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魏濯脸色沉了又沉,一而再再而三地转阴,看到她委屈巴巴的眼神后,情绪全没了,缓声道:“我跟她之间没什么,没有那个。”
“她腰酸腿软,被人搀扶着走路。”阮阮大概已经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宫女,据理力争的同时小声补充道:“画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魏濯大概也忘了自己是个皇上,“你来之前,她一直在地上跪着,是跪成那样的。”
“她还流汗了。”阮阮目光偏了偏,“这也是画本子上有的。”
魏濯沉默良久,“可能是被我吓的。”
语毕,两人一起沉默。
“蓝相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他现在没有实权。”
“升他为左相,赐宅院,保蓝府荣华富贵,都是太上皇的意思,禅位之前写下的最后一道圣旨,我代之实施而已。”
“我跟蓝初云从未有过关系,对话没有超过十句。她进宫插手后宫的事务,是母妃让的,先前我并不知情,所以,你来之前,她一直在跪着。”
“母妃或许是误会了才那样行事,朝堂上的言官说的都是假口之词,我不喜欢她,不会立她为后,再有人胡言乱语,会严惩不贷。”
魏濯一句一句地解释着,遣词措句都十分诚恳,生怕被她误会,好不容易才肯理人,千万不要又跑了。
“下次捉奸的时候,直接问出来,不要藏着,我会看不出来的。”
阮阮轻声哼了下,若不是她亲耳听到过魏濯说要娶蓝初云,就被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骗过去了。
但他确实不像是在骗人。
可她听到的也是真的,儿时的那几句话一直在耳边萦绕着,不曾散去。
“阿濯,你是不是对九公主那门亲事挺不乐意的?”
“阿濯当然不乐意了,他想娶初云妹妹,而不是娶娇气包小公主,是不是啊,阿濯?”
娇气包躲在窗下,听见少年那漫不经心的一声嗯之后,头一回没有娇气,利利落落地求父皇撤旨。
换作是别人,她还有勇气去找魏濯对峙,可那人是蓝初云。
母后去世的前一年,情绪一直低落,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天起床时叮嘱她,你是公主,如果初云遇到困难了,一定要好好帮她啊。
母后爱她,也很疼爱蓝初云……这种误解让她觉得,当母后得知蓝初云喜欢魏濯时,会毫不犹豫地劝她——不喜欢你的人,就莫要强求在一起。
当初退婚很是干脆,虽然后来哭了很久很久。但执念深入骨髓,以至于蓝初云和魏濯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在她心中轮回上演了许多年,无数遍。
“更衣。”魏濯起身,指了指她怀中的龙袍,“你来更。”
阮阮回过神来,懵懂地跟着起身,歪头看着他。
“脱衣服,不会吗?”
魏濯展开手,低头道:“脱下之后,我试试你送过来那件,看看有没有褶皱。”
阮阮这才开始动手,悉悉索索一阵响,魏濯只剩了里衣,他胸前的衣带松散,能窥见其中流畅的线条。
阮阮偏过头,去拿另一件。
“皇上,太后来了,正在往这里走。”
孤男寡女,衣冠不整,明明这才是捉奸现场,阮阮顿时慌张了。
魏濯也慌,他怕他的小姑娘被母妃给抢走。
禹王妃推门而入,急忙转过了身子,背后的纱帐里人影交织,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在缠绵悱恻。
“母妃怎么来了?”魏濯撑着手,距小姑娘只有一掌的距离,能闻得见她身上清甜的气息,不可抑制地想入非非。
禹王妃依然背着身:“我听说初云在半途晕倒了,你也是的,没派人过去侍候,就那两个宫女能干什么事啊,万一登基大典那天她去不了呢。”
“母妃,我没有想要娶她。您之前是误会了。”
禹王妃愣怔半晌,点点头,“那便是母妃想多了,但后宫空虚,你还是要早日立后。”
“好,我尽量。”魏濯说话时看着虚压着的人,眸中一片平静,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现在这般舒心,三番五次错过之后再重逢的小姑娘,此刻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用来遮脸。
胸口的那道疤痕,应该吓不到她吧。魏濯终是伸出一只手,遮住阮阮的眼睛。
“濯儿,即便是当了帝王,也不能重欲,母妃还是希望你能尊重未来的妻子。”禹王妃从未见过魏濯这一面,她来的路上打听了一番,这宫女是浣衣坊的,听说很是漂亮,听着那些描述,竟然能回忆起阮阮的模样。
不过现在濯儿还是不肯把阮阮的去处告诉她,抽时间定要细细问寻一遍。
人走以后,阮阮立刻把衣襟还给魏濯,她手足无措地坐起来,膝盖却是无意间压住了魏濯里衣的一角,他站起身的时候,上衫褪去,凌厉的线条,紧致的肌肉,和满是伤痕的肩背显露在眼前。
刀疤剑痕触目惊心,狰狞着放出一口獠牙,无一不印证着金戈铁马冰川黄沙的艰险,魏濯侧身,勾起衣领,换了个话题:“以后别人再问起话时,不要再傻乎乎地全部说出来了。”
阮阮尚且还没回过劲来,哪怕是一滴热水溅到手背上,自己也能大惊小怪地去找药膏涂抹,她不知道魏濯以前是怎样忍受这些疼的。
大概是阮阮一副受了刺激的模样,让魏濯也有些沉闷,他没有刻意为难,简单说了两句龙袍后就放人回了浣衣坊。
第二日,禹王妃的赏赐就来了,惹得浣衣坊再次失去平静,一个个都猜测着昨夜在景霆殿发生了什么大事。
彼时阮阮正在北宫的附近转悠,她看了看眼前的高墙,以及周边守卫森严的侍卫,根本就无法进去。
垂头丧气回到浣衣坊的时候,听到两个消息,一个坏的——禹王妃送来了赏赐,她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又要被骂不本分了。
另一个是先好后坏——徐姑姑上午已经回到皇宫,听司制坊的人说,她左臂受了重伤,需要调理几日身子。
阮阮忍了三天,现在急切地想去见徐姑姑,偏偏赶上了登基这一天。
整个皇宫戒备森严,众人不准随意走动,就连跨街跨巷都不可以。
于是浣衣坊的人拉着阮阮坐到一起,共同等着前方立后的消息。
阿珊跑来的时候用手指比了个九,喘着气大喊:“皇上立了九公主为后,当场立的,没跟任何人商量,连礼部都不知道这回事儿,言官吓得半个字都不敢往外说……九公主本人,恐怕都不知道。”
“九公主之前能知道的话,她现在还会失踪?谁都知道皇后比公主地位高上一层……”
第68章
立九公主为后,这则消息被毫无预兆地宣布出来,像是一颗石坠入深湖,激起千层涟漪,将湖底的泥沙搅了出来,大魏维持于表面的风平浪静也开始松动。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满是哗然。
大臣们本来就不服魏濯用阴狠手段得来的皇位,有的人拉帮结派想要起兵勤王,有的人暗地里筹谋计策打算用旁门左道弄死他。
还有的和平使者,满腹经纶的老臣整日书写文章,企图感化谋朝篡位的新帝。
更有言官激情以对,仗着九公主失踪,七公主失智的情况,逼魏濯娶公主,说他不娶就对不起皇位对不起大魏。
他们没有忘记魏濯在程明殿前对他们的侮辱,出来后蛰伏多日,各个派别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互相鼓气,互帮互助,形成了一条鲜明的战线。整天硬气地跟魏濯对着干,骨头特别正。
这个战线不包括魏濯那一派的人,也不包括蓝家人。
蓝相被荣升为左相之后,喜滋滋地以为自己会变为国丈,等啊等,等到自己女儿被禁足的消息。
再等,又等到魏濯封后的消息,他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扶着旁边的人说不出话来。
大臣们的表情千姿百怪。
魏濯跟他们相看两生厌,已经有好几日未上朝,今日的典礼,还是几日以来头一次与这些一心想赶他下位的人面对面。
“皇上,你,你怎么能娶九公主!”一名老臣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指着他:“九公主她可是失踪了啊!”
偏偏龙椅之上的人气定神闲,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光直直地盯着他们看,“人找到后,直接入住未央宫,有何不可?”
下面的人被他看地心里发毛,也确实说不出个一二三四。而且这一决定直接让其中的中和派缴械投降,中和派本来就不想闹成个两败俱伤,魏濯这般开窍明事理,他们满意极了。
激进派吹胡子瞪眼,言官们集体失言。
魏濯的视线淡淡扫过来,“朕深思熟虑,决定立姝儿为后,多亏你们的提议了,赏。”
连闺名都叫上了。
周围的大臣刀子一般的眼神向这个方向射来,仿佛是在看内奸叛徒一样。
言官冤枉,第一次被堵地说不出话来。
魏濯又看向面部表情丰富多彩的激进派:“先前升蓝相为左相,你们多次阻拦,朕却一味护着。如今蓝初云在宫中犯下大错,是他教女无方,再加上你们当初的忠言,倒是让朕看清楚了他能力欠缺的事实,相权先容朕收回,细细思量谁能担当大任。还望诸位爱卿不计前嫌,日后在用人之事上多多提点,为你们满腹才华得以施展,也为大魏的盛世千秋。”
“……皇上,圣明。”
朝堂顿时变得安静,他们只知道琼州山穷水恶,魏濯喜行不于色,残暴而狠戾,现在见他在朝谦和有礼,语气平和,也开始正视起他皇上的身份。
佝偻的身躯中那道修长格外显眼,程嵘与处在其中,皮笑肉不笑地独自发呆。
魏濯略过他,回想起那只木雕兔子,心里一阵闷堵。
“礼部尚书是哪位?”他之前没抢皇位时就很少上朝,多数的官员都觉得脸生,这时候只能用这种方式找人。
“臣在,皇上有何吩咐?”
“街头巷尾那些说书的……”
魏濯还未说完,礼部尚书就开始解释:“皇上,臣即刻取缔。”
“朕和姝儿的故事,跟民间传的有些不太一样。”魏濯眼眸低垂,“无需取缔,改成事实便可,以免被人误会。”
礼部尚书思量着问:“事实是……?”
“事实是朕年少轻狂,有眼不识明珠……造成退婚相隔几年未见的局势,其中令人惋惜之处,都是朕咎由自取。”魏濯叹了口气,自己或许是第一个在登基大典上念恕罪书的皇帝,“其他的,朕跟旁人的故事,姝儿跟旁人的故事,无凭无据,不可再传。”
“这……皇上,将您的故事公之于众,是否有辱皇家颜面?”
魏濯摇头,看向远处薄云携裹着的太阳,心事越发胀痛,该怎么才能让小姑娘心甘情愿地承认她是九公主,一封恕罪书,怕是远远不够。
在浣衣坊厌了烦了,会不会就回到他身边来了?
魏濯自嘲地笑了笑,明知道凭她倔强的性子肯定不会,但心里还是留了一丝妄想。
阮阮从浣衣坊到司制坊的路上,耳朵里全是阿珊说的话。
无事时叫魏姝仪,有事时称姝儿。
魏姝仪这三个字在魏濯那里可能是一块砖,一个挡箭牌,处处都有用武之地。
以前为他挡姻缘,现在帮他平朝堂,简直就是所向披靡。
她不知道魏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是怎么叫出姝儿二字的,深情款款地叫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九公主的闺名,这么一想,就觉得魏濯该去戏台子上说大话。
演技逼真到小宫女们都哭嘁嘁地为帝后的凄美爱情惋惜哀叹。
阮阮见识过魏濯的狡猾,自然是不信他口中的那些话。
可终究还是有人相信的。
徐姑姑胳膊负伤,平摊在桌面上,出宫一趟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她语重心长地说:“今日新帝登基,做出的承诺可是让整个大魏都知道了,好孩子,皇宫里规矩是多了些,但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之物,也好调理你这娇贵的身子,总体而言,比宫外……”
“姑姑,您怎么了?”阮阮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您不是一直都支持我出宫吗?为何现在又改口了?”
“公主,人心险恶,有些人上一刻还在拼尽全力地帮你,下一刻就会翻脸不认人。”徐姑姑叹了口气:“新帝他……他起码会保证你的安全,外面危险。”
阮阮握住她的手,紧张道:“姑姑以前常说,出宫后我们会有后盾,现在那道后盾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是啊,后盾原是陶雀门,一个江湖上的门派,门主跟娘娘有着整整二十年的情谊,娘娘去世之后,他们就一直尽心尽力地为我们筹谋宫外的产业。”
徐姑姑眼神有些骇人:“但江湖称他们为邪派也不是没有道理,陶雀门简直是一群疯子。”
“姑姑……”阮阮看着她的手臂:“这伤,是陶雀门的人弄的?”
“因为姑姑知道了当年的一个秘密,非常生气,质问时,没预料到他们会动手。”
“什么秘密啊?”
徐姑姑指了指伤口:“好奇心别那么重,等什么时候危险除干净之后,姑姑再告诉你。”
阮阮深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帮,唯有乖乖地听话才不会添乱,对于现在,她也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只好安慰姑姑:“只要身边没有讨厌的人,去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姑姑,我们最熟悉的地方就是皇宫,等老了,当个掌事嬷嬷也很好啊,还能管着新人,您就别再为出宫的事操心了,我怕他们再来伤害你。”
太上皇早几日已经私下里去往后南山,外人并不知情,徐姑姑多方打听之后才知晓的。
她坚持道:“我还要再去一趟后南山,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不去。”
“可是您受了伤,先把伤养好再说其他的事吧。”