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以来,她几乎每日都要跪人,还是头一遭这么虔诚。
太后多年没有听过普渡寺泓一大和尚批的这段评词,隔了年头再闻,连说了三个好字,又亲手将姝菡拉起。
姝菡不敢立得更高,只由太后拉着手半蹲在她身侧。
太后看不过,赏了她个蒲团坐着回话。
“好孩子,先告诉老祖宗,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冒名进得宮?”
姝菡就着蒲团,依在楠木榻太后的脚边,定了定心神慢慢的诉来。
先把这几年被岚姨照抚的恩德挑着好话说了一箩筐,再摘去雅珠断发抗命选秀一节,谎称是自己有意进宮。
至于入宫后的事情,自然也是拣了光鲜亮丽的来说,诸如做秀女的姐妹汀兰和阿蘅如何和气;教习的寒姑姑怎样热心帮衬;膳药间的顾嬷嬷和灵芝把自己当做一家人般相待;便是提到长春宫,也不忘夸上一句小六公公仁义,素兰春分姐姐周到……
似乎这宫墙内外,她逢着的,便都是大善之人,没受过一丁点磋磨。
不止伤心困苦的事不提,就连九贝勒和安亲王那两起悬案,也一并咽进肚里。
唯恐再给老祖宗添了烦恼,无形中裹乱。
太后透过蜷在脚边的人儿,似乎又见着了昔日里那个要强的孩子,虽少了些被她惯出来的轩昂气度,却是一样的招人疼。
听着她不急不躁地讲,太后便依着旧时习惯去抚她头顶的毛旋儿。
总有半个多时辰,屋子里已一片黑,故事讲完,短暂寂静。
太后没有叫人掌灯的意思,似乎那光亮一起,屋子里平宁馨和的光景便会像幻影般消散。
宮嬷嬷看看天色,敲响菱花槅的门板。
她进门时,姝菡正将头半枕在太后的膝上,太后满布皱纹的手掌自然地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说不尽的慈爱,是副寻常人家共享天伦的样子。
于这深宫大内却是难见的一景。
“老奴僭越了,知道主子和这孩子亲近,可今日天色已晚,总要等人归置齐整了再到您近前伺候,况且,这孩子来的急,怕是还空着肚子。”
太后晚上寻常不进膳,听宮嬷嬷提醒,方后知后觉:“是我老婆子糊涂了。传我的令,让御膳房备了酒席来,等吃饱喝足了,今夜就跟着老祖宗去主屋住。”后面却是朝着姝菡说的。
姝菡赶忙跪直了:“奴婢知道老祖宗疼我,可奴婢不能仗着您的宠逾越,况且,奴婢今日才第一日伺候,就要惊动御膳房夜里动灶,且要劳烦嬷嬷和姐妹们为我操持,奴婢心中难安。”
宮嬷嬷也忙劝:“主子心疼这丫头何必急在这一时,您成日里诵经,不是老教导老奴凡事不可太近,要讲究个细水长流?怎么到了这会儿,您自个儿反倒忘了?”
太后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佯作气的哼哼两声,却自己忍不住破了功。
“今日我高兴,便都听你们的。”
002
转日,后宫里私下传递的小道消息里,便新添了一条:寿康宮新去了一名叫做菡儿的抄经侍女,听说在太后娘娘跟前十分得宠,她不仅破例得了二等的出身,还直接住进了寿康宮主屋后面空置多年的罩房。
晚些,便有人扒出这宮女的来历,真真十分传奇,竟是一路从秀女到医女,再晋身到长春宫的末等宫女,如今摇身一变直接去了寿康宮抄经。
有人羡慕这人在太后身边当差实是体面,也有人嘲笑她弄巧成拙弄不清谁掌着后宫实权。
姝菡被太后护在寿康宫的院墙里,偶尔也能听见院子里的姐妹闲磕牙,只一笑置之。
流言这东西,你越是想要澄清,想要压制,便越是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何况,她这点“风光”在这偌大皇城的惊涛骇浪里,连个水花都算不上。
果然,过得几日,冷饭无人愿炒。宫墙内传递的热议话题,转而变作这个月被抬往各个皇子府邸的人选,身后又暗藏了多少故事。
姝菡于此事并不上心,奈何耳边风闻的多了,哪怕是只言片语几经拼凑,也渐渐融成了完整脉络。
其中和她算是有些交集的,便有三个人。
其一是咸福宮的蔡佳·银琦,也就是姝菡做秀女时同屋里最东墙住着的那人,被淑妃娘娘送去了哲郡王府,说辞是伺候孕中的郡王妃。说这话的人,眉眼间带着暧昧不明,生怕别人不谙其中真意。
其二,长春宮的末等宫女宝济·云若,于日前被赐给即将到宮外开府的九贝勒,因他大婚在即,云若便以侍女身份先“近身服侍”,日后的封诰想来要等未来嫡福晋进门才可期。
而最后一个,也是长春宫里的。几经验证,姝菡方确定说的是先头遭贬的宫女素玉,此番给安亲王做了“格格”,且是被安亲王妃亲自接走的。
这个结果倒是让姝菡有些没想到,不过很快也抛却脑后。
因这事,倒让她再次想起安亲王那日对自己说的狠话,真想只当耳旁风。
说到底,安亲王想要拿捏她,一是用索多木的擢升做饵,二便是以势压人,倒激起她三分泥人土脾气。
姝菡也知这样不妥,但在太后的羽翼保护下心也长野了,于是不自觉反感那位爷大权在握生死予夺的做派。
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何其荒唐可笑。
无论她想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那里。
正应了安亲王所说,太后地位再尊崇,也有护不得她的那天。
他若想取她小命,好比碾死只蝼蚁。
偏他没有动手,不动手也就算了,似乎还有意将她归入麾下。
如果放在入宫前,姝菡对于这样专横自大的安排定然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只有仰仗着他,才有一线希望拉白家下马。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境,姝菡踏踏实实在寿康宫的院墙里扎下了根。
起初因着太后娘娘的另眼相待,同殿的宫女多少对她带着或是防备或是观望的态度。等过得十天半月,众人发现她除了每日给太后主子抄经,偶尔听她老人家讲古,是个话不多且好相处的主儿。
渐渐的,也有人率先伸出了橄榄枝。
从一份点心,一个荷包开始,慢慢变作找她学字,又或是邀她参加宫女间的小聚。
她既不拒绝,也不热络,倒让旁人生出个平易近人的结论。
除了以上,她便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看书临贴。
太后看姝菡自来了寿康宫,便没出过院子,活得和她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差不离,便有意让她出去松泛松泛,免得小小年纪拘坏了性子。
这一日,敬嫔为贺八福晋镝子满月,特意请了恩典,在宝华殿内办了场宴。太后娘娘作为曾祖辈的老祖宗,自然要送了赏去。
这一遭,太后便遣了姝菡出门。因怕她迷路,又叫了粗使的铃儿同往。
姝菡之前也有机会外出,皆被她找借口拒了:一是心有杂念想借着抄经静下心来想想往后,再则,也怕出门撞见不该见的人。
这一回,却不好推。
汀兰听说自己又换了主子伺候,已经先后托人捎来两封信,外带两朵宫花。
姝菡回信已经写了厚厚一沓,却没想好能找了谁托,关键是还想给汀兰带去几本自己备下的字帖,再捎带上几只新得的云毫笔。
东西算不得贵重,但不好假手他人。
于是,在寿康宫躲了这些时日,姝菡终于还是带着铃儿出了门,主子的赏让铃儿端着,给汀兰的回信和还礼只装了个包袱拎在手里。
铃儿是个活泼话多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姝菡偶尔应她,她也不恼。
走到半路,铃儿突然惊呼:“菡儿姐姐,我的腰牌不见了。”
姝菡低头一看,她出门时挂在腰间的木牌果然不在了。
宫里人多且冗杂,这木牌好比是人的另一张脸,寻常过禁制或宫门,便以此物为证。
不能顺利通行是小,被人捡到冒用犯了错可是要数罪并罚的。
姝菡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先安抚她:“铃儿先莫急,许是方才走的急掉在路上了,我们往回去仔细找一找。”
两个人便原路返身,姝菡在前,铃儿跟在后头。
刚拐进方才途经的一处小花园,姝菡便见着一个穿着亲王吉服的高大身影独自坐在门口的八角亭中侧对着自己。
姝菡下意识扭头就跑,却正撞上身后急行过来捧着托盘的铃儿。
两个人瞬间碰了个仰倒,而托盘上水润滴翠的一整块翡翠如意,立时碎作了两截。
再一抬眼,亭子里的那位爷已经走到近前:“还敢躲?”
第36章 【拒】
姝菡仍坐在地上, 手掌下头隐约有些黏腻,待意识到是被碎石划出了口子, 方觉一跳一跳地疼, 连着心也噗通噗通不得安生。
身旁铃儿已跪下问过安,姝菡半仰半躺的一身狼狈,又伤了手, 起身的动作便没那么利索。
等勉强跪直, 还不及磕头,安亲王已经朝着铃儿吩咐:“你先下去。”
铃儿应声是,老实起身, 直至退出这座园子。
姝菡被留下单独应对这位爷,瞬间僵硬了脊背, 只低头死盯着烂在眼前的碎琼残绿,越是压抑, 越是连气息都喘不匀净。
“哑巴了不成?”
姝菡听得分明, 这位爷恐怕此刻心情不甚好,又隐约从他身上闻到些酒气,便规矩叩安:“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亲王见她会错意, 努力压着火气,缓声又问了一遍:“方才见了我,躲什么?”
姝菡真心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就好比有人强给了一巴掌,还让你想方设法奉承说他打得有道理,且自己受着也欢喜。
可她既没有化险为夷的急智, 也做不来样子曲意逢迎,索性只将头埋得更低。
安亲王素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上回在长春宮已经见识过她的哏劲儿。
他一把从地上拉起这个遇了事只知道装熊的蠢相女人,暗想她和当年的狡黠少女当真不似同一个人,又很想掀开她的乌龟壳子瞧瞧,会不会是藏匿得太深。
“嘶……”被强扯动的手心刮擦过地面,姝菡瞬时疼得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主子面前没放肆的余地,便强忍着泪意又往回吞。
安亲王这才发现她伤了手,遂把人放开,也不再迫她答话。
姝菡站直了,仍不抬头。
她束着手,由着血珠顺着葱节似的指头慢慢滴,等在指头尖汇聚的多了,只啪嗒一声溅上她石青段子面的花盆底,转眼晕成了血花儿。
她自是察觉了,仍一动没动,如果换在别人身上,当真要赞上一声好规矩。
安亲王虽不像去了的二哥久经沙场,血却没少见。
想他当初在刑部历练那两年,当场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刑犯就不在少数,那才叫一个血腥,便是他自己也偶有习武带着的伤。
今日不知怎的,却觉得眼前那珠红,再趁着凝脂般纤巧的柔荑,当真分外刺眼。
“小邓子。”他沉哑的音色响起。
不远处,小邓子闻声打树丛后小跑着过来周应。
“奴才在。”
“找截布给她。”
小邓子偷偷抬眼看了看安亲王的神色,又看向身边滴着血却木头人一样的宫女,有些犯难。
身上倒是备着绢布巾子,可那是给主子爷预备擦脸用的。
安亲王看一个两个都这吞吐扭捏样,火气渐大:“你也聋了不成?”
把方才不答话的姝菡一并骂了进去。
小邓子哪敢再请他示下,只慌忙从袖袋里掏出块荼白色绢布捧在手里,顿了一下,见主子没呵斥阻止的意思,这才转身给姝菡递过去。
姝菡这时候也有些回过味来。
她方才被拽起来,经过番拉扯,此时已经确定这位爷饮了酒,那冲鼻的醇香气泽,连他身上常熏的檀香都盖不下去。
他讲道理时,已经恁吓人,眼下万万不能触怒。
再凭心揣测,估摸着这位爷就是个犟毛驴子,且眼下不知从哪憋着股火,她不能再斨茬儿犯浑,还是要顺着毛撸,遂决定先服个软。
“谢王爷体恤。”姝菡边说边接过绢布,又转向小邓子道谢:“劳烦邓公公了。”
安亲王情绪稍定,只挥挥手,小邓子又没声没息退远了,继续在树后站他的人桩子。
姝菡伤的是右手,又刚好是虎口的位置,她一边用左手把绢布往伤口上缠,一边愁眉不展。
顶担心的,是这两日经文恐抄不成了,不知道诗雯的的梵文练得如何,能不能先顶上几天?
看在安亲王眼中,还当她是嫌疼。
顿觉这女人真是娇气,那么丁点伤,血都没流几滴,还一副雨带春愁的做派。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后院里的那些个福晋、格格们还不都似纸扎的一样,寻常淋个雨吹个风都歇利地闹个人尽皆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较而言,这女人算得上隐忍了。
姝菡不知安亲王对自己的腹诽,她匆忙裹住伤口,见安亲王没有继续问话,便蹲下身去拣断在地上的翡翠如意。
头顶上又有了声音:“回去准备怎么交待?”
姝菡听这语气,意会为他是在关心?还是认下这东西或多或少是因他才摔的?
她想了想道:“东西折在奴婢手里,自然由奴婢禀明主子领罚。”
便是想一个人担下。
安亲王眉头拧上:“损毁御赐之物,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姝菡方才只想着,以太后对自己的恩宠,顶多小惩大诫,或是直接赦了。
经安亲王一提,这会方意识到,这东西自出了寿康宮的大门,便不是在内库里堆着的普通物件了。
便是太后不动怒,身后尚且有礼法、规矩在那立着。
“奴婢依稀记着,损毁御赐之物当罚杖责四十,再撵去辛者库,却不知,这板子是由了慎刑司的大人们发落还是由着各宮里自行处置?”
一副已准备好领罚的口气。
安亲王已经被她这一根筋的直肠子气到肝儿颤了。
还慎刑司?就她那小身板,只十板子下去,就能去了她半条命,且还是执刑的人手下留情。
“小邓子,小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