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场蝗灾未灭,紧接着便是大规模的疫情爆发。
千里沃野朝夕间, 便化作哀鸿遍野的不毛之地, 各处缺粮少药,甚至爆发了数场叛乱,连“君不为仁, 天道降诛”的大旗都扯了出来。
地方上眼看实在捂不住了,且须得调兵求援,奏折便像雪花儿似的进了京,驿马都跑死了不知多少。
皇帝动了真怒,直接罢免了十余处州府的属官,另提拔了新人继任前去镇压匪祸、救治良民。
时人皆道:天灾人祸既起, 必是有邪祟作乱,欲殇大清江山。
钦天监的监正星夜卜算了出吉日,天子便挑了两个最“出息”的皇子离京代天子祭天祈福。
皇三子英亲王被派往泰山之颠,皇四子安亲王则领旨去了龙兴之地盛京。
搁在往日,这是无上的荣光,非国之储君不可为。
放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只因,废太子的嫡长子、才被封了荣宪郡王的福熙日日被圣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化,俨然是二十几年前太子初立时的旧事重演。
朝臣们不得不猜测,说不得,等那两位王爷还朝,宫里面册封皇太孙的敕令都要昭告天下了。
任是外朝如何风起云涌,暗流湍动,后宅里的日子还是平静的似一潭死水。
姝菡自上个月安亲王连续在她房中宿了三晚之后,已经有数日没再见过他人影。
她知道月初十五天都是福晋的,自此过得十分安心,也不去打探安亲王的去向。
直到福晋身边的倩儿来传话,让她今天晌午去主院花厅列席王府里为端阳准备的家宴,她才知道安亲王两日前就去了北地祭祖祈福,至今未归。
姝菡将养了近半个月,身上基本已经大好。
除了头上那一处磕伤须缠了纱布,身上各处的痂子早落。
胳膊和后背上倒是留下了数条深红的印痕,但顾嬷嬷断言:至多经过两个寒暑,便会恢复如初。
宴席设在晌午,姝菡早间便命人备了水沐浴,因是五月初五的正日子,又在水中加了兰草艾叶祛邪避疫。
来到安亲王府这么多时日,她还是头遭有机会出这院子,便叫了映儿来讲讲府中掌故规矩,当日宴席又是按了什么制式布置,也好决定一会儿如何穿戴、行事。
“侧福晋不必拘谨,福晋说了,主子爷不在,这宴便随性些,只分了两席三十六碟的菜式。您大病初愈,若身上不爽利,只点个卯再回海棠院也使得。”
姝菡这话只敢听进一半。
要是将客套当做真话,不出两日府里便会传言安亲王娶得侧福晋是个二五眼。
用笨理儿合计也知道,嫡福晋不撂筷子,哪容个妾氏先退席?
她转身吩咐了铃儿:“去柜子里给我挑身香色的常服来,头面佩了贤母妃赏的那套珊瑚的。”
铃儿不解:“主子何不穿太后娘娘赏的那套缭绫的?趁着您肤色白净。”
姝菡却言:“那件领子太矮,怕见了风。”
铃儿虽费解这天气只有嫌热的,捂那么严实作甚?还是照做。
姝菡自有她的道理:那套缭绫常服虽稀罕,颜色却近正红。她若头回现身便穿了这套出去,被嫡福晋误会她在打擂台可不是什么美事。
至于头面,珊瑚比不得东珠贵重,但那是贤妃所赐,稳中透着尊重,也是求个无功无过。
002
姝菡装扮好去往正院赴宴时,花厅里四个格格已经入了次席落座。
几人见她进门皆按着规矩起身问安。姝菡无心和她们寒暄,被引着坐了主桌次位。
拜素玉所赐,屋子里众人在姝菡养伤期间已经风闻她是因何入的府,且基本确定她日后只能做了海棠院里的第二尊佛爷,于王爷眼中大概也只是个不情不愿接过手的摆设,先时对她身份艳羡嫉妒的心思歇了不少,也因此,便没有阿谀奉承的必要。
姝菡不介意这样的冷遇,正乐得清静。
不多时,女主人那木都鲁氏穿了身织金撒红的朝裙进了屋,她戴了整套的翡翠头面,一耳三钳俱都是指肚大的东珠作饰,显得雍容而富态。
她身后还跟着个中年使女,怀里抱着刚满五岁的大阿哥,也就是安亲王的嫡长子福元。
姝菡随着众人起身问安。
那木都鲁氏摆摆手让诸人落座,目光先是从穿着低调的姝菡身上掠过,露出满意的目光,随即发现另一侧,白妤婷的座位仍空着。
“白庶福晋呢?”问的是院子里传话的侍女。
“禀福晋,白庶福晋害喜,弄脏了衣裳,说是晚些便到,让奴婢和主子您告个罪。”
那木都鲁氏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即换上她那副千锤百炼过的端庄仪态。
“那也不必等她了,倩儿,吩咐传膳。”
姝菡不奇怪那木都鲁氏对这位庶福晋的厌恶之情,却实在不理解一个庶福凭什么敢如此驳当家主母的面子?
便是再得宠,也不过是好听一些的妾,想来,也是对她那位领兵在外的兄长白景瑞十分有信心。
再冷眼去瞧旁边次桌的几人,均是循规蹈矩的模样,连平时和自己不对付的素玉都显得没精打采。
也对,安亲王不在,这宴席对她们而言便形同鸡肋。
等八个冷盘上齐,热菜也走了一半,白佳氏终于在她侍女涟滟的搀扶下施施然进了屋。
她不徐不疾蹲了个礼:“给福晋请安。”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男主人不在,那木都鲁氏也不会惯着她:“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白佳氏惯性地将手抚上她已经显怀的腹部,“今日害喜污了衣衫,沐浴换衣费了些时间,请姐姐勿怪。”
那木都鲁氏虽看不惯她做派,也不能真将她如何。
“这是咱们府上的海佳氏侧福晋,这是白佳氏庶福晋,你们是头回见,以后姐妹间要和睦相处。”
两人其实不是头回见,但姝菡此刻被点了名姓,只点头:“白妹妹。”
白妤婷似是才见到主母身边的人一般,只拿眼打量了一番,才笑答:“原来是侧福晋,失敬了。”
却看不出有何诚意。
姝菡无争宠之心,对这轻慢也不当回事。
谁想到,白妤婷刚落座,似是想起来什么,转而问她:“我方才听见,侧福是姓海佳?”
姝菡不解:“不错,我阿玛是海佳氏的旁支,庶福晋有何见教?”
白妤婷掩唇低笑:“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凑了巧。”说着,将视线落在了次桌某个穿着秋香色常服的格格身上。
那木都鲁氏将脸一沉:“好了,都好好用膳。”
姝菡抿唇,不再应声。
白妤婷含笑答了声“是”。
一场宴席便这么消磨到午后。
姝菡回了房,知道白妤婷定是话里有话,将铃儿叫来:“次桌上素玉身旁的那位穿秋香色的格格是谁?”
铃儿有些吞吐:“是梅赫理·宝洳。”
难怪,是应在了这段因缘上。
“我知道了,勿和王爷提起此事。”
003
端阳家宴后,姝菡在王府的生活便进入了正轨。
其实,除了每隔三日去上房问安,和过去的日子并没太大差别。
姝菡知道白氏因着位份高低,对自己有着天然敌意。但她对白氏也委实没有什么好感,如此自不必装出个姐妹相和的样子给人看。
好在白氏要养胎,请安的事都被豁免,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碰面的机会,于明面上就没什么不堪闹出来。
眼下真正让姝菡发怵的是:这个月十六马上就到了,而福晋已经安排了嬷嬷给她讲侍寝的规矩。
听说安亲王归期未定,姝菡只盼着能错过她那五天,也好让她再混过一个月。
五月十七这一日,铃儿将放了午膳的食盒拎进屋。
看左右无人,她凑近了正在抄经的姝菡:“给主子道喜,王爷回府了。”
姝菡悬着的手腕一抖,好好一篇经文,就这么污损。
姝菡放下笔,认真看向铃儿:“王爷出门多日,应是会宿在正殿吧?”
铃儿没听懂她心里企盼,只满脸得意:“王爷在福晋院子里用的午膳,另让邓公公吩咐,让咱们院子里今晚上不许落锁。”
姝菡瘫坐在桃木椅上,明明满室暑热,却感兜头一盆冷水浇来。
是夜,铃儿伺候着姝菡沐浴,将不知哪儿得来的花瓣撒进她的浴桶。
姝菡心里头烦,披着浴袍便气哼哼回了寝居。
屋子里灯火正亮,摇曳烛光里,已经换好了寝衣的安亲王正拿着本经书坐在八仙桌旁出神。
姝菡膝一软,险些站不稳。
铃儿本跟在她身后,在门口见王爷这身装束,便不再进去,只在外头顺手替他们掩好门。
安亲王听见动静回过神,抬眼看像呆若木鸡的女人。
“过来。”他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温柔。
姝菡却感觉他情绪似乎不大好。
可还是要认命过去。
“听福晋说,伤俱养好了?”
姝菡不敢说谎:“嗯,就是还留了些印痕没消。”
安亲王于是伸手去撩她的浴袍,动作极其自然熟稔。
姝菡吓得一把攥住他带着厚茧的大手。
安亲王脸上辨不出喜怒,只用单手锢住她两臂,也并未十分使力,已直接将她圈在怀里贴紧,是个美人背入君膝的姿势。
姝菡知道自己在抖。
安亲王自然也知道。
他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浴袍半褪下来,光晕里,光洁皮肤上果然有一道刺目红痕,那是废太子的毒手。
安亲王用他经年带着的扳指,无比缓慢地沿着那鞭痕的烙印,一寸一寸掠过,似乎想借此将它悉数抹去,那动作仔细得甚至不带丝毫欲.望。
姝菡却觉得,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滚烫起来。
虽她没经过人事,却也觉察,今晚的安亲王,似乎不同往日。
不。
应该说,他比往日更可怕。
“王爷。”姝菡试着开口。
“嗯?”安亲王一边答她,一边在烛光里继续摩挲她裸露的伤痕。
姝菡壮着胆子,亦带着些讨好:“您出门这些天,臣妾为您抄了卷经文,想呈给您看。”
安亲王没作声。
姝菡便试着直起身,将身体和他稍拉开些距离。
安亲王并没阻止。
姝菡借机彻底站起身,复又背对他将袍子裹紧。
姝菡用她仅存的冷静回忆,先头为太后抄的那卷经,似乎收在床头的红木匣子里。
她走到床边,将匣子打开,小心取出半沓梵本。
盼着这部远道而来的《妙法莲华》能净化身后煞神的骇人心性。
没等转过身,一具火热身躯已经压在她身,生生将她挤压在床榻上。
连她捧着经文的手都被压制在身下。
她咬着牙,拼尽最后心力。
“求王爷,熄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大灰狼在外面受了伤,心情不好,要吃了小白兔疗伤,你们猜,作者菌会不会让他得逞?
第50章 【缘起】
海棠院中的灼灼花海早已陨落殆尽。
夜色里, 檐下的气死风灯悬在半空,身不由己被忽左忽右晃动, 任一盏烛心被摧杀得摇摇欲坠。
屋子里的灯却亮得正好。一盏烛心氤氲, 纱罩上的莲花纹映照在东墙上,晕成了半壁风景。
姝菡纤弱身躯适时正被安亲王按压在床榻,姿态说不出的旖旎, 却未能道出此刻真意。
她方才口中讨了饶, 求他熄灯,只为留下名门之女的最后一丝体面,心里却终究意难平。
便是做个寻常农人家节衣缩食的贫户娘子, 也总好过眼下的不堪。
委屈涌上心头,眼眶里的泪花便锁不住, 只一滴一滴顺着她粉嫩面颊沾湿了织绣锦被,比烛泪更烫人心扉。
安亲王便是在这时候起了身, 收了心。
姝菡感觉到身后的压力撤去, 不敢动,更不敢回头,半晌后才有了动静。
“有酒吗?”安亲王已坐回了桌旁如是问, 声音里罕见些许疲惫。
姝菡还犯着晕,在榻上一动不动。
安亲王指望不上她,遂环视了一周,终于自己站起身,朝窗下走去。
那里摆着个琉璃酒盏,配了两只五彩斑斓的酒盅, 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想来是小邓子备下用来给他助兴。
他倒了一杯,仰头满饮。
如是三杯下去,似是不过瘾,索性端起酒盏统统灌进喉咙,火辣的感觉从齿颊贯通胃肠,灼人也疼得痛快。
可惜,终究是酒入愁肠。
随着哗啦一声,琉璃盏在青砖地上跌了个粉身碎骨,门外伺候的小邓子闻声轻轻敲了门板。
“主子可有吩咐?”
安亲王头都没抬,无比平静地吐出个“滚”。
外面便又是一片死寂。
姝菡这时候已经坐起身,如何不知自己犯了大忌讳,没的回环。
可她不后悔刚才的违逆。
“臣妾败了王爷的兴,请王爷降罪。”是副自暴自弃、十分找死的口气。
安亲王没答她。
姝菡复又开口:“王爷可要移驾,或是让人请了福晋来接……”
她不擅长揣测人心,但也知安亲王怒火不小。
安亲王听到,这才把脸转过来。
那是副古井无波的面孔,不喜也不悲。隔着灯影,明明模糊,姝菡却隐约在这假面背后看出了些许痛苦,还有更多不甘。
安亲王没有回答姝菡的问题,反倒问她:“身上的伤,还疼吗?”倒像是寻常的关心。
姝菡起身走近了些,去归拢地上的琉璃碎片,以防有人走过划伤了脚。“早就不疼了,便是背后那道看似恐怖的红印子,至多一个寒暑也总会消的。”
安亲王喃喃自语:“会消吗?”可它此刻明明十分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