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菡看那人出了屋,心里反而烦闷起来。
大格格可怜是真,但她自己尚且是没有根基的浮萍,眼看要到了三月选妃,她纵是把人接来,又能有何把握护得了她的安危?何况,肚子里还有着一个,说不准又是一个格格。
002
隔了一日,是顾嬷嬷例行来诊脉的日子。
姝菡向来和她熟稔,说话也就比较随意。
“娘娘脉象有些浮,可是近来忧思过重?您这样可不成。有什么事就要想办法排解出来,搁在心里郁结成疾,到时候吃苦的可是两个人。”
姝菡这两日确实因为皇帝此前提起的大格格之事烦恼,此番被说中心事,忍不住屏退旁人向顾嬷嬷求助。
“嬷嬷方才说,刚从慈宁宫过来?”
“是,老奴刚给太后娘娘请过平安脉。她这些日子辛劳过度,已经有空乏体虚之症,再这么熬下去,只怕也撑不得太久就要累倒了。”
姝菡咬唇又问:“那,嬷嬷可见到了大格格?”
“那孩子弱得气都喘不匀,哪能抱到堂屋里给人看见。不过老奴倒是听御医说起过,大格格虽然好不容易被从鬼门关给救回来,但这个月的药就没停过。可怜见的,小小年纪,生身额娘不待见,说不得,天命有碍!”
姝菡孕中最听不得这样的事:“真是作孽。那依嬷嬷看,大格格要如何才能养的好?”
“这可有些难呐,大格格是从胎里带的弱,且是早产,生下来头几天生了场大病,能救回来已经是万幸。而且啊,慈宁宫里的宫人惯来会看人脸色,一个不受宠的格格,谁能巴心巴肺去伺候,只要不被抓了错处,谁能发落太后身边的人,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顾嬷嬷这话说的中肯,也交心,姝菡听完了然点了点头,神色更加郁郁。
“看我,和您说这些干什么,老奴方才说到您产前还要继续散步的事,这也有个讲究……”强行把话题一转,又讲起了最近一段时间的避忌,另允诺等姝菡临盆的时候再过来伺候。
如是过去小半个时辰,顾嬷嬷起身告退,姝菡唤来阿蘅亲自将她送出去,阿蘅回来时发现姝菡居然起身下了地。
“主子这是做什么?”
“心里烦闷,起来走走。”
“那奴婢扶您去里屋吧,这处离门口近,别染了风寒。不过咱们屋子里的地龙是不是应该烧热一点,奴婢可听说了,寒冬里下生的奶娃娃都畏寒,到时候别冻着了小阿哥。”
“也不能太热,不然冷热交替,反而易染病症。”
从这话头,姝菡又想起了尚在襁褓中就受人冷落的大格格,连她亲额娘都不在意她的生死,旁人怕是更无所谓了,这样的养法,又怎么可能会活命。难怪皇帝明明知道她不愿意替人养孩子,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遭。
顾嬷嬷方才说,大格格恐怕天命不永,姝菡这颗即将为人母的心,瞬间就煎熬起来,这会儿没有平复,反而像一团火,在胸口越烧越炽。
“让小六去趟养心殿,看看能不能和邓公公说上话,问问万岁爷这会儿忙不忙?”
阿蘅不明白姝菡用意,还是乖乖照办,他知道主子虽然好说话,但历来有主意,一定不会无的放矢。
姝菡走到窗边,思索了半晌,提起笔在桌上的花笺上悬腕写下了两个字,复又放进袖中,和之前给女儿起名的纸放在了一处。
不大会儿功夫,不仅小六回来复命,他身后还跟着神色焦急的万岁爷。
“我见小六在门口和小邓子嘀嘀咕咕,可是出了什么事?”
“臣妾没事,让您担心了。”姝菡说完又转向正欲退下的小六:“不是说了不准惊动皇上吗?”
小六一脸为难,万岁爷就是见了永寿宫的阿猫阿狗都要过问一声,何况还是他。那是他想惊动的吗?
皇帝见姝菡果然无事,稍放下心。“好了,我来都来了,怪一个奴才做什么?我听说顾嬷嬷方才来过,可有什么嘱咐?”
“顾嬷嬷说臣妾养的很好,胎位也正,您不要担心,不然处理着大事还要因为臣妾分心,就是罪过了。不过既然您亲自过来了,臣妾今日还真有件事同您商量。”
皇帝闻言,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扶着她往榻边去。“站着劳神,你坐下再说话。”
姝菡嘴里说着“臣妾哪就那么娇贵。”还是由着他拉着坐回了榻上,然后,随手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纸笺。
“皇上您看,这个名字可使得?”
皇帝不明所以,看向纸面不觉念出了声:“歆瑷?”“是给腹中的孩儿取的?我不是说再斟酌斟酌也不迟吗?”
歆是这一代皇女序称,而歆瑷谐音心爱。皇帝难免会想歪。
姝菡闻言却摇了摇头,“是给大格格取的。”
皇帝微微愣住。一般皇子皇女出生,在上了玉牒之前不一定都会起名字的,通常要看受不受宠,或是身子骨是不是健康。
早年先帝夭折的子女有近十人,基本都是来不及序齿的,有几个甚至都来不及取名字。
他经姝菡这么一说,才突然意识到,大格格下生这么九,他之所以没给起名,原也是从心里认定,这孩子天寿不永……
顿时有些难过,也有愧疚。
姝菡看皇帝脸色似乎不对,赶忙询问:“是臣妾这字选的不好?瑷是美玉,而歆瑷便是得人心喜的美玉,是盼着大格格将来品性高洁,人人称颂。”
皇帝收起心中那点阴霾,转头问姝菡:“怎么想起来给大格格取名了?”
“原是轮不到臣妾如此逾矩的,臣妾只是希望,大格格长大成.人之后,念着自己的名字,也能体会到,她也是有人爱重珍视的。”
“好,那便叫歆瑷,爱新觉罗·歆瑷,是吾爱新觉罗·徵徽的皇长女,亦会是值得整个王朝爱重之人。”
“臣妾还有一请,请皇上玉成。”
“你说。”
“臣妾想把后殿的暖阁隔做东西两间,到时等臣妾临盆,就把大格格也接来同住。”
皇帝一时间没有听真切:“你说,要接了大格格过来?”
“嗯,臣妾想过了,等臣妾这一胎生下来,往后就专心把两位格格带大,也省得平日闲下来老是胡思乱想。”
皇帝到了这一刻感觉真的动容。他相信姝菡是真心想要接纳他可怜的孩子,没有带着任何功利的目的。
他动容之下,轻轻拉起姝菡的双手:“你放心,大格格只要跟了你一日,你就是她的亲额娘。等你临盆之后,我会让人把她直接记在你的名下。”这么做,是为了让大格格只认她一个人,便是防止日后皇后反悔。
姝菡自然听懂了,却摇了摇头:“不,这样对大格格不公平,她本就是正宫嫡出的皇长女,臣妾不能以爱护她的名义做出于她不利的事情。况且,一个母女名份改变不了她是皇后所出的事实,臣妾不欲做那掩耳盗铃的事。日后大格格成了人,敬我也好,怨我也好,都是臣妾自己选的路,何必让个襁褓里的孩子承担后果?”
皇帝动了动唇,再难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总是那个在他最艰难时刻愿意站出来以微薄力量支撑着他的人,虽然渺小,却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于暗淡中投射微弱的光,告诉他再坎坷的路,也不孤单。
他将她的头轻轻拢在自己胸怀。“有你,吾此生足矣。”
第88章 【血衣】
皇后是在二月二十七这一天才得知皇帝欲将大格格抱给永寿宫那位成嫔养育的, 而这话却不是出自皇帝口中。
彼时,皇后仍是要全天卧床静养, 按着御医的方子, 全靠三天一支人参吊着命,平时喝的药汤子比粳米粥还要多。
坤弄宫里也因此终于消停了些日子。
皇帝虽对皇后厌恶至极,但为了儿子, 仍然顾念着些许结发情义, 虽然他近来再没踏足过坤宁宫的大门半步,但好歹没有阻止大阿哥福元每日去看望他皇额娘,尽了当儿子该有的孝道。
皇后对于外边的消息, 大多都是从福元口中得知。也许知道了皇帝对福元看重,心里隐约又找回些希望, 且命人四处搜罗如何清除痘痕的秘方。
福元从慈宁宫迁出去之后,皇帝对毓庆宫始终有些避讳, 就直接把他带回了养心殿, 那处离着上书房也近。
皇帝偶尔召大臣或内监议事,也从没刻意避着他,总归以后也要让他到朝堂上历练。
大阿哥就是听见皇帝和工部右侍郎商量要在永寿宫内动工, 才知道他的嫡亲妹妹大格格用不了多久就要送去给成嫔娘娘养着了。
六岁的孩子,已经很能分辨些是非,何况天家的皇子,更是早慧。
他在皇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外人”,也懂得要想一直保住自己在皇阿玛跟前的位置, 不仅要足够优秀,在必要时还要排除异己。
大格格是他的亲妹妹,养在外人手里总归不妥,更何况,他在养心殿待得长了,自然耳濡目染一些皇帝和成嫔情义笃深的只言片语,心里渐渐生出了警惕。
每每心里有了猜测,大阿哥也总会趁着去坤宁宫看望他皇额娘的时候求证。
皇后自然对任何威胁到大阿哥地位的人都十分忌惮,无论是同样生了皇子且身后有靠山的仪妃,还是眼下风头更胜一筹且要临盆的成嫔,都被她归为劲敌。
尤其是后者。
比起承乾宫里鲜少被皇帝提起的二阿哥福安,那位小绵羊一样的成嫔这一胎备受瞩目,如果她能够一举得男,封妃只是迟早的事。
放在从前,皇后是不会把成嫔放在眼里的,但她今时不同往日,此消彼长间,谁能独占鳌头或未可知。
为了大阿哥,皇后不敢再掉以轻心,她虽静养,却没少听到这位受皇帝青眼的宠妃的种种传言。就比如皇帝年三十夜宿永寿宫,这样耸人听闻的事可不像她那位一向讲规矩的丈夫能做出来的。可见这个绵里藏针的女人非同一般。
所以这一回,福元把大格格即将交给成嫔养育的消息告诉给皇后的时候,她心中难免多疑。
“你再说仔细些,是你皇阿玛吩咐把大格格交给那位的?还是她自己去求来的?”
“这个儿臣却不清楚了。想来,是皇阿玛的意思吧。她都要生小格格了,应该不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额娘,您能和皇阿玛说,不把妹妹送人吗?”
皇后沉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大格格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先头她心情烦闷,顾不上那孩子,但眼下想起来,忽觉心里还是有些不舍的。
可这口她开不得。
她早听说,大格格近来仍然没断了药,连分量都没怎么长。这样的孩子,她就是要回来,也养不住。以她现在的身体,别说分出心神照顾个病歪歪的奶娃娃,就是她自己都是在挣命,而且她还风闻,说大格格命里带煞,所以才会命运如此坎坷。
再者说,就算她不顾颜面开口,皇帝也未必肯答应。
“福元,皇额娘知道你心疼妹妹,这是好事,可是额娘的身体实在是不济,恐怕照顾不好大格格,如果强行把大格格留下,不但大格格的身体养不好,就连皇额娘也可能因此受损。”
福元听完有些气馁。“那儿臣以后能去永寿宫看妹妹吗?”
“不行。”皇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随后意识到语气太过生硬,又缓和了解释:“大格格送给了旁人,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
大阿哥咬住嘴,心里并不认同他皇额娘的说法,她此前明明说过,只有她肚子里出来的,才是他的手足。
皇后如此说,其实是顾虑着,大阿哥年纪小,十分容易受人影响,往后和成嫔接触的多了难免亲近,到时候把她这个亲生额娘抛出脑后,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心里不禁暗恨:好啊,原来那贱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皇后越想越气,恨不能把那位剥皮抽筋,状似随口问道:“你皇阿玛今日是大朝吗?”
“皇阿玛和九叔十叔他们去西山去了,说是下午才回来。”
皇后顿觉老天成全,给了她一个下手的好机会。一旦心里打定主意,也不多纠结,反正她这身子骨,也未见得能拖到大阿哥长成那一日,索性放手一搏。
她想到这里,把大阿哥先哄走:“福元该回去习字了吧,皇额娘今日就不耽搁你了。”
福元虽然失望,还是依言乖乖离开,心里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妹妹还是要去看的,但是不能给他皇额娘明说,反正她只能卧床养着,只要没人嚼舌根,皇额娘也不会知道。
大阿哥刚走,皇后就把倩儿叫过来:“你去一趟永寿宫,想办法把成嫔给我叫来,就说我听闻她往后要替我抚育大格格,我有些要紧话要叮嘱。要是她不听,你就说这是皇后的懿旨。”
倩儿感觉蹊跷,却不敢违逆,只得转身出去。
皇后复又把新来不久的宫女巧儿叫了来。“你去,把那日圣人落在这里的那件貂绒氅衣找出来,叠好在隔间里预备着,我等会儿有用。”
巧儿难免不解:“禀主子,那件大氅上头沾了血光,因万岁爷没有名旨下来,不知道如何处置,眼下在杂物间里放着呢。奴婢斗胆说一句,那上面的胎血未净,实在不宜再上身……”
皇后要的就是它的大煞大凶,不然要怎么成事?
她抬眼看向底下低眉顺目的宫女,“巧儿,听倩儿说你从前和成嫔是旧识?”
巧儿不知道皇后为什么突然转移的话题,只老实回答:“禀娘娘,奴婢在做秀女的时候,碰巧和成嫔娘娘同在一室住着,不过那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哦,这么说来,你们一起住了近月余,应是感情不错吧。”
巧儿不知道皇后用意,只得据实禀报:”奴婢一向老实木讷甚少和别人攀连,倒是成嫔娘娘时常唤我们起床还帮我们领饭。”
“这样说来,成嫔她还真是个会体贴人的。我突然好奇,如果我和成嫔有了龃龉,或是闹将起来,你到时候会站在哪一头?”
巧儿毫不犹豫回答:“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当然万事都以您的吩咐为准。”
“如此,我就给你个表现忠心的机会。我方才让倩儿去请了成嫔过来,等会儿她出门的时候,你就将那件万岁爷留下的貂绒氅衣帮她披上,也省得她着了风寒,你可做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