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如此,但任谁听了这话也知,天家的子息都是龙子凤孙,遑论连着三代天子都不是嫡出,大阿哥这话传到圣人耳朵里也算是诛心。
而且,他一个稚童有什么亲疏远近的意识,还不是长者教化灌输而来。今日大阿哥能只认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为兄弟,焉知明日不会把他皇阿玛与庶母所生的孩子当异己铲除?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顿时令人遍体生寒。
姝菡几乎无意识地将手护在自己四个月大的肚腹上,头一次如此为孩子的未来感到彷徨和担忧。
和她两步之隔的仪妃白妤婷显然比她愤慨的多。
她的二阿哥刚刚出生月余,难道以后都要在这对狠毒的母子手下谋生?指甲嵌入皮肉,也比不上她心里的愤恨。
随后,她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立在另一边的成嫔,或许,也是时候拉拢一个盟友。
002
皇后忙于哄大阿哥午睡,便没有心思继续归拢后宫里的女人们。
姝菡由铃儿阿蘅扶着出了坤宁宫大门,却发现白佳氏的车驾停在眼前。
“成嫔妹妹若是得空,不妨到我承乾宫里小坐?我兄长托人从西南捎来了上等的官燕,最宜孕中进补。”
姝菡想都没想便拒绝:“仪嫔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近来正服着顾嬷嬷特制的汤剂,寻常补品再碰不得。且二阿哥在承乾宫还等着姐姐你回去,我今日就不叨扰了。”
白妤婷看她没有同意,也不意外,只继续示好:“也好,妹妹若哪日改变心意,可随时遣人同我说。旁的没有,我兄长在西南一带还没有搜罗不到的上佳补品,定有你用得上的。”
姝菡笑而不语,向她颔首之后便在阿蘅和铃儿的搀扶下上了舆车。
她白家的东西,她费姝菡受用不起。
想想今日之行,既觉愤懑、又感好笑。
一个两个,她们是凭什么认定,自己会做任由她们驱策摆弄的棋子?难道她们想拉拢,她就非要择了一方投靠?
皇后想要坐山观虎斗,却没想到她自己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经江河日下,朝夕不保。
白佳氏以她那位领兵在外开疆拓土的哥哥为依仗,就不明白历来武将不是死于沙场,便是灭族于功高震主?
铃儿见姝菡一路上无语,以为她是因为方才皇后蓄意挑拨而伤神。
“主子何须烦心,凡事有万岁爷呢。”
姝菡没有刻意纠正她的误解,只吩咐她:“等会儿请了顾嬷嬷来。我要诊脉。”
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要暂避锋芒,安心在永寿宫里养胎。旁人想怎么斗,都别想拉她下水。至少眼下不行。
至于坤宁宫和承乾宫的拉拢,她也准备一概装聋作哑。
回到永寿宫后,顾嬷嬷除了例行开了补药,另给出“成嫔娘娘宜静养”的诊断。
寿康宫闻讯,派了宫嬷嬷亲自来探看,并传了老祖宗口谕,临盆前再不准她乱走,连请安都一并免了。
太皇太后开的金口,太后那里也吐口,只让姝菡好好将养。
到了皇后的坤宁宫,她自己尚且要养胎,还要照顾晚间着了风寒的大阿哥福元,自顾不暇,暂时放弃调理人的心思,但还是不甘心被人驳了面子,便选了一个信得过的嬷嬷去往永寿宫坐镇,美其名曰:“这位蔺嬷嬷最是熟识宫中礼仪法度,想来可以帮着成嫔妹妹归拢教化下面的宫人。”
姝菡知道皇后心术不正,要么是想在她孕中生事,要么是安插个眼线过来。
不过人既已经送到门口,她没道理退回去,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晚只让铃儿把这位蔺嬷嬷先领去安排下塌处,且私下里嘱咐阿蘅几个:“先忍耐几日,不要被人抓了把柄,若是占了理再发作不迟……到时候自有我给你们撑腰。”
阿蘅心领神会,知道姝菡不会吃个哑巴亏,只不过等着时机成熟,便对汀兰语卉和玉琉耳提面命,所幸几个人一条心,都听了吩咐准备同仇敌忾。
其实算起来,这位蔺嬷嬷也不算生人,本就是她们几个当秀女之时的训导嬷嬷。
当时没有切身利益冲突,只觉得她严厉刻板,可是眼下情形大有不同。
这人显见是皇后安插进来的,就算姝菡不说,也没人会主动招惹是非。
蔺嬷嬷得了皇后看重,确实准备大展拳脚,到永寿宫当日因“主子身体不适”没能见上一面,只等着次日把威风抖起来,势必要把整个永寿宫里的侍从制得个服服帖帖。
作者有话要说: 拉票环节
皇后:我身份煊赫,跟着我有肉吃~
仪嫔:选我,选我,为了孩子,我们得组小老婆联盟……
菡菡:宫斗烧脑,我躺赢不好吗?
第71章 【弄巧成拙】
将入夜, 御前伺候的小良子来永寿宫传了圣谕,皇帝今晚要过来留宿。
姝菡彼时刚沐浴换过寝衣, 闻言不禁一愣:按规矩, 天子召幸宫妃都是晚膳后择了绿头牌翻过去,随后由太监们背着中选的妃嫔“背宫”去皇帝的寝殿,像她这种有孕的, 连牌子都已经被撤下, 是不能安排侍寝的,更别说让皇帝过来留宿。
当然,作为皇帝原配嫡妻的皇后不受此种限制, 而刚刚产子不久的白佳氏也要等满了三个月才能禀明皇后将牌子补上去。
姝菡本以为皇帝在坤宁宫住满了七日,今晚上要么是独自在养心殿就寝, 要么就宣了潜邸的那四位贵人伺候,此番突然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口谕, 难免心下不安, 随即便向来宣旨的小良子探个究竟。
小良子也是从前潜邸的旧人,后来又曾随驾去了热河行宫,对姝菡乃至她身边伺候的小六和铃儿都甚是熟悉, 更是知道这位成嫔娘娘对万岁爷而言是何等特殊的所在,于是偷偷露了口风。
“成主子且安心,此番万岁爷过来,是因晚膳时候听说您白日里请了顾嬷嬷扶脉,因担心您身体故有此安排。您到时候只管留了灯别落锁,也不用您再起身接驾。”
只因诊脉就要过来留宿?对旁人而言, 只抽空看看就已是破例施恩了吧……
姝菡虽然觉得小良子说的原因多少有些牵强,还是让铃儿取了碎银子封赏。
小良子先时不敢接,倒是被小六接了硬塞进他怀里:“主子赏你是体恤你在万岁爷跟前辛劳,又不是要唆使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要是再扭捏,往后也别往咱这处永寿宫跑。”
小良子这才不再推让,看看左右没有生人,另低声说了句:“万岁爷晚膳前还接到了从坤宁宫递过来的消息,说是大阿哥染了风寒,且去看过大阿哥回来之后,似乎心情不大好。”
“当时你可在场?是大阿哥病得严重?还是碰到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儿?”
“是万岁爷看见了大阿哥画的一幅人像……上头还写着一家人之类的批语。”
姝菡了然点了点头:“有劳你了,我晚上会多加留意的。”
随即让小六送他出门。
姝菡这半年来别的长进没有,唯独在面对困扰之事的时候,已经练成个随遇而安的态度。
反观院子里的众人,不少是头次有机会得见天颜,难免有些露怯。
姝菡索性只留铃儿在屋里伺候,旁人都撵回去休息,又或是去外面当值,省得一不小心触了虎须。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几声响鞭鸣动,随后是众人接驾高呼万岁的声音。
姝菡从床榻上缓缓起身,随手拿起件貂绒斗篷披在肩头往外去迎。
刚走到门口,就碰见外面的人掀开帘子,撩帘子的小太监身后是个明黄身影。
姝菡也没委屈自己行大礼,只半屈膝下去,准备蹲个安,却被一双大手及时托起。
随后满幅金丝团龙的朝袍便映入眼帘,头顶的声音比这身衣服让人心安。
“以后不在外面都不需要行礼。”
“谢皇上恩典。”
皇帝似乎今晚心情不佳,只“嗯”了一声就拉着姝菡进屋。
姝菡也不说破,只明知故问:“皇上今夜怎么过来了?”随即又委屈地补上一句:“这不合规矩。”
旁人不知道,还当她给圣人下了什么蛊,才新朝没几天,就做出这样蜇人眼的事。
“不合规矩怎么了?朕做了二十几年循规蹈矩的皇子,如今还要由人来教导规矩不成?”
姝菡赶紧放软了口气:“您先息怒,臣妾只是怕招来旁人非议。”“您能来看我,我心里十分欢喜。”
说着顺势执着他的手靠在他身前。
皇帝听她自称我,又是个乖顺体贴模样,终于压抑下心中的火气。
“夜深了,将息吧。”
姝菡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铃儿出去,自己则扶着皇帝朝卧榻而去。
皇帝一边走一边关切:“听说顾嬷嬷让你将养身体,可有大碍?”
姝菡噙着笑:“臣妾这不是好好的吗?顾嬷嬷是妇科圣手,定会保臣妾和腹中孩儿康健。”
“真不用召御医再来看看?”
“臣妾的身子骨儿好着呢,顾嬷嬷也是小心太过,万事以龙嗣为重才如此草木皆兵。”
“听说下午你去过坤宁宫?可还顺当?”
“瞧皇上说的,就是去皇后娘娘那里领个赏,顺便问个安,能有什么不顺当的?倒是您日理万机,还要牵挂着臣妾,实在让人赧颜。”
说着就抬手替皇帝宽衣。
“你身子重,我自己来。”
姝菡便放下手,把半边帐子先撂下来。她平时睡里面且是侧卧,怕地龙烧起来闷得慌最近都不落帐子。
可屋里通常要留灯,她怕皇帝晚上被晃了眼睡不踏实。
皇帝把衣袍放在脚踏,索性从身后把姝菡抱起,轻轻把人平放在卧榻上,又顺手放下另一片床帘。
帐子是几层厚的绸布,立时将大部分光线隔绝在外。
姝菡闭着眼,很快就被困意包围,朦胧中却听见耳旁有声音,像是在问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顾嬷嬷可说过,你这胎是男是女?”
姝菡只敷衍:“皇上是希望要个小阿哥,还是小格格?”
皇帝没有答她,而是将大掌覆上她的肚腹:“它闹人吗?是不是已经开始胎动了?”
“偶尔会动的,不过它有些怕生,只有周围静下来,它才肯动,如此看来必定是个小格格吧,所以才这么胆小。”
皇帝似乎不高兴:“朕的骨肉,管它是阿哥还是格格,何须有所畏惧?”
姝菡腹诽,需要畏惧的真不少呢,若是个女儿便担心她日后觅不得个如意郎君,若生下的是个阿哥,又深恐他的嫡母庶母加上几个兄长,哪一个不是他成才路上的磕磕绊绊。
皇帝看姝菡不应声,还当她睡着了。
只把她圈在怀里,又不敢楼得太紧。
要是人人都能像她这般乖顺无争,这天下是不是就会美满太平许多?
一想到他去坤宁宫看望嫡长子福元时的情景,他的心绪难免波动。
他才五岁而已,就已经那么势利争胜,口口声声容不下庶母所出的二阿哥,连姝菡怀着的这一胎都要恶言中伤。
皇帝仿佛在长子身上又看到了当年在上书房欺凌其他弟弟们的前废太子,简直是一样的丑恶嘴脸。
不行,这孩子不能教个心胸狭隘的蠢笨妇人给毁了,后位不能妄动,只能及早为大阿哥独设一宫,再放了好的师傅从小教导,希望为时不晚。
困意渐袭,皇帝闭上眼,掌心却突然一动。
姝菡似乎也有感应,只将手抚摸向小腹,却直接摸到了皇帝的温热手掌。
她欲挪开,却被反手抓住,再次放回在胎动之处。
“乖,皇阿玛明日还要大朝,你额娘怀你也甚是辛苦。”
那小东西果然乖觉地安静下来。
002
姝菡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且有了老祖宗的口谕,不用到各处请安,便没急着起。
皇帝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但她睡着时从头到脚都感觉暖烘烘的,应是被他拥了整晚,仿佛回到了热河行宫里两个人交颈而眠的日子。
可她何尝不知,往后恐怕再也没有此番光景。
等产下这一胎,她便要和这宫里的大多数等待临幸的女人一样,每日于晚膳前侯在养心殿的西围房里,等着皇帝忙里偷闲想起来该翻谁的牌子。即使中了选,也不可能和天子彻夜同塌而眠,事毕便要被敬事房的太监背去东围的值房度过后半宿。
到了那个时候,她大概宁愿没有这份荣宠,好歹能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个囫囵觉。
天转眼大亮。
姝菡还是不想起,大抵孕中的人都嗜睡。
刚转过身,门外传来一阵鸡飞狗跳。
姝菡无奈坐起身,差点忘了昨夜来了一个蔺嬷嬷,正迫不及待要在她这永寿宫里立棍儿掐尖儿。
“铃儿,打水进来。”
叫了两声,无人应她。
姝菡无法,只得披衣趿鞋下地。
绕过屏风将门推开,被眼前景象惊了一跳。
蔺嬷嬷背对着她,正晃着手里的腰牌对面前几个丫头颐指气使训话,先头几句姝菡没听着,想来是夸耀她以往的大能,后面却越说越不像话。
“我虽与诸位同殿为奴,但毕竟领着掌事嬷嬷的差使,又受了皇后娘娘的重托,来服侍有孕的成嫔娘娘。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在哪处当差,又是论得什么礼法。但打今天起,这永寿宫里只认一个规矩,那就是……”
话没说完,姝菡轻咳了一声,诸人视线调转,见到了推门出来的姝菡,均不约而同忽略蔺嬷嬷,齐齐跪下向姝菡施了大礼。
蔺嬷嬷正口沫横飞,回头看见姝菡,只得将被打断的恼意掩饰下去,规规矩矩跪下去行礼。
“老奴蔺吉兰,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服侍成嫔娘娘,请娘娘金安。”
姝菡不急着叫她起来,只朝着铃儿问:“我方才在屋里叫了两遍没人应声,不知道在门上留人伺候吗?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铃儿赶忙叩头:“请主子明鉴,是蔺嬷嬷叫了奴婢们训话,才错过了伺候主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