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姝菡再次恢复神智,是被肚腹的阵痛给疼醒的。
她顾不上和围着她的几个嬷嬷说话,只觉得肚子里似有个滚烫铁球在不断翻动,连着五脏六腑都一起被往下坠。
而且这疼痛愈演愈烈,她一边侧过头咬紧身侧事先备好的白布巾子,一边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诸人也终于发现姝菡醒转,顾嬷嬷为首,一边替她擦拭汗水和泪水,一边给她打劲。
“娘娘,老奴给您含着参片,您勿要吞咽下去。”
姝菡趁着一拨儿强烈痛感过去,赶忙问她:“孩子,我的孩子可保的住?”
顾嬷嬷知道产妇的意志尤其重要,自然不会说些泄气话:“主子放心,虽然日子提前了些,但您这胎养的好,只要一会儿卯足了劲儿,准备母子平安。”
姝菡闻言不等安下心,又一阵疼痛袭来,赶忙再咬住方才松开的白巾布。
如是,姝菡反反复复又煎熬了一个多时辰,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像顾嬷嬷说的如此简单。
她含着泪再次向身边给她推拿的顾嬷嬷求证:“嬷嬷,我快受不住了,若此胎不平顺,你就保了孩子要紧。”
“娘娘千万要撑住,已经能看见孩子的头了。”
“嬷嬷你先答应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主子切莫多想,您一定会顺利产下小阿哥的,万岁爷就在门外等着,太皇太后也在,您就算为了他们,也不能有丝毫放弃的念头。”
姝菡还想再说几句,却被突如起来的疼夺去了声音。
003
皇帝本欲留在产房陪姝菡度过她最艰难的劫难,却被突然进来的太皇太后打乱了计划。
老祖宗已经有了春秋,皇帝怎么可能让她陪着经历这样的场面,也怕她临时风疾复发在产室闹出动静,到时候不好控制。
无奈下,只能陪着她老人家一同出了产房,焦虑地侯在门外。
老祖宗一向不是个强势的,但听闻姝菡所遭的罪皆是拜那位心术不正的皇后所赐,难免迁怒到皇帝身上。
“皇帝,我老婆子今日要你一句准话,这伤了我菡儿的元凶,你办是不办?”
皇帝也是一肚子官司,他派人去往坤宁宫,已经基本问出来姝菡过去时发生的种种,除了姝菡和皇后在屋子里的对话,其余的事本就没有背着人。而归根到底,皇后虽然用受罚宫人的尸身惊吓了姝菡,但她理论上并没有亲自动手打罚姝菡,也就无法定罪。
这想来也是皇后有恃无恐的原因。
皇帝要是个绵软的,大概还要继续顾及大阿哥的感受和慈宁宫里太后的意思。
但这样的毒妇,他又怎么可能继续姑息。
“老祖宗放心,就算没有您今日替姝菡主持公道,皇孙也不准备继续心慈手软下去。”
“那我倒想听听,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要是罚轻了,别说我这个做皇祖母的不讲情面。”
“待菡儿度过难关,皇孙就命人拟旨,废除那木都鲁氏皇后之位,迁离坤宁宫,幽闭在冷宫,终生不可再见大阿哥一面。”
“好,那我就等着皇帝践诺。”
“老祖宗放心,朕既然敢说,必定不会食言。您老有一颗时时刻刻为菡儿着想的心,孙儿亦然。不止如此,孙儿还有一个打算,待菡儿此次诞下麟儿,就封她为贵妃,再分封她的家人。”
太后闻言却摇摇头。“纵是你封了她做皇后又如何,海佳氏一族人丁凋零,且没有什么有大才之人。你与其把菡儿驾在那个被人觊觎炎热的位置上,不如想想日后要如何对她们母子好一些。”
皇帝倒没想到老祖宗会反对他对姝菡的加封。
“且看菡儿醒来吧,到时候我再问她商量。”
太后便不再多说。
两个人复又将心思放在屋子里时而声嘶力竭,时而呜咽的女人身上。
直到两个时辰,屋子里才传出婴儿呱呱坠地的声响。
随后,里头的产婆推开门向翘首以盼的两位贵人忙不迭地报喜:“恭喜万岁爷,是个小阿哥。”
皇帝却更关心还在里头躺着的人:“成嫔如何了?”
“顾嬷嬷还在处理着,请您稍安勿躁……”
刚说完,里面却传来一声惊呼:“娘娘下面见红了。”
第90章 【母子】
姝菡刚刚经历过产子, 还来不及享受初为人母的喜悦,甚至都没能闭上双眼将耗尽气力的身体将养片刻, 就听见床边一个嬷嬷大声叫嚷。
她心骤然一抽, 见红两个字像是把利刃顷刻便悬在她的头顶。
皇后正月里产女那会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难道她很快也要步她的后尘?
可是她从来到这个世上,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时候, 都不曾有过片刻为恶的念头, 为什么会受到如此不公的境遇?
没有了先时的疼痛,姝菡却愈发清晰感到生命在一点点在流逝。
她惊奇的发现,到了这个时候, 她除了最初的不敢置信,最多的情绪竟然不是恐惧, 而是难得的平和,大概因为始终持了本心将一切看破, 知道在这金丝牢笼里或早或晚都有一死。心里却觉得并不真实。
从进宫开始, 她步步维艰,一路从个小宫女变作今上宫妃,此前不知遭了多少明枪暗箭。
做秀女的时候旁人嫉妒她得了两宫主位青眼;做宫女的时候遭过太子毒手, 就连做了安亲王侧福晋都没躲过追杀和流失。
今日的劫难,更是让她对人心的恶有了更深的认识。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为了除掉眼中的对手,竟然不惜毁掉她和皇帝间的最后一点温情,在青天白日里就敢明目张胆地用具尸体恫吓怀有龙嗣的妃嫔。
她明里是在为了大阿哥排除异己,实则已经将整个后族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姝菡甚至替皇后的疯狂感到唏嘘, 可是最终她还是要得逞。
“成主子,您坚持住,老奴已经备好了药,你一定要咽下去啊。”
姝菡睁着眼,只见顾嬷嬷手里拿着个黑色药瓶,又见她从瓶子里倒出来两粒红色丸药。
这个药,她在膳药间的时候虽没见过,但凭着药瓶的颜色,隐约有不好的感觉。顾嬷嬷曾说过,凡是黑色药瓶装着的,都是大伤之药,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用。
看来,自己真的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这情景似曾相识,姝菡一下子就想起来。当初跟随顾嬷嬷去往安亲王府,给彼时仍是庶福晋的白妤婷救命不就是同样场景,彼时还替别人操心,这会儿就轮到自己。
姝菡相信顾嬷嬷仍是为她做了最正确的选择,那代价呢,又是什么?不敢多想,就算再糟,也没有她说不的余地。
姝菡强打着精神,只同顾嬷嬷说了一句话:“让我看一眼三阿哥。”那是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就算离世也不能留下太多遗憾。
顾嬷嬷先将药给姝菡用水送服下去,然后把身前的位置让出来,奶娘抱着孩子凑了上来。
姝菡费力地抬起手,将手指触上孩子邹巴巴的小脸,然后是他闭紧的眼睛,然后是他饱满的额头。
三阿哥似乎知道碰他的人不是外人,直将小手覆上她的,又似乎动了动嘴唇,随后哇的哭出声来。
皇帝许是被这哭声震惊,便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推门闯了进来。
姝菡也是见到了满脸惊慌失措的皇帝后,才隐约觉得,这个天之骄子也是有脆弱至此的时候,甚至比她们被先皇驱逐离京的那夜还要颓然不甘。
皇帝几步到了近前,紧紧握着姝菡的手,以近乎狰狞的表情朝着她命令:“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要是干撇下我先走,我就灭了海佳氏全族。”
姝菡很想告诉他,她不姓海佳,她的族人早就在十年前被先皇太子灭了门,可她很快听见另一个声音。
太皇后她在身后发出哀戚的呼唤:“菡儿,你要活着,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兄长,和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三阿哥……”
姝菡满脸流着泪,却一个字再说不出。
这宫里,必定有人盼着她死,却也有更多人希望她生。
再抬头去看为了她冲进血房的皇帝,姝菡努力向他扯出个笑。此刻,她心中隐约有一处坚硬的壁垒,正慢慢瓦解。
或许这个一向冷酷且讷于表达的男人,比她想象中更在意她一些,也可能,是许多。
002
因着慈宁宫太后的阻挠,废后的旨意并没能顺利颁布,毕竟一国之母的废立,牵扯到太多太多。
而太后所言,听起来似乎在情在理。
“于私,那木都鲁氏纵然犯下了滔天大罪,那总是你结发的妻,也是咱们大阿哥嫡亲的皇额娘。你这样不管不顾地把她废了,难道要让福元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知道定然是老祖宗给你施加了压力,这件事,由我来同她老人家讲,总不能因了皇后的错,让福元背上一生的污点。”
皇帝方才在怒中,自然没有考虑太多,但皇后的罪行,他确是忍无可忍:“皇额娘心疼大阿哥,难道儿臣这个做阿玛的就是个不慈的?您只看到眼前废后的弊端,却不知道,如过继续纵容皇后的恶行而不加以严惩,只会让后宫里守着规矩行事的人有样学样,甚至变本加厉,左右有了皇后谋害皇嗣而豁免在前。长此以往,后宫法度将荡然无存。”
“皇帝是打定主意要废后了?甚至不惜忤逆哀家的心意?”
“皇额娘言重了,儿臣只是想要肃清后宫,避免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好好好,你若要废除皇后,我管不了你,但你来说说看,这后宫将要给谁继续管?难不成,是指望才生了三阿哥的成嫔?就算你打定主意补偿于她,抬举她做个妃就是了,也算是在老祖宗那里交了差。但以她一个内务府包衣宫女的出身,再加一级,恐怕都不能服众。”
“儿臣暂无再立后的打算,后宫琐事,有母后替儿臣暂理,儿臣十分放心。”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且大格格还在慈宁宫,你当皇额娘是铁打的不成?”
皇帝犹豫了一下:“儿臣本打算等成嫔生产后将大格格移往永寿宫,但成嫔虽然已经脱离了险情,终究亏了身体,御医说她至少要将养月余,您看?”
“我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支撑几天?你总不能为了个侧室,枉顾皇额娘的艰辛吧?”
“那依皇额娘的意思?”
“说起来,如今既已经改元,且也是逢三大选之年,虽这会儿张罗晚了点,但内务府一早就将有适龄应选的人家递了条呈上来,我打算着,就安排在下个月月中采选正合适。”
“儿臣以为,皇考尚未出大孝,且连年灾荒战乱,此时不宜再劳民伤财,今年的选秀就暂缓吧。”
“那怎么行?你既打算废后,又要取消了大选,难不成真打算让皇额娘再替你把这后宫的担子挑上三年?”
“儿臣已有打算,虽免了大选,但也可以从朝廷重臣家眷中挑了适龄且忠心的女子入宫,封以高位,既可稳定朝局,又可从旁襄助皇额娘。”
太后点了点头:“如此也可。我这里还真有个人选,说出来予皇帝商量。”
皇帝早就料到,太后必定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后先头又是抱怨辛劳,又是阻止废后,原是在这里等着呢。皇后从前便是太后和郭络罗家极力促成又带挈至今的,虽然人蠢钝了些,但胜在听话。如今太后眼看着皇后要倒了,这是想故技重施,再扶起一个上来任她驱策。
所以,太后哪里是觉得后宫大权累人,她不过是怕人言可畏,觉得与其锋芒太露伤人于明,不如退居幕后操纵个牵线木偶。要是没有如今的太皇太后痛快放权做比,太后兴许还会更放肆一点。
虽然知道了太后的真正目的,但皇帝也没有别的奈何,太后眼下摆明了用废后和大格格的事在将他的君,他要是不听,这后宫指定要乱起来,而大格格也会再次失去庇护。
皇帝权衡了一下,试探太后:“儿臣却不知,皇额娘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儿?”
“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琰国公家的女儿。”
“郭络罗氏?”
“嗯,八大铁帽子王的后人,身份做个皇后总使得了。”
皇帝心里冷笑,太后果然如他所猜测的一样。这琰亲王家的寡居太夫人正是太后的姨母,皇帝要叫一声姨婆。这一家子,和图佳郡主隔了一房,也是炙手可热的老牌王爵。
至于他家的适龄女眷,倒是有两位,一个是郭络罗·茵雅,今年十九,因未婚夫亡故,守着望门寡;一个是郭络罗·茵霞,今年十五。
按情理,太后中意的,应该是后者。不过此时不宜立刻有定论。
“皇额娘既有了人选,儿臣自然会好好考量。如您所言,后位的废立兹事体大,不宜匆忙定下,待儿臣理顺清楚,再向皇额娘报备。”
“嗯,既然这样,我也不多留皇帝了,不过我这几日乏累,大格格又开始闹人,还是早些决断的好。”
皇帝心里微愠,本以为他做了皇帝,太后会将她以往强势、无情的一面稍微收敛,没想到她竟然会趁着自己后宫动乱之时来要挟逼迫。
“必定不会让您等的太久。”
第91章 【唱罢】
天将将泛白, 紫禁城的一天却早已开始。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坤宁宫于两日前便紧锁的朱漆大门终于打外头被打开。
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邓公公看都没看门斗里面低着头颤抖的小太监们, 只把刚从御前请来的明黄卷轴在手里捧好,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跨过了及膝的高槛,随后直接去往皇后所在的寝殿,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彼时, 皇后那木都鲁氏正揉着疼痛欲裂的脑袋, 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前日命人将沾了凶煞血污的貂绒大氅给海佳氏披上之后,便服药睡下了。等再醒来,新被调进来伺候的聂儿就慌慌张张地报她知道, 坤宁宫被从外面封起来了,宫内任何人都不许外出, 也不许传递消息。
皇后一时缓不过神,第一反应是痘疫再次复发了, 所以才要被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