿嘿嘿~
第28章
不到晚间,裴锦已经去绸缎庄拿了绸缎回来。
长仪只选了那段月白的,且本就是帮他挑的,见他拿回来了就叫他先披着试试。
裴锦点头,将木门纸窗都关关好,看了瑶儿一眼,有些脸红地解衣带。
“郎君解衣带做甚么?”只是绸缎,还未曾成衣,往外面披一下不是就知道了。这个人,总是有的没的就开始解衣裳,还毫不避讳!
裴锦俊朗的脸上迷茫了一瞬,解衣带的动作顿了顿,等到瑶儿拿起绸缎往自己身上披了才后知后觉又开始红脸。
素手牵了绸缎一角,往他身上披好,细嫩的指尖在少年人脖颈处轻轻划过,酥养又烫人。长仪不曾想许多,低头为他理衣袍,眉若远山,眸色微浅,纤长的睫毛如银屏画扇,衣袖半露凝脂皓腕。
“郎君可喜欢?”少年人身材高大挺拔,宽肩窄背,将月白绸缎衬得英武。
裴锦看着面前姑娘牵着绸缎的玉手,嗓音发烫,“喜欢。”他在衣裳上面不曾上过心,只晓得随阿耶穿了月白的,连花纹样子都认不全,谈不上什么喜不喜的。不过是瑶儿选的,自然就喜欢。
纤白玉手忽然被宽大的手掌握住,手掌心烫人。不曾用力,但也让人挣脱不得。他手生得美,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不过指尖处带了茧,有些扎人。
长仪欲挣脱开,抬头对上他深邃的黑眸。少年眼眸里映着自己在灯烛下的倒影,襦裙微摆。
裴锦心跳剧烈,白皙面上憋地通红,努力想说自己心里想的,“瑶儿,我,我……”吱唔了半晌,也不曾说出来什么。
桃花眼里灰蒙蒙起来,裴锦松了长仪的手,背到后面懊恼地揪自己发带,眸光从瑶儿身上垂落至地面,微卷的睫毛不安又纠结。
他不曾读过许多书,也没读过些风月词,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自己心中欢喜。他想说没有你我就要死了,想说自己每夜都梦见去吃她的口脂,可是又怕吓到她。
长仪手背处给他握的有些发热,气恼他唐突,可见着面前人一副做错事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软了。她素来是心软的,裴锦又总是单纯可爱的样子,自然心中多了几分怜惜温情。都是没有阿娘的人,他长得又同四郎一般俊美,惹人心疼。
“郎君去沐浴吧,今日不许过软枕。”霞云染雪枝,长仪捻着月白绸缎角低眉,樱桃口微嘟,明明是自己夜里过了软枕,偏生就赖给他。
裴锦用力点头,不能过软枕不能过软枕,瑶儿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墙之隔。
夜色入幽帐,皎洁月光点在窗格纸上,将四方木窗影子映在地上,一路斜到床榻旁。
床榻上的郎君闭眼轻歇,英俊的眉眼衬在夜里,只朦胧地寻个影子。
地上的月光色模糊了一瞬,崔穆警觉睁眼,轻松卸了那人力气,反压在身下。
“何人?”郎君声音在夜里似染了冬霜凉意,冰冷不带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