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门外有小太监隔着菱扇来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永寿宫的管事蔺嬷嬷求见。”
皇后心里一慌,心想她来的不是时候,面上却持重。“皇上公务繁忙,臣妾就不耽搁您了,也不知成嫔妹妹有何事竟这个时候遣人来,臣妾去前头看看。”
皇帝没理会皇后自说自话,只对着外头下令:“带进来回话。”显然不打算走。
皇后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跟在皇上后头去正殿。
002
蔺嬷嬷今日来,实在算得上时运不济。
以往这个时候,皇帝多半是在前朝和大臣们议事,又或是在养心殿批折子。
今日要不是因为大阿哥迁宫的事,也不会特意来这一趟。
蔺嬷嬷被引进主殿正堂,抬眼就看见皇后皇帝俱在上首落座,腿立刻就有些发软。
她原是想把近日来在永寿宫所见所闻报给皇后知道,顺便再想办法让她给自己撑腰,势必要灭一灭成嫔的嚣张气焰,可是见了这个架势,只得夹紧尾巴做人。
等蔺嬷嬷按规矩大礼问安过后,皇后率先发问:“听说你是永寿宫里的管事嬷嬷,这趟过来,可是成嫔妹妹有什么要事找本宫商量?”说的极客套。
蔺嬷嬷见皇后假装不认得自己,心思转了又转,那她得想个什么由头搪塞?
不能说得太细致,不然疑点太大,怕立时被拆穿。
“禀娘娘,老奴就是替成嫔娘娘向您请安来了,因近来主子她卧床将养,多日未来坤宁宫问候,心下难安。”
“成嫔妹妹她有心了。回去代我多照顾她,若没有其他事,就跪安吧。”是想草草把人打发,以免生变。
蔺嬷嬷如蒙大赦赶忙称是。
皇帝显然不想放过。
“慢着。”
皇后和蔺嬷嬷不约而同心里一颤。
皇后笑着问:“皇上可是有什么嘱咐要她带去给成嫔妹妹?”
皇帝没理会,他记得此人正是那日向姝菡谏言绛雪轩宜过冬的奴才,
他只朝着下首站着的蔺嬷嬷问话:“从前在哪里当差?”
蔺嬷嬷额头微汗:“回万岁爷的话,老奴先时在永巷里当差,专管教导宫婢们的规矩。”
“再往前呢,从入宫之日说起。”
“是。”蔺嬷嬷定了定神,心说皇帝应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只是碰了巧了,只含混:“老奴入宫时在先珍太妃身边伺候过两年,后调往储秀宫当差五年,再往后伺候达郡王至他封爵,三十岁时时就去了永巷。”
皇后脸色愈听愈加发白,这人是常嬷嬷荐过来的,她前头没详细盘问,这会儿真是如遭雷击,又有些骑虎难下。
敢情这位蔺婆子伺候过的人,就没有一位得了善终。那位自戕的汉妃齐茉儿就不必说了,尸骨都不知抛到了哪处荒邱野地。储秀宫里的荣妃犯了大罪被褫夺封号溺死于冷宫,也是一苇草席收殓;达郡王十六岁上染了天花英年早逝,大婚冲喜后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也便是说,是凡这位蔺嬷嬷伺候过的,都已暴毙。
皇后尚且在震惊中,耳边听闻一声呼喝。
“混账东西。”
皇帝毫无征兆地将手中茶碗摔打在地,一屋子皆屏气凝神。
皇后强扯着笑看向身侧:“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这下人不中用,打发了便是,回头臣妾再替成嫔妹妹挑了好的送去。”
皇帝沉着脸看她:“呵,这个便不是你千挑万选的吗?如此一个克尽恩主的恶煞,也真难为你是如何找到的?入宫几十年,所伺候的主子竟无一例外的断子绝孙死个干净,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
皇后闻言赶忙拖着沉沉的肚子往下跪。
“圣上明断,臣妾实是不知此人身犯忌讳。要是臣妾知情,又怎么会把如此不祥之人留在东西六宫行走,还放她进来伺候?您细想想,成嫔妹妹她人品贵重怀着身孕,臣妾何尝不是有龙裔在身,怎么会枉顾人伦道义把这起子祸患往身边招揽?望您明鉴啊。”
说着声泪俱下,把通身的气派尊严悉数抛下。
屋子里众人见皇后跪下,也无不趴伏在地。
再看那蔺嬷嬷,已经抖如筛糠,一翻眼皮,昏了过去。
皇帝面上仍在盛怒,只站起来指着皇后痛斥:“是了,你昏聩糊涂,万事不知。既如此,往后也继续好好养胎便是,这六宫的凤印,你即日起交给母后,她老人家定会替你把阖宫上下管得滴水不漏。”
说完似气不过,一脚踢在昏过去的蔺嬷嬷身上,随后拂袖而去。
皇后撑不住沉重肚腹,只仰坐在地。常嬷嬷上前来扶,皇后恨她办事不利,一耳刮子打在她的脸上,护甲的锋利尾尖瞬间划出道红丝。
满屋子宫人再不敢妄动。
良久,皇后似是终于冷静下了,她扶着身后的软凳缓缓起身,将手覆在撑圆的肚子上。
“好,好的很,一个小小的卑贱之人,也值得他如此对我。”
一边的倩儿很怕自家主子情急下再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一边哭着摇头一边劝:“娘娘当以身体为重啊,小阿哥知道您伤心,该如何难受。”
皇后终于有所触动。
“对,我还有大阿哥和二阿哥,我还是正宫皇后,一切还没结束。”
“来人,将这不祥的老虔婆给我拉下去,杖毙。”
第74章 【权衡】(捉虫)
“主子, 该用膳了。”铃儿轻声细语,对着正对镜发呆的姝菡提醒。
“好了, 就来。你们拣几样爽口的菜色端到外间炕桌, 剩下的拿去分了罢。”
一旁的汀兰不禁皱眉:“姐姐有心事?”没有外人的时候,汀兰总不改口,姝菡也真就愿意纵着她。
“有些乏了而已。”
“您从寿康宫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就连蔺嬷嬷无缘无故不见了都没过问。
姝菡看着镜子里依然似少女般纯净无争的脸, 淡淡开口。“今日对着镜子仔细看, 才发现似乎胖了许多。”
铃儿在一旁嘟囔:“主子这个月胃口一直不好,奴婢瞅着倒像是清减了,定是这西洋镜迷人眼, 不作数的。”
姝菡也不反驳:“你们先出去摆桌吧,我褪了耳坠子就来。”
等两个人走出去, 姝菡将手抚上沉甸甸的每耳三钳珠挂,对着镜子逐一往下摘, 动作轻柔而缓慢, 显见一点没有着急去用膳的意思。
虽刚刚没有承认,但姝菡此时此刻确是有心事,还不足为外人道。
方才去寿康宫时, 宫嬷嬷去了慈宁宫不在殿内,姝菡看堂屋和寝殿皆空便独自去佛堂寻人,却无意间听见老祖宗在莲座前面念出了一个耳熟的名字,还提到了之前被暮荷损毁的沉香木手串。
姝菡先头没走心,只推门进去陪着老祖宗焚香诵经,等到回程上, 才想明白为什么她老人家每年到了这一天都郁郁寡欢,以至于上个月的时候宫嬷嬷就再三提醒她要多费心开解。
被老祖宗提到的名字叫颙嬴,是仁宗皇帝唯一的手足,薨于启泰二十六年的小雪节气,忌日便是今天。
姝菡之所以会知道,也是听母亲提起过此事。
虽然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她不清楚,但母亲和父亲闲话时曾言:世间的女子大都艳羡紫禁城中的贵人们如何显赫富足,却不知她们心里承受着比普通人更深绝的苦,而地位尊崇至极的太后老祖宗,便是其中至苦之人。
老祖宗十四岁从草原来陪伴她的表姨母先太皇太后,十六岁大婚。
彼时仁宗唯一挚爱是一名汉人宫妃,先太皇太后为了社稷和血统,还是毅然决定让老祖宗入宫为继后,并在仁宗大行后命其抚养时年刚满周岁的庶出皇子旻裕。
悠悠岁月里,她从个懵懂少女长到风华正茂,又从风华正茂变作老态龙钟。
没人在意,她大婚到丈夫驾崩的那一整年,每夜都独自守着清冷的坤宁宫,几难合眼。
也没人过问,她此后在寿康宫里是如何度过更加荒芜与寂寥的鳏寡一生。
她心中无光,便寄情于参禅拜佛。
她膝下无亲子,便把宫里下人当做孩子看待。
要不是手腕上的沉香木时刻相伴,大概无人会知,她原本也有刻骨铭心倾情相爱之人,只不过那人为了前程先弃她如敝履,择了另一位手握重兵的朝臣之女为妻。
姝菡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为了老祖宗,还是为着后宫里千千万万个失了心也葬送一生的苦命人。
等抬手抹干眼泪,才发现西洋镜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皱着眉头端详她出糗模样。
姝菡慌忙起身:“皇上何时来的,怎么又不让人通传,险些骇了臣妾一跳。”
皇帝不言语,伸手从她脸上刮下眼泪。
“我曾听太医说,妇人孕中易喜怒不定,原本不信。”
姝菡侧过身:“臣妾只是迷了眼。”
皇帝拽她在身前,看她独有一边还挂着耳坠,顺手继续替她摘。
“我在坤宁宫里遇见了你宫里的掌事嬷嬷,觉得此人不合用,欲替你换了一个来,你可有中意人选?”
姝菡低头想了想:“宫中嬷嬷多有旧主深恩,臣妾恐不好差遣,不若补来个管事姑姑,您看可成?”
“也好,可有人选?”
“臣妾入宫之初,在永巷有位寒姑姑对我颇多照拂,却没问过她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这件事我去办,还有哪个信得过的吗?”
“臣妾身边的人够用了。”
“真是个粗心的额娘,你忘了还有将临世的小阿哥呢。”
“臣妾不是想着时日还早吗,再说,您张口闭口都是小阿哥,万许是个小格格呢?”
“小格格我也照样疼,到时候封她做了公主,再给她挑个可心的额驸。”
姝菡轻笑:“八字没一撇的事,皇上说得如此真切,被旁人听见,指不定怎么笑我们。”
“嗯,反正当着我的面,肯定没人敢。”
姝菡不再多说,拉着皇帝的手朝外头去:“皇上应是还没用膳吧,不若陪臣妾用一些?”
皇帝因皇后和蔺嬷嬷的事情窝了一肚子火,本欲看看姝菡就回去继续批折子,可听见她相邀,舍不得驳了她面子,遂应允:“也好,听说你近来十分挑口,我正好看着你,别饿坏了小阿哥小格格。”
姝菡嗔他:“皇上才是需要好好进补的人,您看看自己,从登基到现在,清减了多少?”
“那以后你就多看着我些,我也多看着你些。”
心里的浊气,似乎只有到了这里,才能排解出去。
次日一早,寒姑姑果然从永巷被擢升到永寿宫当差。
而同一日,因皇后要安心养胎,后宫的请安被暂免,凤印也暂时移交到慈宁宫太后手中。
至于那位在坤宁宫中被杖毙的蔺嬷嬷,似被人遗忘了一般,连提起都觉得晦气。
002
入了冬月,连续落了几场大雪,京城里银装素裹。
清早,寒姑姑领着汀兰进屋去换昨晚值夜的玉琉,也好伺候姝菡起身,无意间发现她床头的书册半合倒扣,显见是夜里又起来看过。
“主子昨夜又没睡安稳?”
姝菡坐起身,五个月大的肚子已经令她有些笨拙。“白日睡得多了,夜里难免走了乏。”
寒姑姑不再多问,亲自动手伺候她净面穿衣。
随后,姝菡在众人服侍下用了早膳,所幸孕吐的反应已经过去,如今已经能进两碗米粥。
饭毕,姝菡在阿蘅的搀扶下慢慢在地上溜达,让寒姑姑和汀兰去内库寻些绵软布料,也该做些小孩子的衣服兜被预备出来,内务府呈上来的也不是不够用,可还是想自己做上一些,裁剪针线不能碰,就选选料子画个样式也好。
在屋里踱了一会儿,姝菡似是临时起意吩咐道:“让小六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不大会儿,小六在门口褪下带着寒气的斗篷,这才进屋伺候。
“主子有事召唤奴才?”
姝菡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先退下。
“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西南大捷,仪嫔的同胞兄长要凯旋还朝了?”
“是,大概就在这几天了,奴才听闻,白将军的封赏低不了,就连那位的位份恐怕也要再升一升,连着二阿哥的百日礼部正着手准备,说是要大办。”出了百日热孝,虽不能饮宴,但典礼仪式却不受禁制。
姝菡关心的何止是白妤婷的位份。白景瑞如今如日中天,而自家兄长自滦平一别再无法探寻其音信。她只怕白氏一族做大,兄长磨尽耐心冲动下做出什么令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来。
算起来,白景瑞如今已经封了安南大将军,赐一品子爵,再往上难道是异性王不成?白妤婷恐怕在他还朝时也要一并封了妃位。
如此一来,白家无论前朝武将中还是后宫,都呈现出一家独大之势,实在令人愤懑与不安。
而这个节骨眼上,皇后失势遭了皇帝厌弃,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虽然姝菡对这位行事莽撞又心怀叵测的正宫皇后娘娘并没什么好感,但也知道,后宫少了她的制衡,再任由白家嚣张下去,只会令费氏一族的大仇更加难报。
皇后和白妤婷放在一起,姝菡当然更倾向于皇后得利。
但姝菡仍不打算拉自家下水,为了眼前利益去和皇后达成某种联盟,她成了炮灰不打紧,还得替肚子里的骨肉考虑。
总归要想想办法,无论如何,眼下不能让皇后就这么彻底倒了。
姝菡无心权谋,也不想插手朝堂,可是事关亲情家恨,由不得她置身事外。
“这两天你想办法再探探口风,这位白将军,再要封个什么爵位?”至于仪嫔,大抵是个妃位,总不至于封到贵妃皇贵妃。
小六子领旨出去,阿蘅才带着语卉进来。
姝菡有些烦心,“我去里面再歪一歪,若是寒姑姑她们回来,再喊我起来。”
寒姑姑和汀兰一起往后殿的小库房去,因汀兰一向讨喜,两个人且算旧识,在库房里一边翻找合适的布料一边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