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姝菡而言,出门便意味着风险,她实不知在哪一处会撞见被她触怒的安亲王。
但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此去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启泰十二年到启泰十三年间,太医局里存档的医案。
医案这东西,自来都是由太医院里专门的吏目管着,寻常人别说借出来,便是想要查看都是禁忌。
尤其是皇帝的医案,更是轻易不能示人,太后和后妃们的差着一层,也要对应了身份才借的出。
姝菡知道今日机会难得,才如此冒进。
自两日前读过齐娘娘生前的书稿,姝菡便疑心她小产前遭人暗算误食了鹿胎,据蛛丝马迹所指,姝菡有个大胆的设想。
眼看真相就要浮出水面,却缺失了其中重要一环,即是这鹿胎的来历。此番便要着落在那段时间的医案上头。
太医局管着这一摊的吏目有两人,一个姓史,一个姓云,其中史为主,云为副。
今日豆蔻和姝菡去时,两人中只有一人当值,便是年纪稍年轻的云吏目。他做这个差使也有三年,自是识得豆蔻,姝菡虽和他不熟,但做医女时偶尔也和他打过交道。
云吏目听说她们要调阅太后的医案,先是照例验看了腰牌,然后便带着两人进了储藏着医案和各类医典的后院。
他进院后顺手打里面扣好了门闩,只因另一个同僚生病告了假,门上无人看守,而医案眼下放的杂乱,怕一时不好翻找,关了门省得旁人趁乱溜进来。
此处收藏着本朝开国以来所有的医案和前人的医学著术,因三日前刚经过翻建,眼下还有很多装订好的书册临时摞在房门边的条案上来不及上架。
“实是对不住,这两日人手不足,正忙乱,昨日才归置好圣上的那部分医案,余下来不及细致整理,等会儿恐要费些功夫。”
豆蔻忙说:“不打紧的,大人慢慢寻,如此倒是我们给您添乱了。”
云吏目忙说:“不敢,不敢,两位姑娘也是领了主子的令办差,某自当尽力。”
姝菡望了眼前数排高架,转而好心道:“若云大人信得过,不如指了大致方位,我们姐妹一起跟着找找?”
对方有片刻犹豫,可想到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卷牍,加上这两人算是信得过的旧识,便指着靠南墙深处的几排高架:“应是在那左近,上头皆是太后她老人家和各位主子娘娘的脉案和药案。若此处没有,便是被史大人放在了后面新辟出来的房间,那处却不好让两位过去。”
姝菡明白,里间陈列的恐怕是圣人的医卷,那才是真正要紧的,除了皇帝的敕令,无人可调阅,所以云大人才分为谨慎。
“我和姐姐便在外间先寻吧。”
豆蔻看了姝菡一眼,随即应了声好,那位云大人则转身去了里间分头找。
豆蔻择了靠墙最末一排翻找,姝菡自要和她避开,便从次一趟开始。
她惯常读书,一目十行迅速浏览着卷脊上的注记,片刻便叨见了自己想要找的其中一册。
听着身后有沙沙的书册翻动声,姝菡回过头勘了一眼,视线果然被堆积在架子上的书册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这才小心取下那本标注着昭宪仁皇后的蓝色卷宗,便是今上已经过身多年的那位元后,也是当今太子生母的那一册。
姝菡此时很是庆幸,以往散录的诊视记述都是按了时序装订,她很快便翻到了启泰十三年四月那几页,里面清楚记载了某位罗姓太医为已逝先皇后请脉的全部细节。
看上去,倒像是平常的平安脉,一切体征无异,只开了助眠的花草茶。
姝菡不死心,又继续往前多翻了数个月,均没发现鹿胎的用药记录。
这实在令人很意外。
按姝菡先前推算,齐娘娘的鹿胎,十有八九是皇后着人混进去的。但此物并非寻常人可用,非一宫主位不可得,且并非是药局常备药物,所以无论是从动机、能力,以及后面发生的罚跪事端看去,都属这位嫌疑最大……
姝菡本以为,此番定能从皇后医案的药方里找到这味鹿胎,却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医案有着彼时院判的私印,应是做不了假,用药和脉象也是对症的,一切看似毫无破绽。
如果非说有什么反常,便是前边一个月,皇后连续请了两次平安脉,且中间一次连个养生的太平方子都没开。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姝菡没拿到撑起自己猜测的实证,不觉大失所望。
放下这疑惑,她复又去找另一本。
也没费太大工夫,只在同一架子的最底层,且似久无人问津,上面甚至落满了灰。
那是一本卷脊写着珍妃的书册,可能都无法称之为书册,目测不过十几页,似她短暂的人生一般轻薄。
和昭宪仁皇后那一册相同,卷宗里的封号已经圈上了黑色边框,是薨逝者和在世之人的区别。
姝菡从启泰十二年腊月开始翻起,果然见太医诊出喜脉的记述,上面是初次诊出时年的齐贵人裔龙在怀,另详具保胎的避忌和药方,尤其反复强调:前几月备孕所用的鹿胎须马上停了。
姝菡更加迷惑:按说,以齐娘娘当时的位份,是没有资格用鹿胎的,这药方能过了明路写在医案里,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的金口盛恩,当时这位汉家女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难道说,是因她此前服用了过量鹿胎,才遗祸自身?姝菡不禁进入了自我怀疑。
不对。
她小产那日的随笔里,明明写着冯御厨所制的鲫鱼汤带着腥气,这一点再错不了。
那这鹿胎,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线索似乎断了。
带着这疑问,姝菡将两册医案放回原处,另换了一行书架去找太后娘娘的那份。
又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云吏目手捧着厚实的书册,一边走一边召唤:“两位姑娘无须寻了,某已在里间找到了。
姝菡闻声走了出去,豆蔻稍后也跟过来。
两个人在外间做了登记,又道过谢,便带着医案去寻顾嬷嬷。
膳药间院子里,一个眼生的小姑娘开了门,原来是顾嬷嬷又添了帮手。
而顾嬷嬷此刻正带着灵芝在院子里头忙做一团。
“豆蔻和菡儿回来了?你们先在里屋稍微坐片刻,我正急着炮制给贤、淑两位娘娘的鹿胎膏,一时半刻腾不开手……
姝菡福至心灵般被点醒:原来竟是鹿胎膏!到此为止,这一切旧事终于穿连上了。
鹿胎膏作为后宫妃嫔的滋补佳品,自前朝始,已经在宫廷风靡数百年,到了本朝,尤其受到龙兴于北地的皇族们追捧,且它历来不是作为药品归入太医局管制。
然而此物有活血的功效,每次宫妃们在进补前,须请了平安脉,确认没有孕兆方可食用,这也是很早便定下的规矩。
中宫那次不寻常的请脉,想来就是因为接下来要服用鹿胎膏的缘故。
太医局突然诊脉,却连个太平方都没有开,也更加印证了这种可能,缘是怕冲抵了鹿胎的功效。
这鹿胎膏的来历和去向,也是有迹可循的,虽不会列入诸位主子们的独册医案,但也会记录在专门的采买领用账目里,内务府另有备案。
姝菡为难,要想把手伸得更长,就没那么简单,除非拉了太后娘娘入局,否则想要深入去查,再不可能。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枕。
清早,姝菡还没睁眼,便听见外头不同往日的喧闹。
她还没正式销假当值,也就没应卯,待穿戴好了,欲去前头给老祖宗问安,却被门口守着的豆蔻拉住了衣角。
“妹妹慢着些,万岁爷正在里头呢,诸位主子们明日要去木兰围场行猎,这几日都不在京城,万岁爷遂带了众位王爷贝勒爷们来给主子问安,你若没有大事要禀,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姝菡怔忪了一瞬,天子竟在里面?
她将袖底拳头紧握,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除了万岁爷,都有哪几位主子在前头?”
“我方才帮着优昙姐姐进屋奉茶的时候,见里面除了头顶那三位爷,余下的倒是都来全了。”
便是说,太子、英亲王和安亲王都不在。
姝菡不再多问,一言不发回了罩房。
将那本赚杀鱼儿握紧在手,她又将旧年里母亲从普渡寺求来的平安符收进腰间荷包。
姝菡不免自嘲,她今日便要赴死,可见这灵符管不了用。那盛名在外的泓一大和尚原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
也罢,若能拉了那位残暴不仁的太子下马,她纵身死,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姝菡绕过宫人们侯旨的堂屋,只手握着手稿,立在圣驾回乾清宫必经的主道上。
脑海里思量,是将东西呈上去便触柱,还是留个活口再把太子的恶行狠狠咬上一口。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横空而来,打断她全部臆想。
“你在此处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对了,是徽大猪蹄子本尊没错了。
第40章 【救赎】
姝菡幼时自四岁便开蒙, 五岁始习字。
她临过最多的帖,并不是闺中训诫, 也并非诗书词赋、经史子集。
案头经年累月用墨汁浸染的厚重书册, 是一部又一部晦涩难懂的佛经,上头一字一句,皆是母亲用心节选摘列。
她那时候虽天真懵懂, 难解其中奥义, 但时常听母亲说:经文里头有大智慧、大境界、大慈悲。
此后抄得多了,便也从那字里行间悟出些稚童也可参透的浅显道理来。
待成年后细品,方知所言皆是因果二字。
《涅槃经》中有云:三世因果, 循环不失。便是劝着人多施善行,勿造恶业, 如是方能种善因、结善果,不然现世不报, 来世也必遭反噬。
道理姝菡虽懂, 却是直到今日才有些信了这因果之说。
否则,她在世十六载,未曾有一日作恶, 如果不是因着前世业障的果报,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犯在这位煞神安亲王的手中?就连离世前都要再撞上一面。
想到这里,姝菡攥紧了手中书稿,并不跪下行礼,也不回头睬身后发问之人。
用不了一会儿,她就要亲手将这部齐茉儿娘娘的遗作呈到圣人跟前。
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剥茧抽丝找到害死昔日挚爱宠妃的真正死因和幕后元凶, 进而罢黜东宫,但对于怀着叵测用心呈上书稿的始作俑者,他便是为了皇家体面,也断不会再留着自己小命。
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在意他安亲王的喜怒。
姝菡冥想之际,安亲王已负手立在她面前。本是一副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模样,待看清姝菡此刻满脸慷慨决绝的凛然之势,终归察觉出她的反常。
再低头往下看,她手里握着一本约莫两指厚的书册,因日久年深纸张的色泽早已泛黄。
“手里拿的是何物?”
姝菡原想着,安亲王晚来,必定急着去里面给皇帝和太后问安,未必有空和她消磨耽搁。
没想到他会过问这要紧之物,权宜之下遂答:“是本诗文,想托了八贝勒的小太监捎去给宝华殿的宫女汀兰。”上次给汀兰的信是铃儿送过去的,想来安亲王必定知道,刚好此时用来搪塞。
安亲王却不信:“拿来我看看。”
姝菡推脱:“万岁爷并诸位王爷贝勒爷均在里面,奴婢不敢耽搁王爷的正事。”
安亲王疑心更重,在姝菡的惊呼声中劈手夺过她手中紧握的、那本题曰赚杀鱼儿的手稿。
姝菡一时间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他并看不出其中的不妥。
安亲王粗粗翻阅了前头几页,所作尚属正常,不过是一些典籍的注解评述;再往后看,是近百首辞赋,笔触像是出自个女人之手,确属上上之作;等翻看到最后几页,随处可见“六郎”“绛雪轩”的字眼,他终于知道,姝菡因何一脸冷峻,那是赴死的决然。
而这本书稿,不止是扳倒东宫一脉的秘钥,更是夺人性命的无情锋刃。
安亲王合上书页,额头的青筋迸起,手上力道过猛,攥着书册的指节几无血色。
如果此刻姝菡抬头看他,定会发现他的情绪早已出离愤怒。
安亲王用闲着的那一只手指向低头不语的女人。“你这个……”
也不知后面是想骂句蠢货,还是什么,总之准不是好话。
却还顾忌着里面随时会出来的圣人。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将书册在自己的怀里收放妥帖,只转身吩咐随行的小邓子:“带她出去,躲得远一些。”
说完朝着门内走去,再不看惹怒他的那人。
可不过两步,又不放心地丢下一句。“要是一会儿我伴圣驾出来还看见她在此处,便摘了你全家的脑袋。”表面是对着小邓子发狠,实际何尝不是冲着姝菡而去。
小邓子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样的旨,知道他主子是个言出必行的,吓得立时去央求仍立在砖道上的正主。
“菡儿姑娘,菡儿祖宗!求您给条活路吧。您要是犟在这里,咱家在禁城外上至七旬的祖母,下至总角的甥儿,俱要给您陪葬了。”说完,竟是噗通一声跪在当场。
姝菡此刻像是个强撑不过的提线人偶,也随着安亲王的离去瘫坐在地,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邓公公给她叩头有多么于理不合。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是:齐茉儿的书稿失了,扳倒太子的唯一机会便没了。她怎么会如此无用……
小邓子看姝菡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左右并无旁人,赶忙把人搀起来,也顾不得后面会不会惹了她不快,只半拖半扶把人往寿康宮的门外带。
门上的人见了这个架势,哪能不拦着。
小邓子无法,只得晾出他主子安亲王的腰牌:“长春宫贤妃娘娘有件要紧的东西找不见了,想着之前是菡儿姑娘走前归置的,咱家奉了王爷的令,带姑娘回长春宫回个话,等贤妃娘娘问清楚了,咱家再亲自把姑娘囫囵个儿的送回来。”
门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这菡儿姑娘是老祖宗的心头肉,且拿不准长春宫的贤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敢应声。
姝菡这时已经缓过来大半,也知邓公公不过听差办事,何必为难他。
“我随了邓公公去去就回,若太后主子问起来,便说我回来后亲自向她老人家解释。”
这才顺利出了寿康宮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