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难琢磨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邓公公见姝菡脸上全然没有喜色,又凑近了一步:“按说,咱家没这个立场去劝说姑娘,也不该插手主子的事儿。但您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咱们爷几时对人这么容让过?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金銮殿上坐着的圣人,也没给王爷甩过这么狠的脸子,您回去自己掂量掂量。”
姝菡张嘴欲辩解两句,邓公公却摆了摆手。
“咱家身上还有旁的差事,须得回了。您回寿康宮候着也好,在此处等同伴也好,千万别再往左了想。若是还是想不明白,值当是咱家今日的这番话,您就没听过……”
姝菡心中五味杂陈,只把满腹心事藏匿在胸。
“谢公公提点。”
园子里风不止,姝菡的心也不静。
偏铃儿此刻腋下夹着来时的木托盘,从园子南边进来。
她面色如常来挽姝菡的胳膊:“姐姐等急了吧?我见姐姐久没回来,怕耽误了差事便先去了宝华殿,敬嫔娘娘赏了好大一锭银子给我们……”
姝菡瞥向她腰间失而复得的腰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回吧,我累了。”
回去后,也再没和人提起,这一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值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只是次日一早,案头无端出现了一只白瓷药瓶,带着淡淡的佛檀香。
第38章 【药】
“咳咳咳……”
姝菡屏住鼻息, 强咽下白瓷碗里最后一口黑稠的苦药汤子,边咳边往下压着胃肠里翻江倒海的灼烈感。
床边的豆蔻赶紧把碗接过放回床头, 回身去拍抚她瘦削脊背。
“好了好了, 顾嬷嬷说了,吃完这一剂,明日便换成川贝雪梨, 那味道便没这么冲煞人, 再吃上三日准管好。”
姝菡苦着脸去够药碗旁边事先备下的渍梅子,含了一颗在口才觉好受了些。
“我没事,就是咽的急躁了些, 这两日,真是辛苦豆蔻姐姐了。”
豆蔻失笑:“你我姐妹间道什么辛苦, 倒是你,出了趟院子, 怎么就把自己搞得那般狼狈?”
豆蔻这话问的不假, 姝菡前日领旨去宝华殿派赏回来时,确实不成样子:衣服也破了,手也伤了, 连捧出去的木托盘都磕坏了底。
太后当面问起原由,姝菡只能谎称路上不甚跌了跤,这才含混过去,连托盘坏了为何翡翠如意无恙都没敢提,幸好太后也没有深问。
本以为事情揭过,那位爷鞭长莫及, 自己总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可不想当天夜里,姝菡不知怎的,觉着身上燥热,手脚发凉。等次日私下里寻豆蔻帮忙看过,竟是烧了一宿不自知,这下也惊动了旁人。
太后原是吩咐下去请御医来的,姝菡央告再三,加上宫嬷嬷在一旁劝,这才勉强拦下,最后到底还是找了顾嬷嬷亲自悬脉。
顾嬷嬷当场给了个外寒入体、忧思郁结的结论,随后开了苦口良药,太后又把煎药送饭的差事直接给了通晓医理的豆蔻,只字不提将人外迁的话头。
姝菡知豆蔻问及那日的情状是好意关心,可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在外头被个皇子给吓唬了,只能避重就轻:“许是犯了忌讳,冲着了什么。”也算是真真的大实话。
豆蔻见她不愿多说,不再追问:“菡儿妹妹你也无须多想,这几日只好好养着,主子跟前有我们照应呢。我先去前头回话,也好让她老人家安心,等午间我再来看你。”
姝菡欲下地送送她,却被按住:“你就别折腾了,吃了药捂着发发汗,说不定晚上就能大好了。”
姝菡只好告罪,说了声“姐姐慢走。”
豆蔻一只脚已然迈过门槛,似乎想起来什么,复又转头问:“对了,我昨日见你案上摆着瓶御用的生肌膏,倒不像是顾嬷嬷调制的,隐约带着檀香气,可想想又不太对症,不知妹妹是打哪儿得来的?”
姝菡瞬时顿住,强扯出个笑回她:“我也没留意是谁放进来的,醒来时就在那处,想来是主子见我伤了手才赏的,我倒没来得及用。”
豆蔻也就不再问。“那你好好歇着,我先回了。”
待豆蔻走远了,姝菡这才披衣下地。
桌案上的白瓷药瓶还在,却换了个位置摆,果然是被动过。她连忙又去开旁边的木匣子,取出放在上层的经书,底下露出来的,是自己叠好洗净的荼白色绢布,上面的纹理还是放进去时的样子。
姝菡忖着,这东西虽寻常,但来历终归解释不清。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就把它放在太后赏回来的红木匣里,不知有没有被豆蔻瞧见,她又会不会生疑。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姝菡头疼的很,复忆及邓公公那句来日方长,心下戚戚,又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这两日烧得迷迷瞪瞪,连做了几场梦。
今日一早醒来,依稀记得,昨夜是母亲时隔多年终于入梦,梦里正是她一脸哀伤痛惜讲起绛雪轩陨了的齐茉儿娘娘。想来是自己路过绛雪轩撞见那处的旧宫人,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醒来这半晌,姝菡回味着梦中母亲的音容笑貌,突然忆起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
母亲曾言,她离宫前留了件东西在这寿康宫里,正是那位去了的齐娘娘的旧物,因出宫前要经过数道门上的反复盘查,她担心无法将此物带出宫去,这才藏到彼时住过的屋子里,也恰是姝菡眼下住着的这一间罩房。
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更不是宫里在册的御用品。而是,那位齐娘娘生前亲笔所书的一本手稿,里面除了一些古籍评述,还有她生平最得意的百余篇辞赋诗文,以及十数篇日常琐碎的随笔,多是在孕中所述。
这本书原也不是齐娘娘所赠,而是母亲偷偷藏匿起来的,所以过不了明路。
听母亲讲,得来手稿的那一年,正逢朝廷小选,也是绛雪轩里那位齐娘娘病重之时。
她院子里一名唤做吉兰的小宫女,因见自家主子势微,便托关系另寻了门路去了旁处当差,而彼时刚入宫的母亲便被分去绛雪轩顶了她的缺儿。
而后不过半月,齐娘娘每况愈下,于自戕前命人焚毁圣人留在绛雪轩的几份御笔,连同她这些年存下的古籍和书稿,都要悉数付之一炬。
母亲便是那时捧来炭盆往里投放的宫人。
昧下这一本,当时没做他想,只觉得那是当世奇女子的毕生心血,烧了可惜。
后来绛雪轩封了,宫人们被遣散,母亲凭着一手漂亮的行楷和乖巧的性子,被宫嬷嬷挑中,这才去了寿康宫伺候。
她藏书稿的时候,并没想到当日齐娘娘会死。当时也觉得后怕,却仍不舍将它毁了,往后只能将它藏得更深。
姝菡虽不知手稿中写的什么,直觉母亲秘密藏着东西,必定不止是因为钦佩那人的才华,其中定有不寻常的地方,才会让母亲冒着丧命的风险。
她想到这里,顾不得规矩,先从屋里将房门闩好。
回过头来,直奔酸枝木的架子床。
她依稀记得,母亲说过,这床底有藏东西的暗格,要趴在地上往上才可寻。
姝菡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关窍,等七手八脚拆开查看,里面是空的……
姝菡站起身,在屋内四处又环视了一周。
除非挖地三尺,不然哪里还有藏东西的地方。
无法甘心,复又回到床边查看,费了番工夫,终于被她发现端倪。
床底暗隔与上面床板之间,竟还有薄薄一层间隙,要掀开第二层板子才可见。
抽出夹板,顺手摸上去,是块防水油布。
姝菡按耐住心里的紧张,将东西取出来,又小心拨开外头包裹着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蓝色封裱的线装手稿,上面几个隽秀凌厉的字迹写着:赚杀鱼儿,却没有落款注出著书者何人。
再往下翻,果然内容和预想的相差无几,是那齐娘娘的亲笔书稿无疑。
姝菡看了看时辰,刚刚到未时。
这个时间,众人皆在前头忙着,太后也该在礼佛,应该不会有人来探病。
但是安全起见,她还是没有把闩好的房门打开。另随手取了几本医书放在手边,以便随时把手稿混藏其间。
便这样,姝菡坐在书案前,从头到尾,把这本齐娘娘的遗作通读了一遍。
竟没发现什么不妥。
难道,自己想错了?
再细细读了,除了后面几处寄情的词句透着不平和萧索,诸如“玉炉香断霜灰冷”,又或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凄凄靡靡之诉,任是谁看了,都没什么可指摘。
姝菡无法,复将手稿用油布包了,重新藏回床下暗隔,这才开了门,躺回床上阖上眼边养神边沉思。
接近午时,豆蔻照例将午膳端了来。
今日除了鸭脯和笋干两道菜,额外配了盅白腻的浓汤。
姝菡按着太后教导的养生之道,用膳前先舀了半勺汤送入口中,顿时齿颊生香,说不出的舒坦。
“豆蔻姐姐,今日这汤这么鲜,我竟没尝出是用了什么熬制的。”
“也不怪你喝不出,这鲫鱼汤是御膳房的冯厨头亲自熬的,本是奉给太后主子的,主子听说你这几日轻减了许多,便特意赏了这高汤给你补补。”
姝菡惊叹:“竟是鲫鱼汤吗,我怎么一点腥气都没喝出来?”至于谢恩的话,自要留待当面说。
“冯厨头那是什么人?他凭着这道汤专门伺候圣人的灶头已经快四十年了,别说他亲自上灶,便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做的汤头也绝不会让你尝出一丝土腥气来。”
姝菡笑道:“那还真是好手艺呢……”
豆蔻又道:“不过我倒听说,他虽擅长造汤水,但唯独有一样食材不敢试炼。那食材便是大补之物鹿胎。因这事别人还专给他取了个绰号儿,叫冯九勺,意思便是说,也有一勺好汤是他做不出来的。”
姝菡听着豆蔻眉飞色舞,先时还当个热闹听,等她一席话说完,姝菡猛然被点醒。
“若是那鲫鱼汤中掺和了鹿胎呢?两物可能抵消了腥气?”
“怕是不能吧,不然那冯厨头不早将两样混了来做,也就不会被嘲笑冯九勺了。”
姝菡想要问的有了答案,便将话题转开:“老祖宗疼我,将这样的补汤给了我,我若不贴上几两肉膘,当真对不起她老人家的厚爱。”
“菡儿妹妹确实太单薄了些,主子说了,须胖些才有福气。”
两个人又扯了几句闲,豆蔻还须去前面当差,看姝菡吃完,帮她把家什端走,又说晚间再来,这才走。
等外面的脚步声渐逝,姝菡忙趿鞋下地,又将房门牢牢闩好。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床架边,重新将那本赚杀鱼儿取了出来。
直接翻到后半本,接近尾声的地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上面某段随笔清清楚楚写着:今日心神不定,六郎宣来御医与我请脉,也没能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只照例开了平安方,且嘱咐近两个月多进补。然那御膳房的冯厨头越发的不尽心,今日端来的鲫鱼汤竟带着冲鼻的腥气,想着是为着腹中的麟儿所喝,便咬牙悉数咽了。只盼他日后出生是个孝顺的,知道他母亲当日为他吃得多少苦……
姝菡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要害,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冯厨子做了一辈子汤水,从不见腥气,唯独拿鹿胎没有办法。
那么,若齐茉儿当然所服的汤中带腥,十有八九是被掺了鹿胎进去。
姝菡记得,《药经》中有言:鹿胎性温、无毒,入肝、肾、心三经,有活血、化瘀、大补精元之功效。
这么说来,那齐茉儿小产,真正原因竟不是因为被罚跪,可是能算准了她当日受罚,且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活血的鹿胎掺入她当日补汤的幕后元凶,又会是谁?
第39章 【引火】
寿康宫里新来了一对家燕, 就将巢筑在主殿罩房的屋檐下,这几日从天不亮便叽喳地叫闹不停。
姝菡拘在房中将养多日, 门都不曾出去, 平时除了看书便是喝了药补眠,此刻听了这吵闹反倒清醒,便随手拿了本医书在灯下细读。
等天大亮了, 她用灯钎戳灭了摇摇欲坠的油火儿, 复又将印染着莲花的织纱灯罩拢好,这才又躺回被窝里佯作休息。
少时,豆蔻便敲门进来, 手里端着最后一剂汤药。
姝菡这才坐起身,互相问了好。
豆蔻从外面就看见窗下燕子忙着垒巢, 便拿前些日子掏了燕窝的铃儿揶揄。
“说不定是被铃儿那促狭鬼惊走的那一对,它们定是知道菡儿妹妹是个心善的, 才择了此处栖息。我见妹妹这两日门户闭的紧, 想来也是怕吓走了它们?”
姝菡半答半隐:“若真是那一对,可真不敢撵了去,若它们失了这一处巢穴, 再择新所怕是要呕了心血,那才是罪过。”
豆蔻似有所悟跟着点点头:“难怪咱们主子坚决不用活物入药,便是燕窝都不肯用血燕,原是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妹妹所言倒应了她老人家所想。”
姝菡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润肺降燥的川贝雪梨,一饮而尽。。
待将碗重新放回木托, 才发现豆蔻腰间挂着的腰牌和平日用的不同,竟是太后颁旨用的那一块。
“豆蔻姐姐这是领了差事出门?”
“嗯,昨儿个顾嬷嬷说要替主子配了下个月的滋补丸药,宫嬷嬷今日着我去太医局借了主子近三个月的医案出来,也好让顾嬷嬷辩症制方。
姝菡本是好奇随口一问,听到这个答案,眼睛瞬时一亮。
“姐姐可否带我同去?”
豆蔻疑惑:“你才刚好,就想出去闹腾?我可不敢应你。”
姝菡忙解释:“我已大好了,且这几日在屋子里也憋闷的很,姐姐便带着我出去松泛松泛,正好同去看看顾嬷嬷和灵芝妹妹,她们这几日为了我也是操劳不少。”
豆蔻犹豫,“待我禀了宫嬷嬷再说吧。”
“那姐姐在前面稍待我片刻,我梳洗了就去寻你找嬷嬷说项。”
豆蔻虽不知道姝菡因何非要走这一趟,还是应允。
两刻钟后,姝菡如愿跟在豆蔻身后出了门,她袖子里藏了张纸笺,写了两个大致的时间,一会儿就要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