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园后,霍长渊一声不吭在床上躺了足足三日,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先前守灵时吃的东西还是赵菁菁硬逼的,送葬时他几次要昏过去都撑下来了,如今再三日不吃不喝,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已是初七,郾城中走亲访友的动作都轻了许多,更别说什么娱乐,国丧期间禁屠宰娱乐,二十七日的功夫,这元宵灯会自然也不会有。
江林王府内皆是一身素色,王爷那儿也差人来过几次,还请了太医,可有些事儿太医也是没辙,只能开出些补养的方子来调剂世子的身体。
张嬷嬷和秦嬷嬷私底下也抹了好几回眼泪,看着霍长渊如此,心底更是难受,劝不了世子那儿,可也不能纵得这样下去。
赵菁菁自然也不会纵着他那般。
中午,看着丫鬟又一次将原封未动的吃食拿出来,赵菁菁杵在门口好一会儿,去小厨房熬小米粥,加了几味补血益气的药,仔细熬煮着。
一个时辰熬成一锅,她舀了一勺尝过了味道,便端去了主屋。
赵菁菁把托盘搁在桌上,便去床边唤他起来,但看他胡子拉碴,双眼凹陷的模样,去拉起的动作改成了扶:“都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点,人就得饿坏了。”
霍长渊见是她,双眼里聚起了一点神,嗓音沙哑:“我不想吃。”像是刮磨着耳朵。
赵菁菁这回可不由得他,他这样下去是想去陪了太奶奶不成:“不吃也得吃,我熬了一个时辰,难道你就忍心辜负我一片好意,再说了,太奶奶若泉下有知你现今这样子,你叫她怎能安心!”
霍长渊被她拉拔着坐起,仍是满身颓丧,就着这姿势突兀地抱住了赵菁菁。
原只想拉他起身的赵菁菁突然僵住了身子,唤了一声:“霍长渊,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奈何腰身被箍得紧紧的,像是要把她嵌进骨子里似的,才听到霍长渊幽幽开了口:“我留不住太奶奶,终有一日,我兴许也留不住你。”那种抓不住一切,又或许他本就孑然一身的凉薄完全攫住了他,使他畏惧惶恐,却不知该如何排解这种惶恐,只想抓住身边唯一有的。
抓得紧紧的。
谁也夺不走。
赵菁菁愣住,这才想起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竟是自己那时说过的和离成了困住他的念头。
赵菁菁心中冒起多种念头,最终化作眼前现实,她掩下叹声,须臾方开口:“你松手,弄疼我了。”
果然,霍长渊就松开了些,虽没完全放开她,但圈着多了一层小心翼翼,令赵菁菁脱了身。
“人都有生老病死,太奶奶年岁大了,终有这一遭,她生前最放心不下你,与我交代了许多,你怎忍心让她一直这样为你担忧。”
——长渊那孩子,我看着长大,若没了我,那孩子身边就没有至亲至信的人了。
——他觉得自己和他父王一般,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做的一样的混账事,活得浑浑噩噩的,可有了你之后就不一样了。
——你答应老婆子,你们俩一定好好的,可好?
霍长渊抿唇不语,一面他知道赵菁菁说得对,自己这般定是让太奶奶不放心,可一面心底就像是坠进了冰窖里,不想动,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只想梦一梦太奶奶。
再听她与自己说话。
“我小时候顽皮,从宫中回到王府,府上没人尽心管我,有了一餐用一餐,过了就是过了,我也不定想吃,去厨房偷吃,是要被打手心的。灶头管事的报了刘侧妃那,刘侧妃的话也不好听,去宫中拜见太奶奶,看我又瘦了,总是备下许多好吃的。”
“就连回府上,都会让人给我捎带上许多,让我藏着,莫分了旁个吃。”
霍长渊说起带了几分回忆恍惚:“还有宫苑里的皇子看我瘦弱故意欺负我,太奶奶知道,就领着我去,既是打架,双方动手才算,让我吃饱了去揍回来。我把他按倒了怼他屁股揍,揍得他直哭,那苑的妃子来寻理,太奶奶在,那妃子便押着小胖子给我道了歉。那会儿她身子骨还很健朗,能带着我在宫里到处走。”
有太奶奶在,便是有家在。
可如今,太奶奶没了……
“赵菁菁,我想太奶奶,她应了我十五之约,日子还没到,她怎么能爽约了呢。”霍长渊抬眸,直勾勾凝着她,仿佛是守着约定的稚子,在问她为何不来了。
赵菁菁忍着眼泪:“今年的十五花灯取消了,但你若想放给太奶奶看,我陪你去如何?”
霍长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猛地将她抱住,紧紧的抱着,喃喃喊着她的名字。
“虽然城里不能,我陪你去皇陵罢,在那儿给太奶奶放个花灯,戏班子肯定是不能去的,皇陵幽静,不能惊扰了祖辈,我还可以陪你在皇陵守几日,但你如今的身体,便是去了太奶奶瞧见也不会安心,咱们且让她走的安心些,可好。”
霍长渊不语,就这么抱着她。
赵菁菁知道他,这便是应了,于是轻轻的拍了拍他后背,安抚似的,等着他缓过来,去吃些东西。
她很担心他。
从太皇太后崩逝,霍长渊就未流过一滴眼泪,这反而叫人更担心……
好生劝着下,霍长渊总算开始吃些东西了,虽然不多,但好歹有吃下去,两位嬷嬷和赵菁菁费了许多心思,在这吃食里添了补药,将他这十来天亏空的补回来。
好在他身体原本是不错的,十五这天中午,赵菁菁陪着他出了门,两辆马车前往皇陵。
郾城的这个新年过的很沉闷,天灾人祸,即将过年时太皇太后又崩逝,就连皇上,在丧事结束后都病了两日没上朝。
马车内很安静,没有往日霍长渊逗她的声音,赵菁菁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街巷内倒是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但穿的都是素色的衣裳,没有过年的喜庆。
赵菁菁轻轻翻了翻袖边,转过身,发现霍长渊在看她。
“怎么了?”
“你瘦了些。”说着霍长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之前吃多了,如今瘦一些也好。”赵菁菁两句话带过,并不想说下半年操劳的事儿太多,她也没歇息上几日。
马车内再度安静下来,出了大道后一段山路,到了皇陵前。
马车在这儿就得停下,之后步行入内,香琴和来福他们扛着箱子,从立柱往内,一段坡路,尽管是下午的天,四处却都透着森冷。
守陵的士兵见是江林王世子,查了人数和带来的东西后便放了他们进屋,皇陵内因为常年都有人来守,还会有宫中妃子因为各种原因被送到这儿来,所以建有屋舍。
太皇太后崩逝日子不长,皇上派了人来要日日烧纸祭典,屋舍内倒是一应俱全,赵菁菁让香琴将带来的酒菜备好,和霍长渊一起去了墓前,扫了雪,给太皇太后祭酒。
“太奶奶,我们来看您了。”赵菁菁抚去碑前落下的雪,将酒递给霍长渊,后者缓缓倒下,眼眶泛着红,却没有说话。
赵菁菁看了下天色:“天快黑了,让来福他们摆灯。”
灯架摆在墓的不远处,一盏盏的灯都是这几日赵菁菁带着安园的丫鬟们扎的,数米长沿在屋前,一盏盏点亮后,犹如是一条花灯路,照亮着这皇陵的寂静。
花灯中有霍长渊许诺过的,也有他当时特意安排要说给太皇太后惊喜的,那些字,还曾时他提过,要让太奶奶猜了拿奖励的。
赵菁菁将一支香递给他:“你亲手去点剩下的几盏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天上班,上午忙忘了设置存稿箱时间,让大家久等了
第064章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剩下的灯都是霍长渊题字的, 每点亮一盏,里面字就会映衬出来,“永享安康”四盏灯点亮后, 霍长渊的手轻轻一颤。
“我听两位嬷嬷说起过, 太奶奶在先帝在位时就不理宫中事物, 她在宫中多年,许多事看得通透, 唯独只放心不下你。”
“嬷嬷说, 你与太奶奶是缘分, 当初你生下来时太奶奶还没见过你, 便与你心系着, 后来王妃去了寒山寺,你在府中被照顾的不周还生了病, 她便将你接入了宫,这么多孩子之中,她最疼爱你。”
宫里不是每位皇子公主都过得好,母妃不受宠的, 照样要被宫人欺负,但太皇太后并非每个都会去插手。
所说的缘分,便是如此罢,未见时心系着他, 见了他便再也不舍得他受苦,养在身边悉心照料,什么好的都给他, 只要霍长渊开口的,太皇太后必定都会给他。
如果他要求个一官半职的,在太皇太后那儿绝非难事,皇上是个孝顺的,对皇祖母又是极为的敬重,只要她提的要求没什么不答应。
“就是因为这样,太奶奶更希望你好好活着,像以前一样,否则她泉下有知,就该为你担心了。”赵菁菁仰头看他,见他不动,轻轻按下他的手,点下最后一盏福寿灯,“老人家有说喜寿,太奶奶这岁数,走的无病无痛,也是老天爷给的福泽。”
“你可知太皇太后为何要接我入宫?”
赵菁菁望着他没作声,等他往下说。
霍长渊看着香顶端的星火,看着一路亮着的花灯,缓缓仰头,又浸入了夜色中:“母妃走后,父王将我留在了自己院内,几个奶娘照顾我一个,但我当时闹腾,谁的都不愿意喝,便瘦了许多。”
“后来接连换了很多奶娘,我吃的依旧不多,到能吃奶羹时已经一岁多了。但因为换过的人太多,那一场病,太医诊出了中毒,却始终查不到原因。”
赵菁菁一怔,真的是中毒?!
“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些,但这些年宫里说起来都是病了一场,太奶奶听闻后,本已不理这些事,直接命人把我从王府接到了宫中。”霍长渊扭头看她,嘴角有一丝笑意,“那是我最快乐的几年。”
没人敢欺负他,也不会因为他不吃饭,就剩下些冷的羹汤摆在那儿,太奶奶还会哄着他睡觉,让他睡在内榻中,拍着他入睡,给他讲皇家事,讲过去的一些官员,讲她年轻时入宫前离开郾城去游历。
霍长渊那时才知道,自己也不是没人疼的,不用哭着去父王那儿要母妃,也不用一点错就要挨手心板子,更不会被李侧妃说些不好听的话,他有人护着有人疼,他有靠山。
“六岁那年,太奶奶生了场病,皇祖父担心她身体,便让父王把我接回王府,彼时我已经开始识字了,也到了去学堂的年纪,皇祖父就让我和太孙他们一起念书,每日由来福他们陪着我入宫,下午回来,我还是能每天见到太奶奶。我学得好连皇祖父都夸我,但没多久,我又病了。”
赵菁菁揪着帕子,心尖儿一阵闷疼。
是秦姨娘说的那件事,险些要了他性命。
“也是多亏了我挑食的毛病,没有吃几口就放下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知道,这王府里,不是有人厌恶我,而是有人不想让我活。”霍长渊顿了顿,那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学会了一个词,叫藏拙。
太皇太后的话还在赵菁菁耳畔回荡,霍长渊的话又让她心颤,五六岁的孩子就要学会如何掩藏自己。
所以了,江林王府内没有兄友弟恭,也没有子女长孝,他从能开始玩的年纪就玩起来,成了这郾城中头号的纨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坐着世子之位被人数次上奏都无所谓。
可他真的是无所谓吗?
“她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如何孝顺父母,教我如何去待你,可我都没来得及孝顺她,她就走了。”霍长渊怔怔看着墓碑方向,甚至,他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若是我,我细心点,早点发现她的异常,不对,我那几日就该每天守在宫中的,守在她身旁,或许就,或许就不会……”
霍长渊忽然低声喃喃,神情都变得有些魔怔,赵菁菁连忙拉住他:“霍长渊,人有生老病死,就算是你守在宫里,太奶奶还是会走的!”
霍长渊忽然低吼:“可明明已经好转了的人,为什么会说没就没了!”
说罢,他直直的望着她,像是在求证一个答复,更像是他完全没有接受太皇太后已经过世的这个事实,打心底里觉得这是个梦。
“我也不信。”赵菁菁抬手,看着他此刻的脆弱,轻轻抚了下他的眉头,“我也不信,好好的人怎么就这么走了,明明还与我们说着话,与你有约,可长渊,太奶奶是真的已经崩逝,你得接受这件事。”
寒风吹来,花灯内烛火晃动,光忽明忽暗,霍长渊怔怔看着赵菁菁,花灯衬着她的脸庞,许是风吹得冷,将她的面庞吹起了一抹受冻的红潮,连鼻尖一点都有点红红的,晃动着自己倒影的黑眸里,掩不住担忧与关怀。
她的柔劝声还在耳畔响起,那抬起的手轻轻柔柔抚过他的眉间,然后缓缓的擦拭过落在他脸颊上的雪粒。
霍长渊怔怔的,眼泪从眼眶内滚落下来,湿了赵菁菁的手。
赵菁菁愣了下,拿起帕子,想替他把眼泪擦了,她没见过有人把无声哭泣哭得这样令人难受。“霍长渊……”
还不待说完,一双手猛地将她揽到怀里,在她尚来不及反应过来之时,听到了闷闷的哭咽声传来:“我再也没有太奶奶了,她再也不会管我了,赵菁菁,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了。”
霍长渊哭的像个孩子,抱着她,呜呜的哭着,宣泄着这么多天以来的伤心,他忍了多久,心中就有多少的难过。
在守灵时他甚至都不能像几位郡主她们那样的哭,他不能趴在那棺椁上,更不能哭晕过去。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答应的,想孝敬的,今后也一样都做不了。
他失去了他心中的依靠,从今往后,就回到了他的小时候,成了没有人护着的人。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他的亲人,还是他长久以来心中的信仰和坚持。
赵菁菁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后背,任由他宣泄,也盼着他能够宣泄出来,唯有这样他才能真的从太皇太后崩逝中走出去。
寒冷凛冽,花灯不断晃动,已经被吹灭了好几盏,皇陵这儿风比城中大很多,灯架以外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只有遥远处的城中有灯火,像是在等回家的人。
“赵菁菁,你会离开我吗?”霍长渊紧紧抱着她问出了这一句。
可不等她回答,他又说了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