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许文茵,也不知道生母去后,她这些年在家过得好不好。
二人一阵客套,吴氏又说要把世子叫来同谢倾见一见。谢倾没拒绝,成国公便让他稍后来自己书房喝杯茶。
“景哥儿虽比小侯爷年纪小上一轮,却是个不喜文好武的。你们定聊得来。”吴氏笑颜如花,满头金簪玉珠随着她笑的动作便抖上一抖。
谢倾眉头一挑,暗道好武不好武关老子屁事,他可没工夫帮她带孩子。
“阿娘!”正想着,那头就急匆匆跑过来一少年,满头的大汗,白生生的小脸被晒得通红,他一把扑进吴氏怀里,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谢倾。
成国公这世子瞧着不过十二三岁,比谢倾矮了一大截,望着他的一双眼透着好奇。
吴氏便拍拍他的头,温声道:“景哥儿,来见过小侯爷。你不是最喜欢听阿娘讲大将军的事了么?这位哥哥可是将门出生,日后的大将军。”
谢倾听到“哥哥”二字,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下一抽,就看见方才还扑在吴氏怀里的黄毛小子立刻睁大了眼望向自己,那眼里仿佛能射出金光。
谢倾面无表情俯视着他,突然就一个计上心头。
吴氏很乐意许明景和谢倾多待一会儿,便叫侍女远远跟着,让二人在后花园里逛。
谢倾任由许明景牵着自己,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上头是不是还有两个姐姐?”
他音量控制得很好,后头的侍女是一点听不见的。
许明景眨巴眨巴眼,有些奇怪:“两个姐姐?阿景上头分明有三个姐姐呢。”
“那就是我记错了。”谢倾道:“你二姐可在家?”
“二姐?”不怪许明景没法立刻想起来,实在是平日里吴氏根本不许他同魏氏所出的两个女儿在同一个屋子里,他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亲近些,“二姐早就出门去了。”
“那你爹娘没提起过她什么时候回来?”
许明景想了想,随机摇摇头,“母亲不许我问两个姐姐的事。”
谢倾闻言眸光一凉,他偏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三个侍女,忽地嘴角一扬冲他低低道:“咱们来玩个游戏可好?赢了的人日后就能当将军!”
许明景被这话刺激得兴奋起来:“我要玩!”
跟在谢倾二人身后的侍女就看见方才还好好的许明景,毫无预兆的“啊”了一声,调转步子急急往身旁的林子里冲去。他跑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许明景是封了世子的,吴氏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这小祖宗又是个爱跑爱跳的来人疯,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她们这些丫鬟是别想活命了。三个侍女见状瞬时就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谢倾,纷纷抬脚冲进林内追许明景。
等到人散了,谢倾才冷哼一声,身轻如燕地几步飞上了屋檐。
他在屋檐间穿梭了不一会儿,来到了一处与周围建筑极其不相称的破败院子。那院门被三道锁锁死,还有个婆子守在门口,正睡得好不安逸。
他刚在院内落地,忽然本能地往旁一闪,手已摁在了腰间的马鞭上。只见方才他站的地方,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一个披散着一头长长乱发,上着半旧春衫的女子。此时正怔怔望着天际。
谢倾微微颦眉,还未开口,那女子突地高声唱道:“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这歌声不成调子,折磨得人耳根难受,却饱含了期期艾艾的幽怨,她一边唱一边左倒右歪,一副疯癫之态。
那守门的婆子被她这声高唱惊醒,淬了一口,暗骂了句“天杀的玩意儿又来折磨你老娘”,都懒得往院内看一眼,接着会周公去了。
谢倾对此人诡异的调子充耳不闻,他望着她,声音低沉悠长:“我叫谢倾,是镇远侯谢家的长孙。八年前,前太子病逝,前太子妃,我的姑姑被他们关进了相国寺。先帝死后,九皇子奉旨继位,何贵妃为太后,但,其实前太子根本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对么?”
那摇摇晃晃的女人像全然听不见他这话似的,还在高声唱着自己的曲:“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她脚下不稳,乱发飘散,望向半空的眸没有焦距,双眼发直地往前挪,路过谢倾时还撞了他一下,转而又扯起嗓子唱:“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谢倾静静立在她身后,他双眸眯起,缓缓看向了落在自己掌心中的纸条。
那纸条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宦官,严致。”
谢倾从成国公府出来后,日头已落了下去。
他没再去旁的地方,而是一路带风地回了宅子。小地瓜左等右等等不到谢倾回来,正着急,一见到他立刻迎上去:“爷,怎么样了?”
谢倾脚下不停,“严致这人你可有印象?老爷子提到过没?”
小地瓜皱眉思索:“严致……老爷子似乎提起过此人,先帝还在时就已手握大权,如今九皇子继位,却……”
“却不在皇帝手下办事。”谢倾看着他,“九皇子继位时,宫中无后,所以何贵妃顺理成章当了太后,扶持幼帝,垂帘听政,如今皇帝被架空,她手握大权,严致就在她身边!”
小地瓜这才回过味来,他错愕道:“爷,难道你……”
谢倾迎着他的视线,扬起眉冲他一笑。
翌日。
如谢倾所料,宫里来了内侍传皇上口谕。
来传话的是上次的内侍监,说是皇上听说谢倾昨日拦了成国公的车,又在路中央撒疯耍泼,对他极其失望,令他即刻进宫问话。
谢倾应下后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内侍监在旁边敢怒不敢言,心里直道这谢小侯爷果真是个不着调的。
谢倾可不管他怎么想,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偏头给小地瓜使了个眼神。小地瓜心神领会。他才又转头跟上了内侍监。
谢倾被一路带到承明殿,赵承时这会儿刚下了朝回来,龙袍都还没换下。就悠悠站在屋外赏梅,见谢倾到了,便摆摆手将一干人统统遣退。
院中只余他和谢倾二人。
“朕才刚赏了你宅子和官职,你就马不停蹄给朕捅娄子?”他望着眼前的腊梅,说这话时面上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喜怒。
不管皇上这话是不是在问责,反正谢倾跪得十分诚恳,十分乖巧,“圣上明察。臣是看见了成国公,心生欢喜,情不自禁,思念之情如泉水,堵都堵不住,这才上去拦了成国公的马车。”
“哦?”赵承时瞥他一眼,“朕怎么听说,是你嚷嚷成国公的马车撞了你呢?”
“圣人明察!”谢倾抬起头,冤枉极了,“臣要碰瓷儿也不敢找成国公不是?臣不过就是面相生得凶恶了些,那些人就要这般歪曲事实来谤我!忒没道理了!”
谢倾生得唇红齿白,哪里有一点凶恶的样子,只要不开口说话,倒是十分的人模人样。全京城怕是也挑不出几个生得有他这般好看的男儿了。
赵承时面色不改,对他这番浑话不置可否,“成国公是看在老将军的份上才不同你计较,莫要得寸进尺。不可再有下次。”
赵承时娶了许家嫡长女为后,可对成国公这个老丈人似乎一点不亲近,反倒十分的疏离。
二人这头说着话,那头有内侍疾步过来,小声禀道:“圣上,皇后娘娘来了。”
谢倾低垂着的眉眼一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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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入局
不等赵承时回应, 便有一被宫女团团簇拥的华服女子遥遥走来。她外着青蓝色外褂, 下着撒花石刺绣滚边裙, 头戴翡翠镶金凤头冠。柳眉朱唇,明艳中带着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华贵。
许文君莲步轻移,步到赵承时身侧。
“陛下,臣妾莫非来得不是时候?”她说话时温言细语, 嘴角带笑地瞥了眼下头跪着的谢倾。
赵承时眉头微颦,她来得的确不是时候,嘴上却说:“皇后来得正好。这是镇远侯家的,幼时还曾去过成国公府上做客,皇后可有印象?”
他话头刚落下,谢倾就抬起头来,冲许文君一笑:“许家姐姐, 我是十三呀,你可还记得我?”
这声“许家姐姐”叫得别提多自然多乖巧了, 这京城里的王侯将相子孙里很难再有这般没脸没皮的人物。
许文君闻言,微垂的眸抬起来看向谢倾, 她眼中没什么感情,过了片刻,一个浅笑才在她嘴边绽开:“还真是许多年不见。没想到小侯爷如今都这般大了。”
话中的疏离与客套恰到好处。
“哪里哪里,许家姐姐才是和从前比, 越发的国色天香,真真是惊为天人。”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许文君望着谢倾满脸的笑意, 没有再说话。
赵承时今日叫谢倾来原本还有一番事,可眼下被许文君一打岔,已失了兴致。只摆摆手赶人,“朕乏了。你记得朕方才说的话,过几日去兵部当职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嗳。”谢倾轻快地应了一声,“臣告退。”
他跟着内侍步出承明殿,前头已走开了好远的小内侍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他一回头,发现谢倾正蹲在不远处的墙角,似乎在瞧什么。
小内侍唤他:“小侯爷,您看什么呢?”
哪儿知谢倾却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招手,“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那小内侍才十三四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这会儿被谢倾这么一勾,半点怀疑也没有,颇有兴致地小跑着过来瞧。
他刚把头低下来,谢倾随机在身后对着他的脖颈就是一记手刀。又狠又快,直直将人当场砍晕。
“哼,麻烦。”谢倾左右看了一圈,将那昏过去的小内侍拎起来,随手扔进旁边的竹林里。这才拍拍手上的灰,飞身上了屋檐。
他依照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凤鸾殿。
许文君想必在他走后也没在赵承时那里多待,谢倾等了不一会儿,就见她又被宫女簇拥着回来了。
谢倾蹲在屋檐之上,把玩着手里的小石子。等到许文君身周的宫女散了一层后,手一扬,碎石子擦过许文君的裙角,精准地刺进了她身侧的屏风上。
谢倾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那石子又小,周围的宫女对此浑然不觉。只有许文君眼角往那石子上一瞥,手抚上额角,“本宫乏了,这儿用不着你们,都下去罢。”
屋内的宫女鱼贯而出。
许文君这才缓缓步进内室,谢倾就犹如鬼魅,从横梁上飞身而下,静静地落在了她身后。
“谢小侯爷到底有何事?”许文君头也不回。
“许家姐姐这般冷淡做什么。”谢倾嘴角一挑,望了眼外头,当然他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看来你在这宫里过得也不舒坦。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就算谢倾从前来过国公府做客,他们也没相熟到可以这般说话。许文君不悦地颦起眉,“小侯爷有什么事,快说快回。”
许文君这时心里只把谢倾当作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所以说话没留半点情面。可谢倾就不一样,这位可是他家阿茵的嫡亲姐姐呢。所以眼下被她一刺,也不恼,反而颇为好脾气地道:“那我便说了。你在宫里束手束脚的,大抵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一顿,“许文茵已经被成国公弃了。”
话音刚落,许文君倏然一下转过身来,与谢倾四目相对。美艳的脸颊上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谢倾不等她说话,接着道:“不过你放心,她这会儿应当好好的,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被卷进这场即将暴发的旋涡。”他眼角余光看了眼屋外,“可,这个期限不会是永远。”
“我原本以为对许家、谢家下手的是赵承时。但我们都猜错了。赵承时不过就是个傀儡,真正手握大权的,是慈宁宫里头那位。”
许文君哂笑一声,带着点伤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发觉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连成国公都选择了退。就算谢倾是那个谢家的子孙又如何,单枪匹马上京城,本就是步错棋。
谢倾却道:“来得及。”
他望着许文君微讶的神情,又一字一顿重复道:“来得及。”
“太后身边有个宦官,名叫严致。”他道,“只要从他入手,一切便拨云见日。”
许文君闻言微颦起眉,像是在思索,“严致侍奉过先帝,如今也很受太后重用。但大抵是一边用他,一边防着他。你若想用他掰倒太后……”
并非不可能。可,凭什么?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谢倾嘴角一挑,“只要你能让我同那严致见一见,我自有法子。”
这是场赌注。
前路本一片昏暗,谢倾的到来,让许文君觉得窥见了一丝曙光。
自己被困在宫中这么些年,早就心灰意冷。可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再放手。
“好,我想想法子。”许文君沉声道。
——
慈宁宫内。
香炉中白烟袅袅,殿内很静,内侍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入内,他步到正坐于橡木雕花太师椅上的人身侧。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何太后半掩着眸,听了回禀,一伸手,旁边立刻就有宫女来搀她。
她缓缓道:“严致呢。”
“严大人这会儿应当是去了内务府那边。”
“噢。”何太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他倒是要务繁多。”
搀着她的宫女听出她话中带着不悦,背脊一抖,低着眉眼,默不作声。
“听说,谢家那小子进城了?”
“回太后的话,前几日刚进的城。往皇上那头跑了两回。”内侍禀道:“他只说是自作主张独自上京,谢老将军不知晓此事。”
何太后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谢家也是死而不僵……”一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