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婳在家做女儿时有父亲惯着,有长姐宠着,向来不耐烦被拘束,此番只敷衍地听了,心思还是在衣饰的搭配上。
徵骐说完再来问她:“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诗婳顺手拿起一只金镶玉的簪子,看着徵骐一脸官司:“王爷说的那么快,臣妾如何记得住?”“您说这支怎么样?会不会趁得我脸太圆润?”
徵骐白费了番口舌,也不恼,还从桌子上的妆奁里拣出一只银质的珍珠发钗,替她插进浓密黑亮发丝中。
“我瞧着这支好,显得文静。不过换那支显得圆润些也不错,人也精神讨喜。”
诗婳撅起嘴:“好话都让您一个人说了,倒将难题又抛给了臣妾。我总不能两样都戴吧,那还不让人笑话我是只花孔雀?”
想了想又道:“那我戴这珍珠的好了,也好配耳珰。”
“嗯,这支显得肤色也好。”说着顺手把配套的耳挂也替她拿出来。
小良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传的旨。
诗婳见丈夫要出门,赶忙亲自取来了氅衣给他披上。“王爷当心天冷路滑。”虽被照顾惯了,也还知道关心体贴人。
徵骐由着她系上绳结,悄声在她耳边低语:“晚上等我回来。”
诗婳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脸腾地红透,气得转身回了卧房。
两个人成婚不足一载,又分别了数月,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小良子看在眼里,也跟着欢喜,却不敢耽搁正事。
“王爷,请吧。”
徵骐抿着笑,拿起小太监递过来的顶戴,自己戴在头上。
……
紫禁城里昨日的积雪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只余枝头残挂的雪霰,偶有风过,飘洒散落。
徵骐认得路,只走在小良子前头,很快就看见了养心殿,却听见隔壁的一处园子里有动静,且那声音隐约觉得耳熟的紧。
待想起来那处是永寿宫的后园,才意识到,说话的人不正是当朝的成嫔娘娘,也是夕日让他上心的女子。
心里虽然不再复往日酸涩,但终归考虑要避嫌,于是紧走几步。
皇帝已经等了他多时,见人来了,头也不抬地招呼:“你先坐,我把这本折子先批完。”
徵骐早就见识过他四哥的勤勉,只在窗下的遒龙茶桌旁落座,便有当值的宫女敬了茶过来。
少顷,皇帝才把头抬起来。“用过膳了没有?”
“臣弟在府中已用过了,您这个时辰了,竟还饿着?”
“有什么办法,每天十二个时辰,我恨不得一个时辰都不睡,还感觉事情总是做不完。”
“有什么我能办的,四哥千万别跟我客气。”
“你才刚回来没几天,我要是再把你派出去,只怕你府里的福晋会到皇额娘那里告我的黑状。”
佑亲王和王妃感情和睦,在这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徵骐憨憨一笑:“那您下次准许我把王妃带着出门就成了。”
皇帝无语,只得和他说起正事:“我眼下,还真有事要托付给你。”
徵骐看他四哥语气郑重,也赶忙正色:“四哥但说无妨。”
“福元年纪渐长,也该把骑射功夫好好练起来,我有心让你先代了他的骑射师傅,你可愿意帮四哥这个忙?”
徵骐当然知道,福元此前是有一位专教骑射的师傅的,但在上个月那场疫病中已经离世。
“您只要信得过,臣弟一定不负你所托,定然把福元教出些样子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旁的倒在其次,除了让他强健强健筋骨,重要的是,也要练练他的脾性,不要被拘成了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娇气包。”却没明说福元受挫的事,只希望他在他九叔疏朗豁达的性子影响下渐渐好转。
“臣弟省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就从正月十六开始吧,回头我让人把毓庆宫重新收拾一番再说。”
“好,臣弟随时等您召唤。”
此事议定,皇帝也不多留,徵骐轻车熟路,并不让人引着,独自往出宫的方向而去。
刚出了养心殿的大门转过一个弯,一张熟悉的脸冷不防撞入眼帘。
两个人均是一愣。
由阿蘅扶着的姝菡颔首问候:“佑亲王别来无恙?”
徵骐压下心中恍惚,有礼答到:“托成嫔娘娘的福。”
“王爷这是打养心殿里出来?”
“不错,皇兄召我来议事,不过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出宫去了。”
“如此,我就不耽搁王爷了。”
“好。”“天冷路滑,娘娘做保重身体。”
“多谢王爷。”
两个人错身走开,各奔东西,本自清白。
偏偏有个在不远处从梅树上采集雪水的小宫女自以为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顾不得把瓮口封好,匆匆忙忙奔回了承乾宫,把这惊天的消息悉数告知给她那位屡次在圣上跟前碰壁的仪妃主子知道。
“佩瑄,你做的很好。看来海佳氏身后的故事还真不少,或许我们可以用他们的关系做做文章……我就不信,我赢不了她。”
第85章 【挑拨】
正月里天短, 人也容易贪睡,无论是年节里休沐的官员还是市井的百姓都可以趁着此间好好将息, 可唯有雕栏玉砌富贵滔天的紫禁城中, 偏偏众人最早起来。
皇帝忙着政务全年无休自不必说,太后和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天不亮就自然醒神,宫妃们因初六那日起恢复了请安, 也要渐天的早起, 更不用说要更早起身伺候主子们的宫女和内侍们。
姝菡虽被豁免不须到寿康宫和慈宁宫问安,但也没能日日一觉到天亮。
她挺着七个月大圆滚滚的肚子,夜里已经不能平躺。而且随着月份渐大, 她睡到一半起来解手的次数也明显增多,到了次日一早, 几乎都会顶着黑黑的眼圈,便是晌午在院子里散步后回来补眠, 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疲累感觉。
不觉到了正月初十这一日。
在隔间上夜的玉琉眼看主子夜里翻了好几次身, 不禁和来换值的铃儿抱怨:“唉,主子还要近三个月才能临盆,也太熬人, 看这能折腾的样子,准是个小阿哥无疑了。”
姝菡自己并没问过这一胎是男是女,但不影响他人凭着心意胡乱猜测。
铃儿听了玉琉的话不以为然:“两个多月转眼就会过去,且主子这样已经算是十分安省的了。你是没见过有那怀相差的,能从头月孕吐到末月,且会瘦弱得差不多皮包骨头、偏还吃不下睡不好, 最后连临盆时都使不出力气,那才叫做遭罪。”
铃儿本是随口吐槽,却被玉琉及时阻止。
“快呸呸呸,你这口没遮拦的,这些话也是随便乱说的?”
“呸呸呸,信女失言了,坏的不灵好的灵。”
姝菡侧躺在新换的石青色帘帐里头,其实早就醒了,听着两个人在外头悄声议论,越发没有规矩,只得出声:“今日是初十了吧?前几天慈宁宫来宣了太后娘娘口谕,似是说在这一天我也要去问安?”
铃儿听见动静,赶忙走到帐子边:“主子您醒了?奴婢这就伺候您穿衣。因今日是正月里唯一一次太后给小辈们纳福派福袋的好日子,所以素兰姐姐过来特意嘱咐让您也务必去一趟,想来用不了多少工夫。奴婢已经吩咐外头备好了肩辇,准保颠不着您和小阿哥。”
姝菡失笑,她们一口一个小阿哥,说的有鼻子有眼。万一她生下来的是个小格格,到时候只怕是给她们主子打脸,不过看在她们一番好意,也没有出口纠正。
玉琉看阿蘅没有进屋,就不急着回去休息,也留下和铃儿一同伺候姝菡梳洗。她从鸡翅木的衣架上取来一身内务府前几日新送过来的花青色吉服,看看袍子腰腹间的余富,再看看主子的身形,估摸着顶多能再穿一个月又得重新量身再做。
等她伺候着姝菡把衣裳穿戴整齐,铃儿把妆奁也打开任姝菡挑选。
“主子要戴了哪套头面出门?是这套碧玺的?还是珍珠的?”玉琉手巧,一边帮她把头发梳平抹上头油,一边问她意思。
“珍珠的吧。”
珍珠低调。毕竟先皇大行不足整年,按着汉人的礼法,离除服远着呢。
碧玺那套镶了金,有些不敬,但后宫里出了百日就彻底解了禁,也就天家反而受制的少些。
玉琉得了令正拿着发冠往姝菡头上比量,外间小六子却不经传唤就掀开了帘子。
“主子,万岁爷来接您同往慈宁宫。”
姝菡听见这话,虽然惊讶,还是赶忙扶着肚子转身站起来,而皇帝却已经跟在小六身后进了房门。
姝菡当着宫人的面历来不拿乔,规矩道了声皇上万福,却遭到皇帝的不满。
“不是早就说过,在屋子里用不着多礼?也不知你这规矩要守给哪个没眼色的看?”
皇帝嘴上如是责备着,到底还是把一只宽厚温暖手掌朝着迎面走来的姝菡递过去,随即攥紧了她的柔荑。他不急着说正事,而是先从头到脚仔细把人打量了一番,然后带着些许心疼口气:“瘦了。”“是这几日吃的不好?”
倒没怀疑有哪个奴才敢不尽心伺候,如今只怕没人敢在背地里阳奉阴违。就连内务府大库房里的耗子们都必定知道,这位成嫔娘娘简直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心头肉,宁可怠慢了在月子里将养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开罪了那位。
姝菡口中却多有不满:“臣妾胖了这么多,您竟还说瘦?您瞅瞅,这刚做好的衣裳都要装不下臣妾了。”
皇帝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极其自然地隔着衣料轻轻抚上她被撑起的腹部:“他这几日有没有闹你?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大好。”
“她乖着呢,平时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偶尔伸个小手小脚抻抻懒腰,也只在午后和臣妾入睡前才肯大动。臣妾猜着,她这么乖巧,一准儿是个小格格,臣妾已经提前命人准备了好多小棉布兜兜,臣妾还想着,要再准备个摇篮和玩器来,到时候臣妾就一边摇着摇篮一边逗她解闷儿,您说好不好?”
皇帝私底下其实早就问过一直为姝菡诊脉的两位御医,也曾向顾嬷嬷求证,得到了众口一词的答案,都称成嫔此胎怀的十有八九是个小阿哥。
但既然姝菡认准了是个格格,他也只当是她谨慎谦逊,且忌讳着言灵,强忍着不说破。
“好,等从皇额娘那里回来,我就让内务府再多备上些穿的用的玩的。”当然,都是给小阿哥的。
等姝菡收拾妥当,还不到辰时。
因皇后尚在月子里休养,不会前往慈宁宫,且众人也不必先去坤宁宫中应卯,所以时间还充裕的很。
皇帝今日因要去给太后问安,也推了一应事务,所以两个人难得一起用了早膳。
姝菡其实平日里胃口不错,但今日难免又被皇帝敦促着多用了一只水晶包和半碗小米粥,直嚷着再吃就得去换衣裳了,皇帝才肯罢手。
等到用完了早膳,两个人才分别上了龙辇和肩辇,而不是同车而行。
姝菡是顾忌着不能逾矩,皇帝是怕她被车马颠着。
002
四个青壮太监将四组缠了垫肩的杠子担在膀子上,每一步迈出去既平且稳。
他们均是皇帝此前特意嘱咐小邓子挑选的得用人,不仅有着把力气,身世和来历也有着担保。
不只是人,就连着肩辇都是内务府赶工新造出来的,就怕哪次把姝菡给摔了碰了。
肩辇的靠背已经铺好了厚实软垫,为了防止人坐上去打滑儿,已经用针线细密地和木制结构缝合成一体。
侧坐在上头的姝菡紧了紧白狐狸毛的围领儿,又换了个舒服姿势。
她身上除了自己的氅衣,还在肚腹上盖了件暗纹织花的羊毛毡毯,手里也捧着阿蘅刚刚填好炭的银球熏笼手炉。
姝菡本没想到皇帝也会同去坤宁宫,因有龙辇在,才不得不用起全套仪驾,就算是尾随在皇帝后头,也觉得十分扎眼。
刚行到慈宁宫门前,就遇到了同样早来的两拨儿人。
东边用了全副宫妃仪驾出行的是承乾宫的仪妃白妤婷,她怀里还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隐约可见露出个白净小脸,正是五个月大的二阿哥福安。
西边则简单的多,拢共一个随侍的小内监和一对牵手而立的夫妇。男的是如今深得皇帝器重的当朝佑亲王徵骐,旁边小鸟依人满脸天真却故做老成的是佑亲王正妃嘉詹·诗婳。
三路人马汇合在一处,按制先问安行礼,然后则要以皇帝为尊,其余人分列两旁。
这个场合,皇帝也没去和哪一边嘘寒问暖。
待慈宁宫的大门敞开,包括姝菡的队列在内,都须留在门外,姝菡也在阿蘅的搀扶下从肩辇上下来,到了长者宫里,除了皇帝,旁人都要换做徒步。
皇帝的卤簿缓缓在前头逶迤,姝菡便和西边的人站在了一处。
诗婳其实早就认出了姝菡,不只因她和自己是同旗同批的秀女,还有着她姐姐诗雯和姝菡同在寿康宫做抄经侍女的渊源。
“雅珠姐姐。您可还记得我,我是嘉詹·诗雯的妹妹诗婳,今日陪着我家王爷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姝菡了然,佑亲王作为太后的半子,自然有其他先帝子嗣不同的恩荣。
佑亲王方才也见到了姝菡站过来,但只略点头就把脸转向宫门,假装看向皇帝的方向,没想到自己的福晋会主动和姝菡搭话。
他故意板着脸教训诗婳:“不得无礼,该叫成嫔娘娘才是。”虽然两边的品阶相同,但姝菡毕竟是皇帝的嫔。
诗婳有些委屈地扁着嘴改口:“王爷就知道凶臣妾,成嫔娘娘都没介意。”
看在姝菡眼里,却有着一番打情骂俏的意味在里头,她忙笑着圆场:“我也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诗雯姐姐了,还怪想她的,只是老祖宗心疼我身子沉,轻易不许我出门,不然等会还真想同你一起去寿康宫。”
诗婳看着姝菡过于显眼的腰身,当然知道她月份不小了,心里其实多少有些羡慕。
自她去岁五月里大婚,至今也没有喜信传出。虽上头没有正经婆婆催促,到底已经被娘家人耳提面命过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