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依偎】
入了夜, 没有一丝风。
星河缀上穹幕、由满趋残的月轮被几片流云半遮住,像是被扼在纱笼里头的困兽, 憋闷得说不出。
戌时刚过, 安亲王府的大门中开,里头先后出来一辆镶黄朱轮车并五辆青毡双辕马车,后面另跟着十余个骑马执兵的侍卫。
府中嫡福晋那木都鲁氏抱着嫡子亲自站到大门口, 隔着车帘为自家王爷送别。白佳氏哭闹着要和安亲王同行, 已被她遣回屋。
“王爷此去,妾身不能与您同行,您万万保重。”
说着说着, 眼泪便流了满面。
一个王爷之尊,被他亲生老子连夜撵出京, 这辈子的尊严体面都于顷刻被踩碎在街头巷尾的非议中,连着这会儿出门, 都不敢大张旗鼓。
刚受封毅郡王、大婚五日的九皇子徵骐牵着马缰绳在一旁劝:“四嫂放心, 用不了多少时日,等皇阿玛回心转意定会召四哥回京。眼下天色不早,我便代四嫂送四哥出城。”
那木都鲁氏抹了抹泪, “如此,便有劳九弟了。”
“亲兄弟之间,都是应当的。”
那木都鲁氏眼见着一行车马渐去渐远,而安亲王自始至终连车帘都没有掀开,心痛之余,抱紧了怀中福元, 再次坚定了将后半生荣华寄托在亲子身上的决心。
道路上早已宵禁,九门上偶尔经过的巡夜兵丁看见车驾的制式,别说阻拦,只瞭上一眼便远远躲开。
片刻后,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到了安定门。
九门提督敦什勒接到消息早已侯在城门口。等车驾停在眼前,他撩开袍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车里的人叩了三个响头。
“臣敦什勒虽不能亲送王爷离京,但有朝一日,定会带着弟兄们在此迎接您还朝。”
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路上都没有动静的车厢内终于响起了几声咳嗽声,随后车帘子被掀开半片。
安亲王那张万年如一、宠辱不惊的脸庞便在夹道的火把里清晰起来,连带着,依偎在他身侧的娇小女人也露出个模糊身形。
“记得你今日说的话,本王也必不会让你失望……”
敦什勒再次将身体趴伏于地,由着车马驶出中开的安定门。
九贝勒欲策马跟上,却被敦什勒拦下。“请郡王爷留步,就送到这儿吧。王爷他迟早还会回来的。”
敦什勒也是无法,皇子无诏不得离京,这个关口不能再生事了。
徵骐就坐在马上,看着城门将那车马的影迹关在门外。
怅惘良久,终于打马奔回他的郡王府。
002
出城五里地,便上了官道,车马却依然行得缓慢。
安亲王除了在城门那会儿,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姝菡知他心里必然不好受,也不是几句劝慰能解决的,只将头贴在他的前襟,半偎在他怀里。
谢这一字太轻,死又太重,索性在他身边陪着,便胜过万千言语。
安亲王便由着她腻在身上,不拒绝,也没回应。
忽地一声响动,车颠簸了一瞬,随后马车急转了个弯。
安亲王一手把住车壁,一手揽紧姝菡,勉强维持了平衡。
没等他发怒,赶车的常随肖光顺连忙隔着车帘告罪:“王爷恕罪,路上太黑,不知是谁放了块石头在道中间,奴才到了近前才看清,只能急忙转了方向,您和侧福晋没伤着吧?”
安亲王撩开帘子,外面果然已是漆黑一片,只靠着马车上的灯笼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离下一处驿馆还有多远?”并没去责备。
“大概还要行上十几里地,可要奴才快着些?”
“那倒也不必,还是安全紧要。”
肖光顺便答了声是。
安亲王放下帘子,反手将两边的窗纱揭开,心里的闷气舒缓不少。
借着外头灯笼的光亮,他打量起怀里的女人,十分柔顺,和在寿康宫里悍勇的样子大相径庭。
“白日里,怕了吗?
姝菡知他问的是什么。坦然道:“不怕。”
安亲王心火又有燃烧的趋势。“不怕?你知不知道,几鞭子下来,就能让你皮开肉绽,几十鞭子过后,你连一处好皮肉都剩不下?”
姝菡脖子有些酸,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
“王爷在,臣妾便不怕。就算是死在当场,总有一天也会葬在您的身边。”
是啊,如果安亲王登了大统,给她身后的追封,别说皇陵,便是宗祠也进得。
可那死后的荣光,要来何用。
安亲王扳正姝菡的身体,让她平视着自己,带着无比郑重:“我要你向我保证,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何种地步,但凡有一线生机,都不要轻言生死。遇了事,也不要梗着脖子硬刚,你今日面对的那是天子,是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神祗,若不是老祖宗及时出现,你现在早就,早就……”后面的话,安亲王却不忍说出来。
姝菡撅起嘴:“王爷就知道说臣妾,您在臣妾身边跪下去的时候,圣人的怒火可是烧得更旺了。您都没怂,臣妾是您的侧福晋,当然要有样学样……”
安亲王本来是十分心疼,被她故意搅闹说得没了脾气。
“我是当朝的王爷,便是被拿出去,哪个敢真对我动了板子?你这憨蠢到几时能开了窍?”
姝菡用头拱他下巴:“是是是,臣妾是个憨傻蠢笨的,所以王爷是因何看上的臣妾,人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莫不是,王爷本心里本也是这个调调?”
安亲王不再和她强辩,只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唇舌贴合上她的。
姝菡并不挣扎,只由着他肆虐,便是为了今日他那一跪,她欠他的就已经还不清。
安亲王说的不假,没有哪个奴才敢动手去打皇子的板子。
但金口玉言落了地,无论这罚是不是降到了他头上,他早就颜面扫地。
纵是到了他御极天下,脚踩六合那一日,这耻辱也会成为他毕生洗刷不掉的污点。
她谢不出口,也还不起恩,只能把自己当个贡品,献祭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端午节快乐!
有没有被今天的章节甜到?
作者菌去包粽子,晚上还有一更,不要说我短小!!
另:祝愿高考学子们金榜题名。
摸摸摸
第54章 【驿路】
抵达驿馆, 已过了三更天。
安亲王低头看了看怀里偎成个猫团子样的姝菡,先在她眉心轻啄一下, 又轻轻扶着让她平卧在车厢里, 随手把自己的斗篷垫在她颈下,这才撩开帘子下了车。
“主子稍等片刻,已经派人去叫门了。”小邓子一直跟着肖光顺坐在车辕前头, 见安亲王下来, 赶忙殷勤伺候。
安亲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见车厢里没有动静,这才压低声音:“勿闹出太大阵仗,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
小邓子也凑近了悄声答:“主子放心,奴才都安排的妥妥的。只是后面马车里的两位格格, 等会如何安置还要讨您的示下?是轮流给您上夜还是单辟出一间房来?”
安亲王将要返身上车,听小邓子说起什么格格, 脚步一顿。“你方才说什么?”
小邓子面有难色, 临走前被福晋吩咐装了两位后院的格格上车,没想到主子他竟不知情,只感觉头皮发麻。
“是福晋吩咐, 此行来伺候您的玉格格和马格格,眼下都在次一辆车里。”
安亲王怒骂一声:“胡闹。”
小邓子来不及解释,便觑见安亲王身后的车帘被挑开,侧福晋海佳氏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两人。
小邓子忙打了个千:“请侧福晋安。”
安亲王闻声立即转身,他走到马车边上,换了副和悦口气:“吵醒你了?”随即皱眉:“也不披着斗篷, 晚间有风。”说着,便要上车替她去拿。
姝菡拉住安亲王的手:“臣妾不冷,倒是王爷,出门前便有些咳嗽,纵是吃了平喘止咳的滴丸也要多注意些。”
安亲王便就着她的手抱她下来,顺手将她掉下来的一撮鬓发别在耳后。“我不妨事,赶路就是这样。你将就几天,等到了热河,一切再按了规制来。”
姝菡笑笑没答话,反而向躲在马桩后头准备肉遁的小邓子发了话:“邓公公,我方才听你说,福晋还派了两位格格同行,也在后面的车里面?”
小邓子看了眼面沉如水的自家主子,不敢答话。
安亲王便直接下了命令:“这人是你接下来的,那就由你把人再给送回去,也不须耽搁了,现在就启程。”
小邓子噗通一声跪下:“主子息怒,奴才实是不知情。”
这一来一回,要大半天时间,且回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顶顶要紧的是,他知道安亲王此行特意从长春宫要来了个叫做小六子的小太监同行,只怕自己失了信任,从此被打入冷宫。
姝菡佯作生气:“把人带出城的是王爷,要把人送回去的也是您,倒让邓公公跟着辛苦,臣妾虽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没有这样难为人的道理。”
安亲王鲜少见姝菡牙尖嘴利,虽知道她一路上有意开解自己,才做这拈酸吃醋的样子,但也不愿她委屈。
“我说了送回去,你听不见?”是朝着小邓子大小声。
小邓子便向姝菡投来求助的目光。他算看明白了,这位看似个小绵羊绵软脾性的侧福晋,才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狠人,入府不足两个月,在主子面前的威望越来越高,甚至隐隐直逼当家主母那木都鲁氏。
姝菡看向安亲王:“这两个人,王爷当真不用?”
“不用。”
“那王爷便将她们赏给臣妾吧,臣妾此行只带了铃儿一个,正愁人手不够。”
安亲王犹豫了一瞬,“你觉得得用便留下,若是不行事儿,随时撵回去。”
只听后面车厢里噗通一声,也不知道是碰倒了什么。
姝菡没去理会。
安亲王只搂着她返回车上,虽然面上难看,终于还是在她耳边低语:“委屈你了。”
姝菡便转过来,搂着他:“王爷尚且有那么多不能如意之事,臣妾不能为您解忧,但也不愿拖了您的后腿。”
安亲王便将她搂得更紧些。
那木都鲁氏偷偷派了两个格格同行,其用心不言而喻,无非是为了监视姝菡出门期间有没有逾矩的时候,顺带,也是为着分宠。
姝菡心里也觉得膈应,却还要顾及安亲王的体面。
若真是撵了那两个回去,先不说嫡福晋和王爷生了嫌隙,在这个多事之秋于整个安亲王府不利,便是传入到市井中,也会落得个“安亲王薄情寡恩,侧福晋妖媚横行”的名声。
况且,留下她二人,也不是全然无用。
002
驿丞听说是位亲王驾临,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好,便拖着大小驿卒前来迎接王驾。
安亲王看众人一副不醒神的样子,本就没心思摆谱,只让挑了个稍舒适的房间,带了姝菡住进去,余下的事全权交给肖光顺和小邓子处理。
小邓子因素玉和马氏险些吃了大亏,自然不会对她们优待,只让她们合住了一间北向无窗的矮房。
素玉来时本来志得意满,想要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展身手,却没想到出师未捷,没等承宠便被赐给了海佳氏做使女。
她心里既恨又觉得茫然,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只躺在通铺上睁着眼发呆。
另一位格格马氏原也是长春宫的使女出身,和素玉同岁,却比她早进府两年。她此次能被派来,盖因她一贯老实本分,方才在后车里听见王爷的命令,也未觉得有多失落,便踏实睡了。
相比这两位,一行人中最为兴奋的,当数被安亲王从长春宫单独亲自选来的小六子。
他在宫里五六年,早年认的师傅一场大病没了,导致他历来不得重用,全凭着办事伶俐才没被贤妃彻底厌弃。
他眼见长春宫里头一座大山高过一座,全部是他的背靠,于是早就想投了安亲王麾下,也好多个展露拳脚的机会。
以往寻了几次门路没成,今日一朝如愿,自然不可能睡着。
今晚和他同屋的小太监叫小良子,是安亲王身边小邓子的徒弟,比小六子大上两三岁。
小良子本来已经睡下,看他一会儿站起来在地上乱晃,一会儿又在床上烙饼,气得和他理论:“还让不让人睡了?你再出声,我便禀了我师傅,让你去马棚里睡去。”
小六子知道初来乍到要揣着小心,便赶忙认错。
心里却腹诽:你今日敢嗤打你六爷爷,早晚有一天要让你跪下叫祖宗。
可笑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大运才有今日的造化。
而那位给六公公铺好了通天大路的正主,眼下正泡在盛满温水的木桶里,她对面一个屏风之隔,便是同样在沐浴的安亲王。
时辰已经太晚。
姝菡强忍着困意迅速把自己洗涮好,等到想从浴桶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脱下的衣服都落在地上,且被溅出的洗澡水打湿大半,屏风那一边的架子上倒是有衣服,不过看起来不像是给她准备下的,且隔着些距离。
她有些为难。
安亲王没留人在外头伺候,显然一会儿得由她来代为濯发擦身。她要是不赶紧穿好戴得了,一会儿光着身子伺候那位主,不成了羊入虎口?
方才在车上的时候,两个人虽粘腻,到底是“发乎情止乎礼”。姝菡知道在路上也不会出了大框儿便没有计较。
这会儿却大不相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况她还是他上了玉牒的侧福晋。
算起来,姝菡真正侍寝不过两回,但她心里委实没什么企盼,甚至十分不解后院里那些个格格们争破脑袋图个什么。
许是水有些凉了,姝菡胡思乱想的时候,忍不住“啊嚏”一声,惊吓劳顿一天,真有些症候。
屏风另一边撩水的声音随即也停下。“着凉了?”
姝菡揉揉鼻子,身上属实有些冷,可还要嘴硬:“不妨事的,臣妾还想再泡泡。”最好安亲王自己洗刷好了去就寝,到时她灭了灯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